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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质问

    第二十五章质问
    钟鸿川手术结束第二天,周远清才辗转得到消息。
    这么大的事,陈放和俞锐居然给他瞒了一个密不透风,老教授听说后,大早上气得血压直往上飙,当即便从家里赶去了东院。
    钟鸿川还在监护室住着,高龄患者,术后尤其怕感染,周远清就没进去。
    他自己身体也不好,前几年一次脑梗过后,腿脚就不方便,此刻站在玻璃窗外,手上还杵着一根手杖。
    百叶帘拉了一半,周远清微躬着身子往里瞧,视线正好跟钟鸿川对上。
    钟鸿川刚醒不久,头上缠满了白色绷带,护士正在给他鼻饲用药。
    看到周远清的瞬间,钟鸿川眼睛轻缓地眨了一下,眼尾晕起浅浅的一点笑意,是让他别担心。
    俩人认识都有大半辈子了。
    读书时,他们就互为知己,留学回国后,彼此又同在八院共事将近三十年。
    看到老伙计就这么躺在病床上,周远清一下没忍住,眼睛瞬间就红了,侧过身缓了好半天才把情绪给压下来。
    不仅如此,后勤还交待清洁阿姨每天去打扫,所以推门进去,里面一尘不染,干净整洁,甚至还能闻到一丝安神檀香木的味道。
    周远清端着茶杯却没喝,另只手抓过顾翌安的右手,撩起衣袖看了眼那骇人的伤口,而后轻拍着他的胳膊,叹声道:“不容易吧,孩子。”
    顾翌安点头说“好”,随后安静地在他旁边坐下。
    顾翌安会议结束便立刻赶去东院。
    思及此,周远清心里一阵怅然。
    热水烧开后,他轻抬下巴,指了指顾翌安左手:“用那只手试试?”
    日薄西山,太阳慢慢往下降,释放出大片的火红色灼烧周围的云层,而又消散在朦胧的夜色中。
    渐渐地,远处的高楼逐渐亮起霓虹,周远清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很轻,笑意未及眼底就消失了,好像那并不是笑,只不过是一声轻叹。
    周远清站定后跟他说:“陪我去喝杯茶吧。”
    他未置可否地笑着,冲周远清说:“那我以后就把他交给你,让他认你当老师。”
    无论东院还是西院,周远清的办公室一直都是在的。
    待平静下来后,他又俯下`身去,冲病床上的钟鸿川摆了下手,用口型勉强跟对方讲了几句话,这才拄着手杖缓缓离开。
    从净壶,洗茶,过滤,再到最后的正式冲泡,周远清视线一直落在他手上,人却有些恍惚。
    顾翌安心里一酸:“老师”
    “是翌安啊,”周远清慈祥地笑笑,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来,坐老师旁边,陪我看会儿这难得的夕阳美景。”
    他从病房到病区办公室,来回找了一圈,最后在医院小花园里发现周远清。
    正值黄昏日落,周远清端坐在一张长木椅上,两只手搭着手杖,正对着夕阳愣神。
    这也是为什么,大学时候周远清就经常跟别人说,顾翌安这双手,天生就是为手术台而生的。
    顾翌安右手伸到一半收回来,随后轻笑着点头,换上自己的左手。
    周远清从柜子里取出整套茶具,还有存放普洱的茶盅。
    不多时,一场黄昏谢幕。
    他想起第一次在老师家里见到顾翌安的时候,顾翌安还不过是个小孩儿,六七岁的样子,礼貌又安静。
    顾翌安主动坐到沙发正中泡茶的位置,周远清看着他笑笑,倒也没拦着。
    顾翌安是背着太阳光站的,以至于周远清抬起眼,看着他的脸像是反应了足足好几秒,才把他给认出来。
    陈放被老教授骂了一顿,不敢再往跟前凑却又实在不放心,便一个电话打到顾翌安那里。
    他走到周远清身前,弯下腰,很轻地叫了一声:“老师。”
    他穿着单薄的中式唐装,脊背微往前躬着,身上像是笼着一层层淡淡的金色余晖,入眼的温度明明是暖色,背影却显得如此单薄且落寞。
    顾翌安嘴唇翕动,眼底有一瞬的湿意,靠近的步伐也变得沉重起来。
    顾翌安微怔片刻,很轻地摇头,只回了三个字“都还好”。
    顾翌安依旧扶着他,应了声:“好。”
    当时的顾翌安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天,顾景芝看似玩笑般的一句话,其实是师徒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对他后来学医之路的一场托付。
    顾景芝当时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对自己的小孙子自然是很了解的。
    直到栗色普洱填满小小的白瓷杯,顾翌安向他奉上第一杯茶,周远清才缓缓回神。
    十年不见,此刻的周远清老态尽显,已经完全无法和顾翌安记忆里的周远清融合到一起。
    周远清冲他摆了下手,拄着手杖要起身,顾翌安连忙伸手去扶。
    然后,他说:“你看,这太阳啊,总是会下山的。”
    做医生,太感性了不行,过于理性了也不行。
    盛夏的晚霞总是很漂亮的。
    而顾翌安恰好介于两者之间,甚至带着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和超然。
    那时候周远清就笑着对顾景芝说:“老师,我看您家这孩子,可天生就是拿手术刀的好苗子。”
    只是简单几句闲聊,周远清就发现顾翌安身上带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
    说是这么说,可哪会有这么容易的事啊!
    且不说右手永久性损伤需要经历多少次复健才能恢复到如今的程度,单说训练左手的灵活度,硬生生把自己练成左利手,还得远比正常人要更稳更灵活。
    这不仅需要极强的耐力跟恒心,需要日以继日地不断练习,甚至还得经历无数次内心的挣扎和彷徨。
    单就这一点,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这般程度。
    “出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怎么?走远了,眼里就没我这个老师了?要不是你父亲告诉我,我到现在都还被你蒙在鼓里。”他看着顾翌安,语气带着些许的愠怒,可眼里又透着无尽的心疼。
    顾翌安握住他的手,语气轻缓而诚恳:“老师哪儿的话,说了还得让您惦记,更何况都已经过去了。”
    “你这孩子.”周远清重重地叹气,心疼归心疼,骄傲也是真的骄傲。
    除去叹惋,他看向顾翌安的眼里,更多的依然是赞许。
    顾景芝的嫡亲孙,他的亲学生,从来就不曾让他们失望。
    周远清笑着,喝下手里那杯茶后,缓声又道:“不过,这倒未必是件坏事,有一段实验室的经历,长远来讲,对你始终还是有好处的。”
    “嗯,跟着徐老的确能学到很多。”顾翌安又重新给他续上一杯。
    热茶氤氲着热气,周远清捏着茶杯轻呼一口气。
    “他原本也是临床出身,这些年的科研成果我也都看了,”周远清淡笑着说,“虽说方向在基础科研,但落脚点还是围绕在临床亟需解决的难题上,跟那些脱离实际问题,纯粹纸上谈兵的学究派不一样。”
    顾翌安放下茶壶,抬眸看向周远清,试探说:“其实,徐老也看过老师这些年发表的论文,而且我们实验室主导的好几个项目,都参考了老师你提出的观点。”
    周远清笑着没接话。
    看这边办公室有人,病区护士长从小食堂带了两份营养餐过来,顾翌安于是收拾好茶桌,就坐在沙发上陪着周远清简单吃了一餐晚饭。
    饭后,俩人又聊了会儿最近的工作。
    提起俞锐,周远清笑容里有无奈也有认可:“他那性子你还不清楚,也算是磨出来的,刚开始那几年一样是个风风火火的急脾气,现在倒是跟你越来越像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周远清冲外面人喊了句:“进来。”
    俞锐推开门,先是叫了声“老师”。有周远清在,看向顾翌安的时候,他还是老老实实叫的师兄。
    顾翌安点头“嗯”了声。
    “来得正好,刚还在说你呢。”周远清冲他招手。
    “说我什么,坏话吗?”俞锐笑着走进来,坐到周远清对面的沙发上。
    周远清抬眉,瞪他一眼:“你当还能有你什么好话说呢?”
    虽说钟鸿川的手术无论从哪个角度,俞锐做得都无可指摘,但先斩后奏这件事,老教授可没这么快原谅他。
    俞锐也是自知理亏,手术台上刚下来便直奔东院,赶着过来负荆请罪的。
    顾翌安依旧在泡茶,茶叶泡过两遍之后,茶汤从栗色变成琥珀色。
    他给俞锐倒了一杯,问他吃过饭没有。
    俞锐卷着衣袖,说“吃过了”。
    顾翌安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手术帽刚摘不久,俞锐额头连着两边太阳穴仍留有一道明显的压痕,对上他刚说的话,就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手术台上吃的?”顾翌安清洗着茶杯,语气淡淡直接就问。
    周远清一听,说他肯定又没好好吃饭。老教授原本还带着气,这下也气不起来了。
    俞锐胃病的事,周远清是知道的。
    本来这些年,他就把俞锐当做接班人在培养,尤其生病半退后,脑瘤组就是俞锐一个人在负责。不仅如此,急重症那边经常也得靠俞锐撑着。
    工作强度高,压力也大,再年轻的身体也扛不住,作为老师怎么可能不心疼。
    但俩人都一本正经盯着他吃没吃饭这件事,倒把俞锐给弄不自在了。
    他放下茶杯,笑笑说:“这有什么好瞒的,我真吃过了两位,手术前吃的。”
    即便听他这么说,老教授还是忍不住又嘱咐了几句,让他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小心以后落下病根。
    俞锐连连点头,应得倒是干脆痛快。
    这么一场关于吃没吃饭的质问,倒是把他瞒天过海,偷摸就给钟老手术的事给揭过去了,俞锐想想都觉得有些好笑。
    周远清也没坐多久,小外孙女睡得早,家里也没别人,他还得回家给孩子讲睡前故事,没过一会儿便说要走。
    俞锐是开车过来的,本想直接送他回去,老教授却不愿意,说太折腾了,他打个车十分钟就能到,俞锐开车来回一趟能赌半小时。
    仨人一路走到医院大门口,周远清突然想起来,问顾翌安说:“试验点的研究组成员定下了吗?”
    顾翌安说:“今天刚开会讨论了,人选还没完全确定。”
    周远清点头说:“肿瘤内科的话,苏主任肯定是最合适的。”
    说完,他又抬起手杖指着俞锐:“神外脑瘤组这边,就你去,刚好趁这次机会跟你师兄多学学,磨磨你的性子。”
    俞锐没应声。
    “怎么?你还不乐意?”周远清看俞锐没说话,横他一眼,“翅膀硬了是吧,手术敢自己上了,我的话也都不听了?”
    不乐意肯定不至于,尴尬和不自在却是免不了,没应也不是他不乐意,而是怕顾翌安不乐意。
    俞锐赶紧求饶:“您这哪儿跟哪儿啊,我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您老就劈头盖脸冲我来了。”
    预约的出租车还没来,他们就站在路边等着,周远清继续说:“翌安在霍顿呆了这么多年,又去欧洲好几个大医院交流过,无论是积累的经验,还是见过的疑难病例,都远在你之上。”
    这是毋庸置疑的,俞锐心里也很清楚。
    毕业到现在,俞锐的性子虽然有所收敛,但骨子里终究还是乖张执拗的。
    这也是为什么,周远清到现在还挂职神外主任,始终不肯放心交给他的原因。
    周远清看他一眼,叹声说:“这些年,院里给你申请了多少次机会,让你去霍顿那边交流学习,你偏不肯去.”
    周远清这句话让俞锐瞬间头皮一紧,没等老教授说完,俞锐立马接话说:“行行行,我全听您老安排。”
    刚好车到了,俞锐立马上前拉开车门,冲司机师傅报完地址,又跟周远清说:“等会儿给您打电话记得接啊,我好确认你到家没。”
    “放心吧。”周远清冲两人摆摆手,车子随即启动,而后很快便没入车流。
    人才刚走,俞锐步子还没退回来,右手便被身后的顾翌安拽着用力一拉。
    “为什么不肯去?”俩人迎面站着,顾翌安握着他手腕,视线直直地盯着他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俞锐心里一阵苦笑。
    他往后抻了下胳膊,想要把手抽出来,顾翌安却加重了力道,将人扣在身前不让动。
    俞锐蹙了蹙眉,脚后跟开始往后退。
    顾翌安眼神渐渐变得冷硬起来,依旧不松手,甚至步步逼近,再次质问道:“为什么不肯去霍顿?因为我?不想见到我是吗?”
    八院和霍顿医疗中心一直都是有合作的,每隔两年就会有一批医生外派到霍顿那边交流学习。
    十年里,八院公派出去的医生不少,神经外科也有许多。
    顾翌安等着盼着,每次听说八院有人要来,他便急匆匆赶去追问人员名单,却始终没等到过俞锐的名字出现,哪怕一次。
    “说!为什么不肯去?”顾翌安身上带着明显的怒意,哪怕是以前,他也极少这么生气。
    单就顾翌安释放出的气场便压得俞锐连连后退,可他退一步,顾翌安就进一步,丝毫不打算给他任何喘熄的空间。
    俞锐眉心再次蹙起。
    “不是.”俞锐动了动嘴唇,而后侧开视线,试图躲避顾翌安灼热的视线。
    “不是什么?”顾翌安将他抵在路边一根树干上,和他鞋尖相抵,“什么不是?”
    距离近得可怕,顾翌安沉声再问:“所以,你为什么不肯去?”
    既然退无可退,也避无可避,俞锐于是深吸一口气,放弃挣扎般沉下肩:“不是不想见你,是医院这边太忙了,我实在是走不开”
    然而,这句解释并没有说完。
    “俞锐。”顾翌安低声打断他。
    俞锐双手攥紧,沉默地对峙片刻,他抬起眼。
    视线相碰,顾翌安眼里此时除了怒意,又多了许多浓重的情绪,眉宇是蹙起来的,本就清冷的五官,现在只剩下冷,而且冷得可怕。
    倏地,顾翌安松开他的手,往后退开两步。
    被顾翌安掐出道道指痕的手腕还悬在半空,俞锐却感觉像是一脚踩空,有种跌落悬崖的失重感。
    而后,低沉清哑的嗓音顺着夜风扑到他耳边。
    俞锐听见顾翌安说:“以前你宁愿不解释,不说话,也不会说假话。”
    说话间,他抬眼去看顾翌安,顾翌安也盯着他。
    话音刚落,顾翌安便轻扯嘴角,笑出一声嘲讽,“看来是我想错了,十年不见,我是真的不认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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