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并肩
今天是手术日。
晨会结束进入手术中心,俞锐连接三台手术,中途就没空出来,连午饭都是在休息间匆忙吃的。
忙完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实在累得不行,俞锐浑身酸痛,眼皮都在往下沉,喉咙也干涩粗粝,很不舒服。
他按着脖子,从感应门出来,迎面就和钟烨撞上。
白大褂扣得板板正正,人也直挺挺地站着,看这样子,明显就是在等人。
动作一顿,俞锐扯掉口罩,挑眉问道:“你这是专程来找我的?”
双手插近白大褂衣兜里,钟烨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走廊尽头是消防通道口,安静人少,旁边还竖着一架自动贩卖机,里面陈列着各种啤酒饮料跟咖啡零食。
手术中心来往最多的就是医护人员,很多又都赶不上饭点,贩卖机摆在这里,基本就是给大家用来充饥或者晚上加餐的。
哪怕不说话,光是这么呆一块儿喝酒,俩人各自心里都觉得奇怪又好笑,连路过看到他俩的人,脚步都一顿,神色带着些许诧异。
好半天过去,钟烨蓦地开口:“16床的事,谢了。”
“挺好的,前一阵体检也没什么问题。”钟烨回他说。
这点俞锐倒是不清楚。
这可真是稀奇。
“什么都没说?”钟烨面露狐疑,有些不信,“那家属态度怎么会转变这么快,还转变这么大?”
但一场无法挽回的逝去,可以同时给四个人带去新生,这是生命的延续,也是对生命的尊重。
虽说一罐啤酒对他也没什么影响,但职业要求摆在这里,任何时候一个电话过来,他立马就得上手术。
昨天晚上,俞锐接到电话,吴涛说16床到底还是没能熬过去,不过家属最终还是同意了器官捐献。
其实钟烨找他的时候,俞锐大概猜到是因为这事儿,但亲耳在钟烨嘴里听到一声谢,俞锐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的。
俞锐脾气又硬又倔,钟烨个性冷淡又死板,俩人向来也不多话,在八院又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十次遇上八次都得争,争到最后不欢而散。
这世上有太多的无能为力了,生老病死又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
气氛再次冷下来。
其中一瓶递到俞锐面前,钟烨木着张脸,说:“请你喝。”
那些饱受痛苦只剩下绝望的癌症末期病人,那些遭逢意外只能靠呼吸机维系的患者。
但对方情绪激动,还极其抗拒,根本连谈的余地都没有,更别说答应捐献器官了。
俞锐是这里的常客。
片刻恍惚,钟烨很快就明白了。
生命的降生总是让人兴奋雀跃,可如何面对死亡,如何体面地离开,却始终都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话题。
“你,究竟是怎么说服病人家属的?”钟烨还是没忍住问。
俞锐一愣,偏头看他一眼,有些意外,但转瞬即逝。
想起钟鸿川,俞锐突然问道:“钟老最近身体怎么样?”
俞锐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在此之前,不管是OPO的人,还是心外孙主任,甚至连钟烨本人都去找过病人家属。
“如果再晚半天,心外那位病人可能也不行了,而且——”
俞锐点点头,也没再多问。
嗓子干得都快冒烟了,俞锐摘下胸牌本想刷瓶功能饮料的,钟烨快他一步,先伸手过去,刷了两瓶啤酒出来。
他怔愣一瞬,望向窗外渐渐消失的落日,脑海里闪过16床的脸,有敬佩也有惋惜,甚至很遗憾也很不舍。
忙碌一天,手术中心也渐渐安静下来,周围偶有人路过,连脚步声都显得有些空旷。
俩人就这么背靠走廊扶手,看着窗外缓缓下沉的落日,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
当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甚至无法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意愿,只能任由他人决定自己的生死去留。
算是职业病了,当医生的时刻都得保持清醒。
话说一半,钟烨呼吸微沉,转头看向俞锐:“不止心脏,还有眼角膜,肝脏和肾脏,家属也一并签署了器官捐献同意书。”
万般情绪交杂,实在很难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行吧,反正也快下班了。”俞锐接到手里,掂两下,“咔嚓”一声,掰开拉环。
他淡淡喝下一口啤酒,说:“谢就不必了,我也没做什么。”
可当时俞锐态度坚决,这件事又的确是在强人所难,梁主任和钟烨都已经做好放弃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还能在关键时刻迎来转折。
其实,和OPO跟钟烨推行鼓励器官捐献一样,俞锐从藏区医院调回来以后,一直就在身体力行地科普推行生前预嘱。
“是生前预嘱。”俞锐只回了他五个字。
最后也是真的没办法了,OPO的梁主任才会舔着一张老脸找上俞锐。
不过他除了喝水,剩下最多就是咖啡,啤酒基本没买过。
哪怕一开始就说好的,可事到临头,即便患者本人不想过度治疗,但家人却不愿放弃的病例实在是太多了。
良心的谴责,情感的割舍,道德和伦理的较量之下,病人的尊严和意愿逐渐被忽略,甚至被抛诸脑后。
于是走到最后一步,插管,鼻饲,电除颤,乃至于气管切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全身插满管子,只能绝望地煎熬。
一直熬到油尽灯枯,咽下最后一口气。
毫无质量的延续生命,不仅是在增加病人的痛苦,连病人最后应有的一丝体面和尊严也荡然无存。
而生前预嘱所要解决的,正是“尊严死”的问题。
尽管在国内,生前预嘱并不合法,但已经有一部分医学界人士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始从科普到实践过程中,逐步进行推广。
俞锐就是八院最支持生前预嘱的人。
尤其他手下的脑瘤组和重症组,一直就是高死亡率的组别,很大部分的病人,最终无可避免都会在监护室里等待生死宣判。
有些病人明明已经无自主呼吸,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可只要家属不愿放弃,他们就得用尽各种方法去抢救,甚至眼睁睁看着病人靠呼吸机维系,直到各项器官衰竭。
所以遇上那些病情严重,又明显已经无法治愈的患者,俞锐都会让科里的医生在适当情况下进行生前预嘱的科普,把选择离开的方式交还到患者手里。
在这件事上,钟烨虽然并不反对,但也从未表现出支持。
他个性务实且看重成效,生前预嘱的推行难度太大且收效甚微,远没有器官捐献那么迫在眉睫,所以他根本不会投入人力物力去做。
何况到目前为止,未做公证的生前预嘱并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顶多可以作为病人清醒时的想法,在必要时刻传达给需要做选择的家属。
这次16床的事正是如此。
早在16床查出脑瘤时,俞锐就跟对方科普过生前预嘱,对方签了,但也只是一纸文件,并不具备任何强制执行的法律效力。
梁主任找上俞锐的时候,从内心来讲,面对心外等待移植手术的病人,俞锐心里不是没有过犹豫。
可犹豫过后,他依旧认为,哪怕只剩最后一秒,生命本身也值得被尊重。
他没办法为了简单寻求所谓的最大利益,在情感和道德上施压,迫使本就在彷徨哀痛中的病人家属放弃自己的至亲至爱,还要去成全别人。
将心比心,他做不到。
他能做且也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最后关头把那份生前预嘱交给家属,由家属们自己去做选择。
好在,挣扎过后,病人家属还是选择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愿,放弃全部创伤性抢救,捐献可用的身体器官。
顾翌安也听说了这件事。
晚饭过后,俩人坐在沙发上,聊起16床,也聊起生前预嘱。
生前预嘱在美国早就合法化了,在这方面,顾翌安远比俞锐更有体会,甚至也在霍顿遇到过很多类似的病例。
人文关怀和医学伦理,时有矛盾,往往并不见得能两全,但所有医学界的人都在不懈努力,试图在两者之间求得一份平衡。
不过国内环境受限,情况也完全不同,俞锐做这样的事不仅耗费精力,很多时候还会面对家属和病人的不理解,和不信任。
顾翌安对着电脑一边处理电子邮件,一边听他讲了小半天。
听到最后,顾翌安目光依旧注视着电脑屏幕,接话问道:“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做这个?”
俞锐坐他旁边,手里翻着一本原文书。
夹上书签,俞锐把书放回茶几,往沙发上一横,头还枕在顾翌安腿上。
这么躺着很舒服,他抬手摸着顾翌安下巴,语速放得很慢:“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
打字声倏然停下。
眉头也瞬间皱起,顾翌安垂眸看着他,表情很不好,嗓音都沉下来:“好端端地,你在瞎说些什么?”
“别紧张啊翌哥,我只是打个比方。”俞锐嘴角扯出点笑,还摸了摸顾翌安的脸。
微微一顿,他又敛起笑意,跟顾翌安对视的眼神也变得认真严肃起来。
然后,他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不得不做最后的选择,那我一定不愿意让你去签那份放弃治疗同意书,只要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
顾翌安眉头还是皱起来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波动。
俞锐说的这句话,让他想起之前在霍顿的一个病人。
那是他刚到霍顿的时候,科里当时也是有一个脑胶质瘤的末期患者,八十多岁高龄,无儿无女,身边只有一个老伴儿。
住院没多久,病人自知时日无多,早早就找律师签署了生前预嘱。
但当病人陷入昏迷需要抢救的时候,接手的主治大夫突然拿不定主意,犹豫半天还是去找了病人家属,询问老太太究竟是选择放弃还是选择继续抢救。
就为这事,科里专门组织了一次开会,白发苍苍的老主任当时沉着脸足足半小时没说话,整个会议室的人一头雾水,只觉得气氛沉重,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后,还是老主任开口打破沉默:“你们认为,生前预嘱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其他人窸窸窣窣讨论半天也没人敢说话。
老主任扫视一圈,面露遗憾,沉沉叹息一声,他说:“不仅仅是维护病人个人的尊严,它也是为了保护病人家属,保护我们挚爱的人。”
生前预嘱体现的不仅仅是一份人文主义的尊重和关怀。
它的存在,还有另一份价值——目的就是减少家属在亲人临终时不得不作出抉择,尤其是签署放弃治疗同意书时,心底承受的那份剧烈的痛苦跟煎熬。
想到这里,顾翌安不无触动,心里霎时间软下一大片。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刚刚假设性的一句话,顾翌安很快就懂了俞锐为什么会坚持推行生前预嘱。
但他垂眼看了俞锐半天,缓缓阖上电脑,掌心贴上俞锐的下巴,捏了两下,顾翌安还是叹口气:“就算是这样,以后这种话也别瞎说。”
“行,那我以后不瞎说。”俞锐顺势咬住顾翌安手指,还眨了下眼,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下。
安静又惬意的夜晚,徐徐一点凉风从露台吹进来,屋里光线也温柔,正事处理完,顾翌安背靠沙发,俞锐还是躺在他的腿上。
少年相识,俞锐的很多想法和理念,从学生时期就受顾翌安影响,俩人丝毫没有任何价值观上的分歧,甚至默契到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想法。
关于生前预嘱的话题,从刚开始聊就没停下来。
从这些年彼此接手过的临床病例,以及中西方存在的制度差异,甚至聊到最后,话题扩散开来,俩人还探讨了许多或许可以落地执行的方案出来。
顾翌安听俞锐说起这些,看着他长睫闪动露出来的,专注而坚定的眼神,整颗心越来越柔软,甚至带着隐隐的自豪和骄傲。
他从来就知道,俞锐想要做的远不止于手术台上的一名医生。
治病救人只是其中之一,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哪怕是这样一些看似天真又遥不可及的想法,俞锐都在默不作声地努力付诸实践。
四周寂静无声,身后暖黄的灯光落下来,他的影子正好罩在俞锐的脸上。
这样的俞锐,很难让他不心动,顾翌安轻俯下`身,低头亲在俞锐额角的旧疤上。
“你平时手术也多,还要做这些,会不会很累?”他扣着俞锐另只手,捏着俞锐指节,说话声音放得又轻又温柔。
俞锐直挺挺地躺着,胳膊搭在头顶,跟顾翌安说不会。
就算累他也会说不累,顾翌安笑笑没出声,心里又哪能不知道。
拇指在俞锐手背凸起的筋脉上摩挲,顾翌安说:“张副院长正好想让我办一次讲座,要不我就试试,讲几个这方面的案例?”
“顾教授以权谋私?”嘴角轻挑上扬,俞锐望着顾翌安,“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顾翌安轻声笑笑:“提前跟张副院长沟通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微微一顿,他又说:“肿瘤内科都是些终末期癌症患者,相比神外可能更适合推行生前预嘱,回头科里开专题会,我也跟大家讲讲霍顿在这方面积累的经验。”
俞锐头往前蹭了些,既心动又有些犹豫:“可你本来事情就挺多,这样会不会太累了?”
“不会,”顾翌安摇头说,“这么有意义的事,就算累一点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