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签字
准确来说,罗宇体内携带的TP53突变基因来自他的父亲,其实不只是罗宇,罗宇的姐姐罗玥同样也遗传到了这部分突变基因。
只不过,在罗宇之前,他们并没有做过任何基因检测。
更不可能知道李法美尼综合征,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后来会是他们全家一场无处可逃的噩梦。
罗宇刚上中学那年,他父亲便查出肺癌,没过两年就去世了。
在此之后,罗玥也查出白血病,从此不停地在医院里放化疗,最后还通过罗宇配型做了骨髓移植。
可天不遂人愿。
移植手术第二天,罗玥出现强烈的排异反应,躺在监护室里,浑身插满管子。
不能动也不能说,就这样苦苦煎熬半个月,罗玥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短短三年里,丈夫女儿相继去世,灾难并没有结束。
没过多久,罗宇也查出脑癌晚期。
为了给罗宇提供最好的治疗,哪怕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于慧思虑再三,还是打算接受丛凉的提议。
就算是后来罗宇住进医院,老太太也没少当着同病房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属的面给于慧难堪,还指着鼻子骂她是罗家娶回来的扫把星。
长此以往,哪怕是铁人也熬不住。
丛凉也没再继续卖关子。
可老太太听不进话,依旧我行我素。
陈放上火了,手上杯子一摔,最后还是顾翌安拦住他,客气地问了一句:“方便的话,还请明说。”
无论对方如何恶言相向,于慧也总是温和礼貌地叫她一声妈,然后安安静静地守在旁边,细致入微地照顾罗宇。
于是好几次,丛凉私下里都跟于慧提起,想以她的视角写篇报道,还提出可以帮她筹集一些公益捐款,好让她继续给罗宇治病。
不止是他,科里医生护士看不下去,遇上总会劝两句。
小地方本就迷信,私下里也免不了议论,议论久了总能生出些流言蜚语。
无论是从自身经历,还是从罕见的遗传病例本身,罗宇以及罗宇一家,显然都是非常值得报道的新闻素材。
丛凉进屋聊半天,聊来聊起,说的都是这些众所周知的事情,最后陈放急眼了,让他废话少说,要说就说点有用的!
丛凉笑笑反问:“你们只知道罗宇叛逆,那你们知道后来他为什么又突然愿意配合治疗了吗?”
“然后呢?他俩聊些什么,你们知道吗?”
严格来说,罗宇也就刚过十七岁,还是一半大不小的孩子,又正值青春叛逆期,犯起倔来,谁说都不听。
就连不在神外的钟烨,还有后来回国的陈放,全都依稀听说过这些事。
于慧性格安静隐忍,无论是罗宇治疗的时候,还是婆婆恶言相对的时候,她始终都没吭过一声,遇上科里的医生护士也总是礼貌地招呼。
罗宇本人却不同意。
加上痛失儿子孙女,最后连唯一的亲孙子也被查出癌症,罗宇的奶奶整日在家嚎啕痛哭,还声声痛斥于慧克夫克子,对她又打又骂。
每天连轴转,从早忙到晚,别说休息了,她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陈放没好气道:“这我哪儿知道,我要是能问出来,还能在这儿听你废半天话?”
于是只能在白天罗宇打针用药的时候,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拐进医院的消防通道,赶着时间眯一会儿。
当地人更是不懂什么李法美尼,基因突变,只知道这家人,一家四口全都得了癌症,就于慧一个外来的媳妇健健康康。
大多家庭,一人患癌便足以拖垮全家。
他说罗宇根本就不是叛逆不懂事,反而是因为他太懂事了才会叛逆。
要说起来,罗宇还算是科里当年最难搞的病人,科里医生护士全都有目共睹。
“不是师弟找他聊过以后,罗宇就老实消停了吗?”
他不是北城本地人,老家是在邻省一处小县城。
丛凉坐沙发上,扫眼他们仨人,淡笑一声说:“你们说他青春期叛逆,可想过他为什么叛逆吗?”
不仅不同意,从那以后罗宇也不再配合俞锐做任何检查跟治疗,不愿意打针吃药,还一度闹起绝食。
何况丈夫女儿先后重病,家里的经济状况可想而知。
钟烨不出声。
连俞锐也刻意找到老太太,还很认真地又是讲解又是画图地跟她科普过好几次,告诉她什么叫做李法美尼综合症,并耐心跟她解释这种病的遗传特征。
亲奶奶又哭又闹他不听,于慧好好跟他沟通也不听,就连科里医生护士好言相劝他也不听,劝极了他还发脾气摔东西,死活闹着要出院。
何况就算她不说,罗宇自幼天性敏[gǎn],自己也能看出来。
老太太骂媳妇这样的戏码,次数多了,丛凉也听不下去,好几回都没忍住开口劝两句,实在劝不住就胡乱打个岔,扯开话头。
罗宇住院,老太太陪床,她自己不舍得花钱租房,更住不起酒店。
她骂出口的话都极其难听,嗓门儿又大,满屋嚷嚷,还动不动就拉着其他人诉苦。
作为职业记者,同间病房住着没两天,丛凉不但对罗宇家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还从俞锐那里听到好几回有关李法美尼综合征的科普。
她白天在医院,晚上等罗宇睡着了,她还得跑到旧街那边的大排档去打工。
生病住院,从检查治疗到住院手术,中间大大小小的费用,一笔笔加起来,怎么算都不可能低。
那段时间,丛凉脑子里长了一颗良性脑膜瘤,好巧不巧,正好也住在同间病房,等着俞锐给他排期做手术。
他早就发现不对劲,于是悄悄跟着于慧,跟到消防通道,看她坐在台阶上,靠着栏杆满脸疲惫地打盹儿。
他还会故意装睡,熄灯后,再在半夜里偷跑出去,找到于慧打工的地方。
隔着一条马路,他远远地看于慧不停地点菜上菜端盘子洗碗,穿梭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中间,受人调戏,也受人欺负。
接连失去至亲至爱,还要苦苦支撑家里难以为继的生活,为罗宇提供最好的治疗,不止如此,还得要忍受婆婆的刁难斥责。
哪怕骨子里再坚强再隐忍的女人,也总有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
所以好几次,罗宇跟过去,停在消防门的背后,看着于慧背靠墙面缓缓蹲下`身,而后悲痛大哭。
哪怕是绷不住宣泄一场,她也仍旧用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带出这扇门,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罗宇。
十七岁的小孩儿,有什么不懂的。
何况早在自己查出脑瘤之前,罗宇就已经在父亲离世的时候,罗玥离世的时候,亲眼见证过于慧是怎么苦苦煎熬过来的。
他去找俞锐的那天,于慧照例去了大排档打工。
俞锐那晚值夜班,刚从手术中心回来,洗手服都还没脱。
看见罗宇的时候,俞锐当时还挺意外。
半夜两点,整个病区都是安静的,综合办公室也没亮灯,值班的医护人员全都趴在桌子上打盹儿。
丛凉刚好是第二天手术,想起当年被俞锐开瓢的经历,他当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他看罗宇床上是空的,还有些纳闷儿。
本来也失眠,丛凉当时出来,也就是想找俞锐聊聊天,求点心理安慰,却没想到能在办公室的门外,听到他俩的那段对话。
开始的聊天什么样,丛凉无从得知。
他刚要叩门的时候,里面就只有罗宇清亮而坚定的声音:“不是你们放的手,是我放的。”
丛凉一惊,顿在原地没敢动。
“俞医生,你救不了我不是吗?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可她还年轻,放下我,离开罗家,她才可以重新开始,一直抓着,她永远都没办法向前走。”
不止如此,罗宇还道出一句足以震撼丛凉的话。
他说:“死,是我的归宿,也是她的新生。”
整个人都呆住了,丛凉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干嘛来了。
死这个字眼无论是于病人本身,亦或是病人家属来讲,都是讳莫如深的。
他在医院住了这么久,也采访过很多癌症末期的病人,可没有一个在论及生死的时候,能超过罗宇此时带给他的震撼。
罗宇说这些的时候,每一句都从容而坚定,连落地都铿锵有力。
丛凉根本无法想象此时的他,只有十七岁
俞锐没应,丛凉始终也没听到他的声音。
若不是透过门上那方玻璃,丛凉明显能看见俞锐当时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甚至极有可能当那些话是罗宇独自梦游的自言自语。
明知不便打扰,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忍不住留下来,就站在旁边,安静听完了俞锐之后回答给罗宇的话。
起初,里面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默。
光是闭眼想象,丛凉自己就能感觉到俞锐彼时坐在椅子上,垂眸不语,凝神皱眉的样子。
不知多久以后,俞锐忽然开口。
语气平和甚至不带一丝波动,他问:“你知道医院里那些经历至亲去世,却又始终无法和过去告别的病人家属,都是哪些人吗?”
罗宇没应。
俞锐也没想过他会回,接着又道:“不是用尽全力想留却留不得的,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放弃,后来又后悔的,反而恰恰是像你这样,默不作声,擅自就代替他们选择放弃的。”
“你说你母亲从未认输,可你认输了,她就永远无法抵达终点。你想让她放下,就不应该轻言放弃。你应该尽你所能,让她不留遗憾。”
“只有这样,你的告别,才会是她的新生。”
说这些的时候,俞锐始终很平静,连他以往工作上严肃甚至冷静锐利的那部分都没有了。
看似不带任何情绪,可他话语间流露出来的,始终都是温和沉静的足以抚慰人心的力量。
听到这里,又站了好一会儿,丛凉低头一声轻笑,转身走了。
失眠也莫名治好了,回到病房没多久,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但还是听见门外靠近的脚步声,以及罗宇进屋重新躺回床上的那点儿动静。
那晚过后,罗宇不再抵触治疗,也不再闹着要绝食出院,连对医护人员都开始变得礼貌客气。
如俞锐所说,那一阵子,于慧尽管依旧疲惫不堪,可笑容却明显变多了。
可肿瘤恶化还是太快了。
没过多久,罗宇断断续续开始陷入昏迷,颅压也升到降不下来,还出现持续性地高热,低钠反应。
减压手术后,罗宇被送进监护室。
之后,便再也没出来。
说到这里,丛凉顿住,望向钟烨:“如果我猜的没错,俞锐之所以会受八院的处分,就是因为最后那次抢救,罗宇的放弃治疗同意书没有于慧的签字,对吧?”
关于俞锐的处分,并没有对外公布,哪怕是八院内部,也只有少数人知道。
钟烨面色微沉:“你怎么会知道,是俞锐跟你说的?”
都没等丛凉出声,陈放立马否认:“不可能,师弟绝对不可能会跟他说这些。”
丛凉嗤笑:“俞锐当然不会跟我说这些,他连签字的同意书都敢藏起来,又怎么可能会跟我说这些。”
“什么签字的同意书?”止不住惊讶,陈放嗓门儿瞬间拔高,他本来背抵桌沿靠着,听到这里,一下就站直了。
抬眼看向丛凉,顾翌安眉头皱得很深:“你说有签字的同意书,但俞锐藏起来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放接连矢口否认,“师弟根本没理由这么做,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漏掉签字就算不像俞锐会做的事,但勉强还能理解,可签好的同意书却故意藏起来,陈放说什么都不信。
想想又不对,陈放质问:“而且就算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会知道,是因为那份同意书是罗宇手术前,特意托我找护士要来的,至于为什么藏起来——”
丛凉扯动嘴角:“那是因为就算有签字,那份同意书也是无效的,因为上面签名的不是于慧,而是罗宇,未成年,不满十八岁的罗宇。”
“不过我猜,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于慧。”
“不然后来我找他那么多次,说想帮他写篇报道澄清这件事,他也不会拒绝得那么干脆,还次次警告我,让我不许去打扰于慧。”
丛凉一句接一句地说,屋里其他人始终都没出声。
很难不惊讶,可惊讶过后,其中缘由却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丈夫女儿先后离开,全都是于慧亲笔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
她就是这样用的自己名字,一笔一划地写下放弃,一次又一次地送别。
可连口喘熄的时间都没给她,紧接着又轮到罗宇。
哪怕并不在场,他们光是想象就知道,这对于慧来讲,到底会有多艰难,多痛苦。
罗宇之所以会要来那份同意书,就是因为他见过于慧曾经的煎熬和挣扎,也见过于慧在无数个深夜里惊醒,在压抑和无声中痛哭。
所以还算清醒的时候,罗宇从枕头底下将那份签上自己姓名的同意书拿出来,亲自交给俞锐的时候,他就只有一个想法。
他不希望在他走的那一刻,依旧还是由他母亲来说放弃,他不希望于慧用自己的名字,送走她全部所有的至亲和至爱。
如果真是那样,他走了,于慧怎么可能真正的走向新生。
可他当时根本忘了自己还是未成年,哪怕这份同意书有他的亲笔签名,实际也毫无意义。
但俞锐拿在手里,只看一秒就懂了。
他甚至没说任何话,只是轻俯下`身,摸着罗宇头上缠绕的绷带,还冲罗宇点了下头,眨着眼睛示意他放心。
俞锐就是如此云淡风轻地,允下一个承诺。
而为了兑现这个承诺,俞锐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有目共睹的。
罗宇去世后,老太太每天跑到办公室,指着俞锐痛声大骂,还找来各路新闻媒体爆料,企图利用舆论的力量谴责俞锐,要求医院赔偿。
若不是后来于慧主动跟医院解释,放弃抢救是由她本人许可同意,俞锐甚至很可能直接被医院开除,就此断送职业生涯。
从始至终,除了承认自己遗漏签字,俞锐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解释。
他平静地接受院里给他的处分,也为了避免更多影响,不再牵连周远清和八院神外,主动申请调去藏区两年。
即便如此,即便老太太和八院达成和解,甚至也通过律师对外发布声明。
可舆论并没有过去。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丛凉那时候并不理解,为什么俞锐怎么都不肯松口。
在他看来,如果俞锐肯把罗宇的同意书交给于慧,再由于慧出面去解释,舆论带给俞锐的压力也不会那么大,不用逼得他非走不可。
可那时候,俞锐却跟他说:“这是我跟罗宇之间的事,跟于慧有什么关系?”
俞锐就不可能会跟于慧说什么。
他作出的选择,需要承担什么后果,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也不需要谁理解。
更何况,那段时间不止俞锐受舆论影响,于慧自己也一样。
许多新闻媒体通过多方打听,联系到她。
其中有想就全家患癌的经历采访她的,也有因为罗宇事件追问她是否和俞锐私下达成某种交易的。
为了追赶热度,他们甚至不顾于慧还沉浸在痛失至亲的悲痛当中,不停地骚扰她。
导致于慧只能一次次地搬家,换电话,直到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
没有这些,俞锐不会说。
有了这些,俞锐就更不可能把于慧推到风口浪尖上,让于慧站出来替他分担舆论上的压力。
他会答应罗宇,唯一希望的就是于慧真的能如罗宇所愿,彻底地放下过去,重新去追寻新的生活。
苦难总会过去,时间也总会消弭伤痛。
值得庆幸的是,罗宇走了以后,于慧的确离开了那座小城,也离开了罗家。
不仅如此。
俞锐还听说,她后来又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过上简单而又平静的生活。
这些年,无论丛凉多少次,用什么方式跟俞锐提起想要重新做一篇报道,哪怕只是作为罕见遗传病报道罗宇一家的病例,保证不提当年旧事,俞锐也坚决不同意。
不仅不同意,俞锐还不止一次地警告丛凉,让他别去打扰于慧,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眼神落向钟烨,丛凉忽然说:“俞锐这些年在你们八院那些治不起病的病人身上投入有多少,我都不用多说,你们心理也很清楚。”
“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我一个外人管不着,也管不了。”无视另外沉默的仨人,丛凉起身走到门口,却又堪堪顿住。
“今天会来医院,还跟你们说起这些,没别的原因,单纯就是我自己窝火。”
他咬紧牙关,倏又松开:“哪怕只是作为曾经的病人,哪怕俞锐他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这事儿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可我还是受不了,想着就他妈憋屈!”
侧过头,余光看向身后,丛凉沉下声:“医生做到这个份儿上,你们扪心自问,俞锐真的应该背着那记处分,永远受人诟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