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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挚爱

    第九十一章挚爱
    出租车很快没入车流,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
    送走老教授,顾翌安停在原地没动。
    俞锐落在他身侧两步,看他身姿笔挺地站着,身上就一件单薄的衬衣外套白大褂,连一件厚点的外套都没穿。
    大冷天的,室外趋近零下,吹着冷风出来,又在路口站半天,俞锐走上前,左手伸过去,碰了碰顾翌安垂在身侧的右手,着实凉到不行。
    手背贴上大片温热,顾翌安不禁一怔,长指也随之轻蜷了一下。
    眼前晃过一只手,紧接着,俞锐掌心又贴上他额头。
    稍许停留,俞锐手撤走后,顾翌安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对比试了试自己的额温,俞锐看着他说:“有点凉。”
    四目相对,顾翌安视线半垂,盯着他不出声。
    脸上虽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俞锐明显能感觉到,顾翌安此时看他的眼神,已经明显不如早上出门时那般冷硬了。
    顾翌安这才转头,视线落在他脸上,又移到他悬吊的胳膊上。
    俞锐眉头都蹙起来,以为还有什么大事,结果憋半天,钟烨莫名跟他说:“我是想问以后还能不能一起喝酒?”
    顾翌安专注开车,没说话。
    车内落下两声断线的“嘟嘟”声,俞锐收手坐回去,还笑了声掩饰尴尬:“一说请客就挂电话,我看不止铁阎罗,铁公鸡也是他。”
    俩人一前一后,原路返回外科大楼。
    他看着俞锐,眼神微动。
    事情发生的时候,顾翌安的确生气。
    正常下班,晚高峰是避不开的。
    “翌哥.”俞锐坐不住了,侧身面向他问,“你还生我气呢?”
    他说话声音一直放得很轻,语气也带着明显的哄,甚至还有独独只在顾翌安面前才会露出的示弱跟讨好。
    “俞锐——”钟烨忽然出声。
    实在有些意外,俞锐盯着中控屏幕瞧半天,随后挑起眉毛,偏头看向顾翌安,冲对方说:“能啊,反正是你请客。”
    本来他也不想去办公室。
    路口车多人也多,顾翌安应了声“嗯”。
    “问什么?”
    那头又不出声了。
    这话钟烨没应,直接给他挂了。
    流动在心底的情绪太多了,有震撼,有欣慰,有心疼,也有骄傲。
    电话那头,钟烨沉默好几秒,突然对他说:“抱歉,站在院方的角度,我不得不这么做。”
    手还悬在半空,俞锐眨了下眼:“还有事?”
    以至于他昨天的满腔愤怒,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各种混杂的情绪挤压,消磨,直至彻底地无影无踪。
    他试探性开口,叫了声“翌哥”,接着又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风大,你穿太少了,容易吹感冒。”
    车里没声,电话里也没声,顾翌安始终不发一言,俞锐时不时地看他,最后越看越心虚,心里猫抓似的。
    手机连接车里的蓝牙音响,钟烨微顿,很快又说:“我们会出一份声明,客观陈述当年的情况,同时也会公开你的内部处分。”
    俞锐一怔,靠上椅背,还轻嗤了一声:“你跟我道什么歉,就算道歉也该是我道歉,这次是我给你添的麻烦。”
    俞锐盯着他侧脸看半天,稍稍凑近,又说:“我认错道歉,你别跟我生气了成吗?”
    进入电梯间,顾翌安低头看眼腕上的时间,掏出车钥匙给他:“马上下班,你去车上等,我回去换身衣服就来。”
    医院人多嘴杂,他现在是八卦中心又吊着一只胳膊,真要是去了办公室,不仅丢人不说,还铁定得被人围起来嘘寒问暖,半天也脱不了身。
    “晚上院里就会出通告,李主任大概率会被调职,至于你的事——”
    顾翌安来去一趟也很快。
    顾翌安端着,还是不理。
    “也没什么,我是想问”钟烨欲言又止。
    这样的处理方式,俞锐并无异议,回了声“嗯”,又偏头看眼顾翌安。
    原本俞锐来医院也是想去找钟烨,可既然周远清都来过了,他也实在没什么再去的必要,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就行。
    俞锐没拒绝,接过车钥匙,径直按下电梯去了负一楼。
    车堵在旧城区入口,顾翌安手抵车窗撑着额头,宁愿对着街道两旁干枯的树枝发呆,也没转头看俞锐一眼。
    别的他都无所谓,可眼前这个怎么都得想办法搞定,俞锐叹口气,刚想挂电话。
    可不过一天时间,顾翌安收获太多和俞锐有关的信息。这些信息让他沉默,也让他心绪不宁,直到现在也没能缓过来。
    他上车的时候,俞锐还在跟钟烨通电话。
    再度沉默。
    眉心紧蹙,嘴唇也抿紧,可情难自禁,顾翌安眸光里闪动的情绪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何况每次只要俞锐一低头,他根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低低一声叹息,顾翌安越过扶手箱,握住他另只手,拇指摩挲着俞锐手背。
    轻声开口,他问:“肩膀和胳膊消肿了吗?还疼不疼?”
    “不——”俞锐刚发出一个音,立马又拐了道弯儿,“疼,特别疼,疼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顾翌安心里一紧。
    可抬眸一看,喊疼的人绷着张脸,卖惨卖得极其认真无辜,哪像有事的样子。
    眉梢微挑,顾翌安语气淡淡:“现在又疼了?昨晚不还说没事吗?”
    “那都是装的,我真疼了一晚上没睡着。”俞锐坦白。
    车流移动,顾翌安收回视线,淡定开车,随口回他一句:“那怎么不继续装了?”
    俞锐心想,再装下去,这冷板床指不定还得睡多久。
    软磨硬泡大半天,卖惨也卖了大半天,顾翌安始终也没松口。
    眼看拐进杏林苑,俞锐忍不住了:“翌哥,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不太知道。”顾翌安说。
    停车熄火,顾翌安解开安全带,抬起眼看他,还挺认真地问:“你什么意思?”
    说完也没等俞锐反应,顾翌安径自下车,走了。
    俩人前后脚进屋,顾翌安刚摸到开关,俞锐按住他手,还跟他说家里可能有点乱。
    顾翌安看他一眼,狐疑着开灯,换上拖鞋走进去。
    扫眼四周,岂止是有点乱,简直是一片狼藉。
    拖把倒在地上,客厅地板到处都是水,岛台上摆了一堆碗碟和杯子,地上还摔了几个,玻璃碎片横躺在地上还没清理。
    转头再看厨房。
    果不其然,灶台上放着砧板和菜刀,周围横七竖八摆着一堆土豆,西红柿还有洋葱,有的皮削一半,有的切了一半。
    脸色一沉,顾翌安当即皱眉,转头盯着他,沉声就问:“你手是不是不打算要了?”
    俞锐没说话。
    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噌一下冒起来,顾翌安着实被他气得够呛。
    脱下外套,挽起袖子,顾翌安径直就往卧室走。
    入冬以后穿的都是长袖套毛衣,平时出门室外还得加上一件厚厚的外套,顾翌安就没再随时戴着护腕。
    只是回家以后,屋里暖气开得很足,他俩一般都只穿短袖,顾及到俞锐,顾翌安回家总是会第一时间又把护腕给戴上。
    不过他今天准备要戴的时候,护腕却没找到。
    床头柜没有,衣柜抽屉没有,玄关柜子也没有,顾翌安屋里屋外找半天,一只也没有。
    他又往书房走,俞锐忽然出声说:“不用找了,那些护腕全都被我丢了。”
    顾翌安脚步一顿,转过身。
    “我没用右手翌哥”俞锐举起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今天在家,我想试着像你一样,用左手代替右手生活。”
    颓然把手放下又捏紧成拳,俞锐自嘲地笑了声:“可我发现,哪怕只是家务,做饭,洗杯子,拖地,这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我都做不好”
    心里倏然一酸,顾翌安拧眉看他,呼吸变沉变缓,胸口起伏也愈发剧烈。
    无需多言,顾翌安什么都懂了。
    他两步上前,抬起胳膊,很轻地把人搂进怀里,还细心地留足空间,以保证不会碰到俞锐悬挂的右手。
    他靠近俞锐耳朵,低声说:“你不需要像我一样,永远都不需要。”
    俞锐在顾翌安肩膀上蹭掉眼尾的那点湿意,很快又推开顾翌安,看着他摇头:“可我不能一直自欺欺人吧?”
    他握住顾翌安右手,轻抬起来,掌心翻转向上,推开衬衫袖口,眸光随即垂落在那道狰狞的旧疤上。
    俞锐知道顾翌安从右手换到左手,不停地复建练习会有多难,可那都只是自以为是的想象。
    直到今天,当他同样地失去右手,却连个杯子都拿不稳,连个土豆都切不动…
    他才真正切身体会到顾翌安曾经都经历过什么。
    他不能面对这道疤,是不愿回想顾翌安曾经历的痛,无法想象,每每想到都会窒息。
    可他忘了,忘了为了重新回到手术台,重新走回他的身边,顾翌安付出的努力远比他承受的痛苦还要多。
    他本应引以为傲,却一直都在选择逃避…
    指腹贴近,来回不停地摩挲着,俞锐含着哽咽低声自语:“你那么努力才让它愈合,它就是你的一部分,我怎么可以一直拒绝它,抵触它呢?”
    其实并不难,接受过去不难,接受伤痛也不难。
    难的是往前走出第一步。
    更难的是,有人始终守候,等待着他走出这一步。
    当俞锐在满屋狼藉里想通这一切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捡起一片摔碎的玻璃,看着镜面反光映出的自己,忽然就笑了。
    此时,指尖触碰着这一块突兀层叠的褶皱,俞锐垂眼沉默,轻柔地抚过一遍又遍。
    屋里一片静谧。
    昏黄的光线落在背后,长睫掩住俞锐所有眼底涌动的情绪,顾翌安看着他,好几次想要开口,嘴唇翕动却久未出声。
    就在他心疼又诧异的瞬间,俞锐轻俯下`身,缓慢靠近,郑重而又温柔地吻在那道旧疤上,同时也吻在他自己心口的那道疤上。
    手臂僵直,睫毛止不住簌簌颤唞,顾翌安狠狠闭上眼。
    ———
    晚上八院的公告出来,网上顿时一片沸腾,新闻媒体还有各路营销号纷纷转发。
    争议有,恶意更多,斥责讨伐的声浪愈演愈烈,甚至无端波及到之前为俞锐发声的那些人。
    质疑的也好,骂人的也好,俞锐都看不着。
    他一像不关注这些,也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认不认可,就算骂他也无所谓,俞锐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可牵扯到身边人就不一样了。
    赵东白天打给他的时候,本来就气得不行,这会儿看到新闻更炸了,一个电话过来,骂骂咧咧半天,还说要用公司账号替俞锐发声明。
    俞锐避开顾翌安,躲进卧室接电话,压低声音让他别瞎搞,还让他把之前的微博也删了,别去掺和这事儿。
    可俞锐好说歹说费半天劲,赵东死活不愿删,俞锐都气笑了:“不是,你当这什么好事呢,非要上赶着挨骂?”
    “爱骂骂去,反正你光让我看别人骂你,那我受不了,”赵东还理直气壮,“而且删微博,别人还以为我心虚,我自己心里也不舒坦。”
    怎么说都不听,俞锐也没办法,只能随他去。
    不止赵东,柴羽当时也发了。
    柴羽和赵东情况还不一样,他粉丝过千万,又是公众人物,名气受损对他的演出事业势必会有负面影响。
    何况年初柴羽才刚在网络上引起非议,这次俞锐的新闻出来,他那条发声微博很快就被冲了,甚至还一度被带上热搜。
    俞锐打电话给他,让他把微博删了。
    柴羽却不肯,还笑着跟他说没事,说他既没有代言,也不靠粉丝挣钱,影响不了他什么。
    平时看着软糯没脾气,可真要犟起来,柴羽比谁都要倔,根本说不听。
    电话挂断,手机抵在额头,俞锐头疼得不行,感觉硬生生被他俩逼出一股火,还直窜脑门儿。
    其实不止他俩,徐暮也打了电话给顾翌安。
    顾翌安大致跟他说了下情况,徐暮了解完大概,倒不太担心俞锐,自家小师弟什么脾气,他可太清楚了。
    反倒是最后,他意味不明地问了顾翌安一句:“你还行吗?”
    顾翌安握着手机,久未出声。
    网上的那些评论,那些骂俞锐的话,就跟刀子一样,统统扎在了顾翌安的心口上。
    他根本看不了这些,更没办法淡然处之。
    可笑的是,他昨天还在指责俞锐把他推开。
    转眼不过一天,顾翌安恍然发现,哪怕俞锐不曾推开他,他也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为俞锐抵挡半分恶意都做不到。
    巨大的无力感砸落下来,顾翌安独自推门,站到露台上吹风。
    许是他出去的时候门没关严,俞锐从卧室出来,刺骨的冷风正好窜进来,吹得窗帘沙沙作响,也冻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顺着方向,抬眼看去。
    大冬天的,外面温度趋近零下,顾翌安独自站在露台,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
    俞锐拿了外套出去,给他披上。
    顾翌安低头看眼身上的衣服,很快又抬眸,将视线转回去,重新落入到前方茫无幽暗的夜色当中。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俞锐站定在旁边,轻声问他。
    “出来吹会儿风。”顾翌安不想说别的,也不想让他担心,转头还冲俞锐很轻地笑了笑。
    俞锐怎么可能不懂不知道。
    他自己是真的无所谓,挨骂也好,别人喜欢不喜欢,认不认可,他都不在乎。
    但身边人受他牵连,顾翌安也跟着难受,他就没办法不在意。
    俞锐动了动嘴唇,想说的话很多,可挑来拣去,他竟没找到一句可以安慰到顾翌安的话。
    外面风太大,没呆多久,顾翌安就转身叫他一起回屋。
    俞锐左手环过去,直接从背后搂住顾翌安的腰,下巴也抵在顾翌安的肩膀上。
    “别难过翌哥。”他轻声开口,呼吸含着温热,像是从顾翌安颈窝深处钻进去,一路烧灼熨帖到胸口。
    脊背僵直,顾翌安心里蓦地一酸。
    “你不用替我难过,我不在乎,一点都无所谓,你难过我才会难过,别人怎么想我根本不在乎。”俞锐蹭着他的肩膀说。
    顾翌安没出声,掌心贴上俞锐手背,握在手里许久。
    时间缓慢地往前走,顾翌安突然问:“你还记得大一开学那天,你说你希望下一次能让遗憾少一点的这句话吗?”
    俞锐怔然一瞬,说记得。
    “那会儿天真地以为,自己成为医生就无所不能,”他自嘲地笑了声,“可后来才知道,其实医生要面对的遗憾比能减少的遗憾多太多了。”
    顾翌安再度转回身,虽然明知答案,顾翌安还是问了一句:“会后悔吗?”
    这句后悔,他说的很模糊,指代的东西可以有很多。
    可片秒犹豫都没有,俞锐摇头,利落而坚定地说:“不会。”
    “好。”顾翌安于是点头,“只要你不后悔,我就不难受,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陪你一起。”
    他看着俞锐,伸手贴上俞锐侧颈,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巴,看向俞锐的眼神里,带着浓重的情绪,也带着深深的爱意。
    这是他一直以来放在心尖上挚爱的少年,他甚至自私地希望俞锐永远不要长大,永远肆意张扬,也永远热烈洒脱。
    可他还是长大了
    褪去棱角,磨平尖锐,学会了隐忍和克制,甚至默不作声,偷偷替他肩负起八院神外
    顾翌安再不想不愿,也无力阻止,无法改变。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今往后,不再让俞锐独自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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