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日出
安养院的病房里,钟鸿川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床头,俞锐吊着一只胳膊坐在床尾,棋盘隔在小方桌上摆在床中间。
方形棋格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俩人垂眼盯着盘面,一边下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
最近这段时间,钟鸿川的视力下降得很快,即便是带上老花镜,他也得弯腰凑近了才能看清楚。
指间的白棋落下,钟鸿川躬着脊背,头也没抬问:“你肩膀上的伤好了?”
“只是脱臼,早就好了。”俞锐说着便落下黑子,瞬间又把钟鸿川好不容易才连上的四颗白棋给堵了。
手中的白棋悬在空中,半晌游移不定,钟鸿川佯装嗔怒道:“好了还不回医院,还每天往我这儿跑给我添堵。”
俞锐心想,他倒是巴不得赶紧回医院。
可家里那位不同意,给他管得死死的,他能有什么办法。
搞得他最近半个月,每天要么在家躺着无所事事,要么就只能跑来东院这边,陪钟鸿川下下五子棋。
实话肯定不会说,俞锐笑了声,回道:“您这话说的,我来陪您下棋解闷儿,您还不乐意。”
没过两天,俞锐在半夜里接到钟烨电话。
老教授生性低调,个性却十分要强,不愿将自己脆弱不堪的一面示人,也不愿让俞锐知道。
随后,他拿起茶几果盘里仅有的两个苹果,挥着左胳膊,边往外走还边说:“我是来伺候您的,这就去给您洗个苹果吃。”
不仅看到了,来之前,顾翌安在路上正好碰到了钟鸿川的管床大夫,对方说最近几天,钟鸿川不仅咳血,连排便和排尿都是带血的。
他看钟鸿川装地越发吃力,这才选择速战速决,还故意找了个借口出来,好让钟鸿川能放松下来,稍微喘口气。
他刚开始只喝了一口,像是感觉有些不对,杯子抵在嘴边都没挪开,明显顿了顿,才又仰头继续喝。
“你这小子——”钟鸿川没忍住咳了两声,而后抬眉觑他一眼,脸上的笑容却很是欣慰。
尽管这样,钟鸿川的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
只是他俩坐了小半天,钟鸿川虽然看起来还能淡定自如地下棋聊天,可说话间呼气喘气都极慢,甚至偶尔还会握拳轻捶两下胸口。
俞锐假装没看见,心里哪能不清楚。
手也在抖,单手根本握不住,只能两只手捧着。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哪怕是按秒计算,钟鸿川所剩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钟鸿川拿起来叉了一块,上看下看,后面嫌他果皮都没削,转头又给他放了回去。
他俩没聊几句,顾翌安就来了。
实在是虚弱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钟鸿川强撑着一口气冲他俩摆了下手,说要休息,也让他俩赶紧回去。
他靠在床头,看向俞锐说:“最近倒是老听钟烨提起你。”
在床上盘腿坐了大半天,腿都坐麻了,俞锐下床活动腿,又拧了几下僵硬的脖颈。
安养院的病房都是单人套房,本身就带有独立的卫生间。
可他也仅仅只是转了个身,走了两步就又顿在原地没动。
就像落日靠近天际线,缓缓下沉,余晖渐淡。
他打来都没说别的,只讲了一句,甚至没等俞锐回应,那头就已经挂断。
但俞锐没去屋里的卫生间,反而舍近求远,径直出门,转身往走廊尽头的盥洗室走。
俞锐来去一趟,说洗苹果还真就只是洗了一遍,他手上拿着一个整的,直接坐上沙发,心安理得地上嘴就啃。
钟鸿川当即脸一垮,手上刚摸起来的白棋也扔了,生气道:“陪我下棋还不懂尊老,你是来给我解闷儿的,还是找我来逗乐子的?”
俞锐拿起玻璃杯,重新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走出病房,俞锐和顾翌安皆是神色凝重。
其实,俞锐一直都在偷着放水。
毫无意外,没过多久,屋里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声音并不清亮,听起来反而有些厚重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捂住发出来的。
招呼还没来得及打,顾翌安进门一看,立马快步走过去,拍着他背还想要按铃,被钟鸿川摆手给拦住了。
可他俩到底还是看到了。
从最近的检查报告看来,钟鸿川脑部的嗜铬细胞瘤明显已经扩散到全身,以至他体内各项器官也都加速衰竭。
又赢了一局。
俞锐啃完苹果,丢掉果核,抽了张纸巾擦嘴,然后说:“提我做什么,上回说要让他请几瓶啤酒,转头就把我电话给挂了。”
给钟鸿川的那个,他倒是对半切成好几块,还摆在果盘里,贴心地放了两把迷你塑料刀叉。
说话间,俞锐手下的黑棋已经连成一条黑线。
等他回去的时候,钟鸿川明显已经好多了。
刚喝水的时候,钟鸿川嘴里咳出来的血丝已经浸染到杯里,就为了不让顾翌安和俞锐看出端倪,他才硬撑着非把整杯水都喝完。
彼此对视一眼,俩人谁都没说话。
进屋时,钟鸿川已经彻底憋不住,躬着身子,拍着胸口,不停地咳嗽,甚至连带着他脖子和脸都憋气涨红了。
顾翌安刚来还没两分钟,钟鸿川指挥他降下床头背板,重新躺下去。
俞锐也是一样,他表面故作轻松,整天陪着闲聊,实际每天都在跟医护人员沟通,及时叮嘱护士调整钟鸿川的用药和治疗。
睡意全消,黑暗中,俞锐握着手机,缓慢坐起身。
顾翌安躺在身旁,感觉到他的动静,于是惺忪着睁开眼,问他怎么了。
俞锐低声说:“钟老可能不行了。”
凌晨三点,寒冬和夜色笼罩着整座安养院。
俞锐和顾翌安赶到的时候,周远清已经到了,紧随其后,就连漂洋而来的顾伯琛也到了。
病床上,钟鸿川平躺着,鼻子上插着吸氧管,面色青白,奄奄一息,如同挂在树梢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俞锐顾翌安还有钟烨站在床尾,周远清和顾伯琛离得近些,分立在病床两侧。
“你们都来了”虚弱地抬起眼,钟鸿川艰难地蠕动嘴唇,“远清来了,伯琛也来了.”
视线逐一从众人身上扫过,眼里的欣慰和喜悦却在逐渐消失。
难掩失落,他垂下眼皮:“老徐他,还是不肯回来啊.”
顾伯琛于心不忍,躬身往前,握住他的手,哄骗道:“老徐也来了,飞机晚点,他就在我后面,等会儿就到。”
“我们几个,就你最不会撒谎,”钟鸿川看着他,艰难地笑笑,而又感慨道,“三十年了,他还跟以前一样,半点情份都不讲,连我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他说完就止不住地开始剧烈咳嗽,撕心裂肺一样地咳,引得胸腔和肩背,甚至连病床都在跟着震荡。
这一幕实在太令人揪心了。
周远清拄着手杖,背过身去,缓了好几秒才又转回来,自责说:“不关你的事,他不是不想见你,是我的问题。”
“是谁说我不讲情份——”
一道浑厚而中气十足的声音紧随其后,落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
闻言,大家齐齐转身,全都看向门口。
徐颂行拎着一只简单的行李箱,带着一身寒气,风尘仆仆赶到。
他刚下飞机就往这边赶,一路走得太急,又在楼里转了好半天,问了好几个护士才找过来。
此时看着大家,他胸口都还在剧烈地起伏,肉眼可见有多着急。
“徐老?”俞锐惊讶出声,打破屋里屋外的沉默。
徐颂行看向他,点头“嗯”了声。
他微顿一秒,走进来。
摘掉脖颈间的围巾,也脱掉身上厚重的大衣外套,视线一一掠过在场所有人,稍许停留在周远清脸上,而又很快转向病床上的钟鸿川。
顾伯琛沉默着退到一边,让出床边的位置,周远清还是站在对面,双手杵着手杖,视线微垂着,没动也没说话。
徐颂行移步过去,走到床前。
实在是太多年没见了,当年他负气出走,还发誓此生再也不回北城,那时的他满腔愤慨,何曾想过,再次见面竟是为了彻底说再见。
明明脑海里的钟鸿川正值壮年,眼前的钟鸿川却已然油尽灯枯。
徐颂行喉咙一哽,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僵在原地好几秒,好不容易才努力挤出点笑容,玩笑说:“趁我不在,你们几个就合起伙来说我的坏话是吧?”
钟鸿川眼底溼潤,又惊又喜,原本黯淡的眸光此时也都清亮起来。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连嘴唇都在发抖,半晌才吐出一句:“老东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徐颂行俯身下去,握住他的手,久违地喊出那声“川哥”,便再没说出话来。
旧友重逢,小辈们安静自觉地退出去,把房间留给几人叙旧。
钟烨落在最后,出来时还体贴地把门带上,随后直挺挺地站着,背靠走廊墙壁,像尊佛一样,定定地守在门外。
俞锐凑近顾翌安说了两句,接着独自转身往外走。
顾翌安留下,走到钟烨身旁,同样地背靠走廊墙壁,和他并排站着,问:“还好吗?”
钟烨轻抬眼皮,偏头看他,低应一声:“嗯。”
没过多久,俞锐去而复返,手上拎着一袋啤酒。
来到身前,他举起手里的啤酒晃了晃,看向钟烨问:“不是说要喝啤酒吗?我请客,你喝还是不喝?”
钟烨看他好几秒,而后扯动嘴角低声一笑,抓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拿出一罐,径直打开,仰头就喝。
俞锐和顾翌安对视一眼,笑了。
俞锐穿的随意,也没什么讲究,直接盘腿坐到地上,还掰开一罐啤酒,递给顾翌安。
顾翌安低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了声,接过他手里的啤酒,随后也曲腿坐了下来。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钟烨看他俩都坐下去了,微微一怔,最后也坐到地上。
他们仨都是大高个儿,有俩人还都穿着衬衫西裤,就这么随意挽着袖子,面对面坐着喝酒,画面多少有些滑稽。
可他们倒是毫不在意。
室内都有暖气,地面也是暖的。
三人各自喝着啤酒,偶尔举杯碰一下,听着屋里间或传出的谈笑声。
钟烨垂下眼,带着些许感慨,忽然说:“长这么大,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我爸这么开心。”
俞锐瞥他一眼,接话说:“认识你这么久,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你叫钟老叫‘我爸’。”
钟烨抬眼看他,顾翌安也点了点头,轻笑着“嗯”了声。
仨人相视一笑,再次同时举杯。
现实好像并没有想象中沉重,徐颂行出现后,钟鸿川像是一下就恢复过来,还撑着胳膊坐起身,神采奕奕地开始和老友们叙旧聊天。
他们相识于微,半生情谊,至今已近四十载。
行到暮年,他们深知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或早或晚,谁先谁后的差别罢了。
他们絮叨着陈年旧事,追忆着年少时光,甚至偶尔迸发出几声争执,几声大笑,而又忽地沉默,彼此相顾无言,一起陷入久远的青匆回忆中。
深夜的病区走廊寂静无声,啤酒罐不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屋里谈笑依旧,屋外却再无人出声,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着,沉默着举杯共饮,然后安静地聆听,无言地陪伴。
夜幕褪尽,晨光驱散严寒。
太阳渐渐升起,钟鸿川抬眼看去,室外天寒地冻,空气凝结在玻璃窗上氤氲出厚厚一层冰雾。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周远清于是拄着手杖,缓步过去,伸手抹去那一大片冰凉。
犹如相机取景画面一般,窗外景象瞬间对焦到清晰。
“日出了…”钟鸿川仰躺在床上,徐徐阖眼而又强撑着睁开,嘴角始终挂着浅浅安详的笑意。
无人出声,周远清停在窗前,徐颂行站立在床头,顾伯琛端坐在床尾。
朦胧的晨雾中,橘红色暖阳缓慢上升。
眼皮沉沉垂落下去,钟鸿川呢喃着说:“你们看,这初升的太阳可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