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缺口
五月正是医大校园最美的时候,消失整个冬季的白鹭和野鸭再度回归南湖,春风拂柳,水波摇曳,入目四周皆是一片盎然的绿意。
今年医大临床学院所有应届毕业生,也在这时陆续进入答辩期。
沿湖路上,徐暮远远看到顾翌安,于是绕过人流,快步追上去。
他刚走到身后,便隐约听见顾翌安对着电话说:“多谢林哥,合同和其他资料都已经公证快递寄给你了。”
“合同?什么合同?”徐暮双手揣兜走到旁边,用胳膊撞了一下顾翌安肩膀,“你该不会真把杏林苑那套房子给买下来了吧?”
顾翌安挂断电话,偏头看他一眼:“嗯。”
徐暮“啧”了声:“够下血本儿啊,你大学这几年所有奖金还有项目分成,估计全搭进去了吧?”
顾翌安没说话。
杏林苑这套房子,他是无论如何也要买下来的,只不过房东林宿之前一直咬定只租不卖,这几个月顾翌安无数次联系对方,好不容易才把这事儿给谈下来。
所幸紧赶慢赶,一切总算都在今天以前办妥了。
俞锐僵了一下,借着喝水的动作,收回视线,矢口否认道:“没有。”
沈梅英站在旁边也冲他使眼色,示意他不用管。
正值周末,景色天气都不错,校园里正是热闹的时候,顾翌安理都没理,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
顾翌安皱了皱眉,不想说这个。可偏偏徐暮就挡在他身前,他往左,徐暮就往右,他往右,徐暮就往左,反正横竖不让走。
早交班结束,俞锐换上衣服绕到肝胆外科病房,刚一进门就见俞泽平双手撑着床沿起身,准备挪到旁边轮椅上。
虽说他俩在一起之后,俞泽平和沈梅英既没有坚决提出反对,也没有明确表达过认可。
俞锐低头没出声,十指用力捏着杯盖。
知道俞锐嘴硬,不愿意说的,她也问不出来,沈梅英便没再继续刨根究底,转而又道:“对了,我看翌安今天穿着正装,是你们院有什么活动吗?”
沈梅英目不转睛,表情依旧凝重。
俞锐看眼他妈就懂了,于是撤回手,立在床尾,看着他爸自己费半天劲挪到轮椅上。
他握着杯子,笑了声,转过头:“沈教授这是有何吩咐?”
徐暮挑了下眉,心想还真让他猜对了。
沈梅英长叹一口气:“当初是你死活非要跟人在一起,我跟你爸想拦都拦不住,既然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还跟人闹脾气使性子?”
“不是,是去楼下花园,你爸说病房里消毒水味道太重了,闻着不舒服,”沈梅英往窗外扫一眼跟他说,“正好今天天气不错,你爸说想去楼下走走,散散步。”
俞锐接到手里,眼角余光发现他妈欲言又止地连瞅了他好几眼,一副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俞锐就算想装着没看见都难。
这条路地面是软橡胶铺成的,不至于颠簸,就是湖边风大了些,正好用上沈梅英带的薄毯。
徐暮转了个身,和顾翌安面对面倒着走,试探着问道:“因为什么?就你出国那事儿?”
可人心都是肉做的。
东院住院部床位紧张,基本没有富余,遇上天气好,下楼散步的病人和家属也多,长木椅挤不下,有些便席地坐在草坪上聊天晒太阳。
住院一个多月,老院长对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非常不适应,刚恢复没两天,就这个不让碰那个不让管,开始跟沈梅英使性子。
顾翌安没什么表情,随口应了一句不知道。
花园小径是由鹅卵石铺成的,轮椅在上面难免会颠簸,俞锐便推着他爸下坡往左,沿着南湖绿道走走。
俞锐赶忙过去,伸手想要扶一把,俞泽平却径直推开他说:“不用你,我有手有脚,自己能行。”
“你能不能不那么八卦?”顾翌安没好气掀开他,绕着南湖就往学院方向走。
沈梅英坐他旁边,手上拿着保温壶,拧开壶盖,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看来这再理智的人,终究也躲不过情关,”俩人并肩走着,徐暮抬手搭上顾翌安肩膀打趣,“诶,你今天毕业答辩,小师弟怎么也不过来给你加加油?”
都说血脉相连,自己亲生的,开不开心,难不难过,当妈的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更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俩在冷战,老教授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
因为俞泽平的病,母子俩最近这段时间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难得有今天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候。
算起来,明天就是立夏,春末的尾巴,风卷云舒,天空蔚蓝明净,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惬意又舒适。
一家三口从病房出来,还没走两步,沈梅英忽然想起花园挨着南湖边,风肯定不小,于是特意又折回去拿了张薄毯。
这段时间,顾翌安忙前忙后,还特意请来魏廷升给俞泽平主刀治疗,沈梅英面上没说什么,心里那点介怀早就消失的差不多了。
绿道走了没多远,俞泽平迎面碰上同病房的病友,对方也是大学教授,虽不是本地大学的,不过俩人志趣相投,共同话题倒是不少。
“这是要去哪儿?有什么检查要做吗?”俞锐莫名问道。
他撇嘴“啧”了声,单手插兜懒散地站在原地,另只手摸出口袋里的手机,随后悠哉悠哉地发了条信息出去。
沈梅英抱着茶壶,面露愁容,盯着他问:“你跟翌安,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他个子高,长腿阔步,迈得飞快,俩人瞬间相隔好几米,徐暮在身后“喂”了声,冲顾翌安大喊道:“走这么快干嘛,时间还早,你去了也得等半天!”
隔得不远,也就几步距离,俞锐曲腿躬身,双肘随意抵着膝盖,十指虚握着,远远地注视着他爸。
看他俩聊个没完,还挺愉快,母子俩于是退到旁边一张空椅上坐下,留他俩单独说话。
“也行。”俞锐点点头,绕到身后推他爸。
顾翌安没出声,脚步都没停。
“不知道?”徐暮停在原地,愣了半秒追上去,“什么意思,这是吵架了?”
“正装?”俞锐蓦地抬头,“翌哥今天来过了?”
“嗯,早上来的,专程来看看你爸恢复得怎么样,没呆几分钟就走了,说是学院那边还有事。”沈梅英说。
俞锐一怔。
恰好裤兜里“嗡嗡”震动,俞锐摸出手机,徐暮发来短信:师弟,今天可是我们班毕业答辩的日子,你不会刚好忘了吧?
不得不说,徐暮这条信息来得很及时,俞锐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不是活动,今天是他们毕业答辩。”俞锐按掉屏幕说。
“那你不去学校看看?”沈梅英试探问他。
俞锐握着手机,明显有些犹豫。
沈梅英拍着他的胳膊,缓声又道:“去看看吧,今天是你生日,我跟你爸也离不开医院,你俩好好过,有什么误会正好也能说清楚,别总跟你爸一样,动不动就犯倔。”
茶杯里的水喝光了,半晌沉默,俞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杯子重新递还给他妈,然后起身准备要走。
“俞锐——”不远处的俞泽平突然叫住他。
腿刚迈出一步又收回来,俞锐停在原地,定睛看着他爸。
俞泽平自己推着椅轮过来,无缘无故问了他一句:“你还记得我当时问你的那句话吗?”
眉心微蹙,俞锐怔然片刻才反应过来,俞泽平所指的那句话说是什么。
那是他和顾翌安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整座大学城里有关他俩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俞泽平和沈梅英听说后,当即把他叫回家质问。
对于这件事,俞锐认得坦坦荡荡,答得也干脆利落,无论父母怎么劝,俞锐就是坚持要和顾翌安在一起,跟当年电视台退赛那回一样,最后把俞泽平气得不清。
父子俩当时一个坐在沙发,一个站在对面茶几上,愣是僵持整整了一上午,最后俞泽平看着他问:“你能为你今天的选择负责吗?”
俞锐张口就想说,我能。
“你不用回答我,”俞泽平抬手打断他,继而又道:“我是让你想清楚,十年后,二十年后,你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样回答你自己。”
不过五年时间,此时,俞泽平再度提起,俞锐忽然觉得这句话的分量变得无比厚重,以至于他好像再也不能脱口而出,再说一次我能了。
他抿了抿唇,低声说:“记得。”
“记得就好,”俞泽平点了点头,看他一眼便又移开视线,将目光落向微风轻拂的湖面,“路是自己选的,该怎么走,想清楚了就行。”
——
医大临床学院每年招生不足百人,招生名额少,能被录取的考生几乎都是各地拔尖的优等生,所以除了极少部分自行换专业或者中途申请出国,同级的基本都能顺利毕业。
不过到了第五年,大家所选方向不同,导师自然也就不同。
临八这届毕业生里,周远清只带了顾翌安一人,俞锐到的时候,顾翌安答辩已经结束了,此时正和周远清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里聊天。
他抱着一束花,迈过阶梯从楼梯拐角上来,不偏不倚正好听见周远清问顾翌安:“都想好了?”
脚步瞬间刹停,俞锐按着楼梯扶手,定在原地,眼皮轻抬,看向五步之遥同是西装笔挺背对他的俩人。
“嗯,想好了。”顾翌安平静道。
周远清抱着一叠资料,笑容依旧温和:“伯琛还想让我劝劝你,我看你态度这么坚决,好像我劝与不劝,意义也不大。”
眼前几乎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周远清深知其脾气秉性如何,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可这么好的机会轻易放弃,当老师的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稍许停顿,周远清收敛笑意,叹了口气,语气也跟着下沉了些:“不过翌安,这的确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我爸和魏叔也都这么说,”顾翌安嘴角挂上点嘲讽,“可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什么叫这不是我会做的事呢,难道在所有人眼里,为了前途未来抛弃所爱,甚至在对方最艰难的时候离开,这就是我会做的事了吗?”
周远清神色未变,也没接话。
无论亲友长辈或同学,顾翌安对谁都不曾有过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他赌气般说完这句话,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妥,于是低声道:“抱歉老师,我不是针对你——”
周远清摆手打断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事。教室里有人出来,看到他俩,先是恭恭敬敬地向周远清打了声招呼,接着又叫了声顾学长。
俩人相继点了点头。
那人沿着走廊走过来,转到楼梯,猛得看见俞锐,一时间吓了一跳:“俞——”
他话没说完,俞锐立马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对方摸了摸脑袋,茫然地点了点头。
走廊里,顾翌安毫无所觉,犹豫了片刻,问周远清道:“老师,您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周远清微微一愣。
落日西斜,黄昏渐至,他俩靠着走廊栏杆,余晖将俩人的身影拉长,再悄然移送到楼梯口。
俞锐半垂着眼,正对地面狭长的影子发呆,他没再往那边看,但听见周远清很轻地叹了口气,缓声道:“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也没资格回答,二十多年前,我跟你一样做过一次选择,情义两难,无论你最终决定走向哪一头,总会有缺憾,也总会有不甘.”
铃声猝然响起,周远清后面的话,俞锐没听清。
教学楼大概还有哪几个班级在上课,没过几秒,某间教室里的人鱼贯而出,脚步声嘈杂而纷乱地响起。
说不清为什么,但被铃声惊醒的瞬间,俞锐只有马上离开,这一个念头。他转身就往楼下走,转弯时无意中撞到了人,手里的鲜花也掉落在地。
被撞的女生吃痛一声,看清是他还有些惊讶:“俞锐学长?”
“抱歉,你没事吧?”俞锐扶了一下问。
“没事。”女生摇头说。
说话间,俞锐瞥眼楼梯口,余光里,周远清和顾翌安已经结束对话,正朝着这边过来,俞锐三步并一步,迅速往楼下跑。
女生捡起地上的花,撑着扶手叫他:“学长,你的花?”
她话音都没落,俞锐已经绕到下一层,眨眼间就没影了。
女生抱着花和自己的同伴面面相觑,就在她俩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顾翌安和周远清告别,沿着楼梯走下来。
女生也是临床学院的,对他俩的事自然不陌生,于是连忙将花递到顾翌安身前:“翌安学长,这花是给你的。”
顾翌安后退一步,刚想说句抱歉,却见花束中央插着一支白海棠,顿时愣住:“这花是哪儿来的?”
“哦,”女生说,“就刚刚俞锐学长掉这儿的。”
顾翌安呼吸一窒,问:“他人呢?”
女生不明所以地抬手指了指楼下:“就刚走”
“多谢。”顾翌安接过花,快步就往楼下走,可一直追到学院门口也没看到人。
他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拨通俞锐电话。
彼时停在图书馆门前的俞锐,掏出手机,脊背倏然一僵。
震动响了半分钟,他垂眼看着屏幕上熟悉的号码,拇指悬在接听键上方,迟疑半晌,终究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接通,俞锐深吸一口气:“顾叔叔”
顾伯琛“嗯”了声,问:“翌安是今天答辩吧?”
“是。”俞锐应道。
只问了一句,顾伯琛便切入主题问他:“不知道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握在手机边缘的指节倏然用力,俞锐张了张嘴。
这头明显沉默了好一会儿,顾伯琛也没恼:“你父亲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很抱歉,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同样作为父亲,我不得不打这通电话给你,希望你能够理解。”
“我明白”俞锐干涩开口。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年翌安的爷爷也算是救过你爷爷,如今翌安的叔叔又救了你父亲。”
顾伯琛顿了顿,大概是碍于自身学识和素养,他斟酌片刻,委婉着补完剩下半句:“我想,该尽的情分,翌安都已经尽到了。”
俞锐紧咬着嘴唇没出声。
到底是顾伯琛,蛇打七寸,一句话就戳中了俞锐的死穴,甚至在他心上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无论是顾景芝,还是魏廷升,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抛却别的不谈,单论这一点,顾家永远于他有恩,顾翌安更是如此。
因此,顾伯琛那句话说完,俞锐只觉自己嗓子紧得难受,连张都张不开,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好长时间,电话那头只能听见这边校园嬉笑吵闹的背景音,自行车迅疾路过拨动的铃铛,以及广播里悠扬的晚间音乐。
许是从沉默里觉察出俞锐内心的松动,顾伯琛最后语重心长丢给他两句话。
一句是:“翌安他不只是我的儿子,他更是顾景芝唯一的亲孙,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父亲对他的期望有多高。”
另一句,他说:“俞锐,你负担不起翌安的未来,就当叔叔拜托你,放手吧。”
顾伯琛这两句话实在太狠了。
他以退为进,软硬兼施,逐步将俞锐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击得粉碎。
脑子里嗡然一片,耳边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嘟嘟”声,俞锐却依旧握着手机,静默在原地。
嘴唇被咬破,嘴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连垂落在侧的手也不知何时紧握成拳,指甲悉数嵌进了手心。
俞锐只觉自己整颗心都像是被撕裂了,一片麻木,好像哪里都疼,哪里也都感觉不到疼。
他动也不动地看着眼前笔直的杏林路,以及道路尽头的杏林苑,那个属于他和顾翌安的家。
他想起来——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在这条路上满脸骄傲地跟顾翌安说:“以后,我就是你亲学弟了。”
开学报道那天,他站在右前方的树干旁,远远地冲顾翌安招手,叫他翌哥。顾翌安穿着最干净的白衬衫,笑着向他走来。
还有新生宣誓结束,顾翌安就在这里叫住他,然后送给他一只钢笔,说希望以后他能让自己遗憾少一些,能让其他人的希望多一些。
曾几何时,俞锐以为,从这里到杏林苑就是他和顾翌安的未来。
年复一年,杏林长荫,依旧葱绿茂盛,当年的单车少年不复往昔,刻在时光里的记忆,如今四处流窜,握不住也追不回。
直到此时,俞锐才忽然明白——
原来这里可以安放青春,也可以保留他们青春所有怦然和悸动,包括那些一生只此一次,炽热而缱绻的爱恋。
可唯独装不下彼此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