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抵达
拆线没两天,俞锐就出院了。
恢复倒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在身体还没完全养好之前,不止是顾翌安,连沈梅英都不同意他急着回去上班。
最近医院的工作强度大。
俞锐不在,脑瘤组的择期手术都排到了一个月以后。
这段日子,顾翌安既要兼顾神外的手术跟门诊,同时还要跟进COT103项目的最新进展,主持各项大小会议,每天忙到半夜才能回去。
五月将近,天气也日渐炎热。
到家又是凌晨,杏林苑家家户户早已入眠,连昏暗的路灯都被笼罩在漆黑的寂静当中。
迈上六楼,顾翌安开门的时候,只玄关亮着一盏冷白的壁灯,客厅没人,卫生间隐约可见空旷的水声。
换上拖鞋,束缚在颈间的领带解了,西服外套也挂上衣帽钩,顾翌安解着袖扣走过去。
门是关的,磨砂质地的门面上蒙着厚厚一层水汽。
明明看不真切,俞锐却一直注视着顾翌安,仔细认真到甚至连顾翌安一丝眉宇微蹙,睫毛轻颤的变化都不肯放过。
他背光面向俞锐,脸部轮廓被身后茸茸的水雾和光晕勾出半明半暗的侧面,线条干净利落,带着极强的冷硬感。
耳边只有‘哗哗’的水声,湿热的潮汽盈满逼仄的空间,视野因眼睫挂上的水珠变得迷离,也变得模糊不清。
洗澡的时候,谁都没说话。
视野前方是熟悉的医大。
所以无论是不明真相的那些年,还是得知全部事实以后,顾翌安心里所承受的煎熬一点都不比他少,甚至过得比他更苦也更累。
他隐瞒分手原因,独自沉默守候的这十年,同时也是顾翌安忍痛放手,苦苦期盼他转身,且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十年。
醒来时,天还将亮未亮,俞锐看眼身旁的顾翌安,半晌后掀开被子,独自起身去了露台。
表情稍显犹疑,俞锐顿了顿,之后才脱掉裤子进去。
看似相识相恋多年,如今也都三十好几了。
头顶暖黄色灯光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乍眼看去宽窄不一的疤痕遍布全身,不细看都找不出几块完好的地方。
他躬身站在洗手台前,衣服刚脱一半准备洗澡,顾翌安拧动门把进来,翻折起衬衣袖子说:“我帮你洗。”
俞锐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偏又找不到机会。
作为医生,俞锐每天在医院里见证着无数人生死离别,有些甚至仓促到来不及亲口说一声再见。
虚掩的缝隙之间,人影和光影双双消失,俞锐盯着缓慢轻阖的房门,握着毛巾的手垂落在下来,低声叹了口气。
但他也知道,无论看过多少次,顾翌安每次面对这些伤还是会疼,很疼很疼。
“我再去收拾一下,你先睡吧。”顾翌安顺势在他腰上搂了一把,啄吻着他的耳朵说。
夜幕还未褪尽,风吹着有点凉,他就着微弱的晨光和影绰的路灯静默出神,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但顾翌安始终很平静,动作放得很轻,也很温柔。
别说重新走回彼此身边有多不容易,单就这次医援事故而言,能够侥幸死里逃生,并且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俞锐既感到无比的庆幸,同时也常在突如其来的后怕中辗转难眠。
虽然看着像是都好得差不多了,但黑红色血痂还没掉,从前胸、后背、腰腹,再到大腿膝盖,哪里都有。
住院近一个月,俞锐就没洗过澡,每天只能用热毛巾擦身,忍这么久实在是忍不住了,稍稍动一下就感觉浑身又痒又难受。
他知道顾翌安早早就看过了。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俞锐往后一缩,从衣服下摆里钻出来,袖子还卡在两条胳膊上。
俞锐倒不是真的不愿意让顾翌安帮忙。他只是不想让顾翌安一遍再一遍地面对他这些横纵不一,凹凸斑驳的伤口。
日升月落,春去秋回。
以至于在后来接二连三的种种变故中,俞锐只想着推开顾翌安,从未想过要和顾翌安一起承担,共同面对。
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为谁的悲喜短暂停滞,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来往行人永远神色匆匆,街道两旁的枯枝败叶只需一阵疾风便席卷落地。
到底是该清醒着痛,还是该麻木的活。
十年好像不过弹指一挥间。
时间来去匆忙,握不住的太多了,求而不得的太多了。
浴室隔间的花洒开着,热汽从地面缓慢蒸腾,逼仄的空间里很快便水雾弥漫,连玻璃镜面都氤氲起细密的水珠。
这些伤都是滚下山时被刮蹭出来的。
顾翌安没应,径直伸手帮他把衣服脱了,丢进旁边脏衣篓,然后摘下毛巾,头偏向浴室,示意他先进。
顾翌安打开床头灯,将亮度调到最暗,转身要走,俞锐擦着头,单腿跪在床上,另只手拉住他:“都这么晚了,翌哥你还不打算睡吗?”
他们俩人的个性都太要强了,负面的情绪总是不习惯也不擅长去表达,遇到事儿了总喜欢闷着,要么是思前想后顾虑太多,要么下意识总想自己一个人扛。
洗完澡出来,回到卧室。
陈放说的没错。
可事实上,他俩在感情方面一直毫无累积,只局限在彼此身上,也只停留在青葱时期无忧无虑的大学校园里。
俞锐心里其实很清楚,他根本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给过顾翌安,就已经擅自替对方作出决定。
不知何时睡着的。
晨间白雾四起,医大双子塔楼掩映其中,若隐若现,笔直延展的杏林路上,茂盛苍翠的绿意也只露出冰山一角。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玻璃门被推开。
顾翌安停在身后把人圈进怀里,后背贴上大片暖意,俞锐怔然收回眼,低声问:“怎么起来了?”
“醒了看你没在。”顾翌安说。
耳边是轻吟的呼吸声,脸被风吹得冰凉,顾翌安温热的吐息沿着俞锐耳朵四处流窜,瞬间像是连骨头都酥软起来。
俞锐享受地眯了眯眼。
他缓缓转身,凝眸问道:“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顾翌安揉捏着眉心,并未否认,而是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
屋里屋外没开灯,头顶天空也泛着青黑,周围光线并不太好,但距离很近,加上顾翌安皮肤本就偏白。
于是,俞锐盯着他眼底两片青黑,眉宇迅速往里收紧,心疼溢于言表,霎时写满整张脸。
嘴唇翕动,俞锐酝酿半天:“翌哥.”
“嗯?”回声很轻,尾音淡淡上扬。
“放哥前两天跟我说,”顿在这里,俞锐嗤笑出一声,“说我们俩最大的问题就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顾翌安神色没变,俞锐平缓着语气又道:“他还说,我们也许因为太爱,反而变得不会爱了。”
“会累吗?”顾翌安蓦地开口,眼神也沉敛起来。
“嗯?”俞锐微仰起头。
顾翌安动动嘴角:“跟我在一起,会让你觉得很累吗?”
说这话时,顾翌安眼睛看着他,看得很深,浓重的情绪恍如潮汐般涌上来,尽数写在眼睛里。
连一秒犹豫都没有,俞锐摇头说不会。
“我不会累,真的不会,”他拉住顾翌安的手,目光坚定且直白,“我只是怕你疼,怕你难受”
呼吸间轻吐出来的热气在两人眼前打转,俞锐抿了抿唇,嗓音染上哽咽:“翌哥,我还是让你疼了,对么?”
顾翌安敛着眉心,没说话。
沉默间,眼波里无数情绪堆叠流转。
顾翌安眼眸乌黑,眸底清凌,像是月色下一汪静谧幽暗的清潭,水波被风吹动,摇曳出层层浅浅的褶纹。
而褶纹下方,则深不见底。
时间缓慢向前,就在俞锐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顾翌安忽然低头,将脸埋进俞锐的颈窝。
“不是疼,是怕.”开口的话落入俞锐耳朵,含着满满的情绪,有痛有无力,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和害怕。
倏地,俞锐脑子嗡然一声炸响。
痛的极限才是怕,是无尽蔓延的恐惧。
顾翌安说他怕,比说疼还要让俞锐心痛,心脏都像是被人狠狠撕成好几瓣。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顾翌安冷静沉稳,始终占据着最佳保护者的位置,好像所有事情到他手上都能得到妥善解决。
不管俞锐说什么,他总是清浅地笑着,简单地应下一声“好”。
哪怕不言语,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他也总能在无形之中传递给人稳定心神的力量。
所以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从未有过一刻,甚至从未有人会把恐惧和害怕跟顾翌安联系起来。
然而此时——
顾翌安清哑低沉的嗓音落在耳边,像是在无边黑暗中行走,在深深的恐惧和绝望过后,带着无尽的疲惫跟他说——
“这样的事,我一次都承受不住”
“我怕了,俞锐.”
这一瞬间,俞锐心碎了一地。
他喉咙发紧,四周薄雾也像是弥漫进他眼睛里,渐渐晕开,直到水汽多到盛不住,满溢出来,从眼睫湿到眼尾。
无数次平复情绪,他稳住呼吸,然后轻蹭着顾翌安额头,捧着顾翌安两侧下颔,缓慢靠近。
他用冰凉而颤唞的唇逐一吻去顾翌安眼角的泪。
再从鼻梁,鼻尖,停在嘴唇。
呼吸交错,极尽温柔,唇齿间的亲吻炙热绵长,他抱着顾翌安,无限贴近,体温在薄薄两层衣服布料间传递。
胸膛相抵,此起彼伏的心跳声愈发整齐划一,缱绻浓烈的爱意将两颗心彼此拉近,缓慢融合,再无缝隙。
短暂的温存过后,俞锐头抵着顾翌安,哑声对他说:“别怕翌哥,别怕.”
“这次换我来治你这里的伤,好吗?”他抬起手,温热的掌心贴在顾翌安心口。
“我答应你,就算以后我们老了,总有分别的时候,我也会守着你到最后。”
“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疼,不会再让你怕,更不会再让你经历第二次。”
说这话时,他注视着顾翌安,看进顾翌安的眼睛,甚至恨不能将整颗心掏出来,放到顾翌安手上。
视线片刻不离,连眼都不曾眨过,俞锐沉眉郑重道:“相信我,好吗翌哥?”
天开始亮了,大片橘黄色光晕穿透云层也驱散晨雾。
对视中,顾翌安看着俞锐映着浅浅霞光而又明亮干净的眼神,沉溺在俞锐满心满眼的爱意里。
他的世界曾经坍塌成一片废墟,就在他以为将从此彻底失去俞锐的那一刻。
然而恍如一场大梦初醒,他终于从无边黑暗中走出来。
片刻后,顾翌安缓慢抬起手,掌心贴近俞锐侧脸,拇指摩挲着俞锐的下巴,耳朵。
与此同时,他一点点地卸下紧绷的表情,如同卸下心口巨石,低应出一声:“好。”
像是简单一字不足以道尽内心千言无语,却又翻找不出别的。
于是下一秒,他扣着俞锐后颈,抱着,搂着,另只手轻按在俞锐手背凸起的骨节上,再次郑重道了声:“好。”
又过了会儿,情绪散尽,顾翌安沉下肩,忽然低笑出一声说:“其实,你刚说的那些话,师兄也跟我说过。”
“嗯?”俞锐愣了愣,随即扯动嘴角,“放哥真的是难怪他说因为我俩的事,他头发都愁白了。”
“他说的没错,想要长久,我们的确需要作出改变。”
顾翌安按着俞锐两边肩膀,直视他说:“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不用翌哥,你不用变。”
他话没说完就被截断了,俞锐摇头道:“这样就很好,特别好,我喜欢你这样,特别喜欢。”
微蜷的食指触碰着顾翌安的眉心,再一点点滑过眼睫:“你温柔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沉默的样子,故意钓我的样子,我都喜欢。”
连眼神都是笃定认真的,俞锐重复着说:“翌哥,你做你自己就好,真的不用变。”
顾翌安还未出声,他沉吟又道:“我们之间,非要说的话,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我身上。我不该瞒你,不该放手,更不该总想着把你推开,留你一个人。”
这段时间,俞锐一直在想,想了很多。
他从不害怕失去顾翌安,不是他对自己有多自信,而是顾翌安给了他无尽的安全感。
无论何时,每每伸手,顾翌安的怀抱,顾翌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总是向他敞开的。
而他却不然…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好的不好的,我都会告诉你,不会再让你碰不到我的心。”
他扣着顾翌安的手,再次贴上自己胸口:“我这里从前,现在,到以后都只有你。”
“不只这里——”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他深深看进顾翌安的眼睛,目光灼灼,呼吸沉缓:“我连DNA里刻的都是你顾翌安的名字,你想要多久我就陪你多久,行吗?”
滚烫而真挚的情话,将彼此整颗心都快熨热了。
太阳跃出云层,大片金色笼罩在四周,他们静默着四目相对,眼神纠缠。
原本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顾翌安此刻张嘴忘言,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
问题从来不是一个人造成的。
顾翌安也曾反复地想,反复地问,他不擅言语,个性也寡淡乏味,好像一直都习惯了被俞锐哄着,惯着。
可是俞锐却把所有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顾翌安想了想,俞锐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干净纯粹,不问太多原因,也不求太多结果。
不仅如此,他甚至会割裂一件事的因果,单独将自己的部分摘出来,从不怨恨,只会自我检讨。
即使被折了翅膀,即使被无端揣测,可他从未有过半分不满,永远在心里燃着一团火,亮着一簇光。
顾翌安久久未动。
他落在俞锐的眼睛里,恍惚像是落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域,里面有经久炽热的温度,有永恒明亮的光。
同时还有无尽的深情和爱意。
半晌无言,顾翌安倏地闭眼,再次珍重地把人抱紧。
“就是——”俞锐仰着脖子开口。
语气稍显犹疑,他说:“我可能很多地方都去不了,不能陪你出国,也没办法跟你一起回去看叔叔阿姨。”
顾翌安怔住。
把人松开后,他看着俞锐眼睛问:“相信我吗?”
“信啊!”一如当初在钟老的手术台上,顾翌安问他时那样,俞锐想也没想就说,“比信我自己都信。”
顾翌安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走进书房。
天早就亮透了,晨间暖茸茸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铺落满地,书房一片明亮,连细小的尘埃都在光影里跳动起舞。
停在书柜前,顾翌安将顶层书架上的地球仪取下来,放置在桌面上。
他把俞锐推到自己身前,以环抱的姿势从身后靠近:“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以后可以每年去一个地方。”
地球仪在他指间轻转,很快又被按住。
顾翌安长指微蜷,指尖轻点在上面,对他说:“就从最近的地方开始,去蒙古,去俄罗斯,去欧洲,只要火车能到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先去。”
俞锐有过一瞬的怔愣。
“给我点时间好吗?”顾翌安握着他的手,十指嵌进俞锐的指缝间,“我会治好你的耳朵,你的翅膀。”
他的嗓音轻低,落在耳边依旧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只要他说,即使再不可能的事,也会变成可能。
俞锐怔忪回神,笑着说:“好啊,那这些地方我们以后一个不落,全部都去。”
“好。”顾翌安也笑了,嘴角挂着清浅的弧度,眼尾也晕开浅浅的褶。
他偏过头,吻在俞锐的眼尾。
浅浅的吻,一触及离。
随后薄唇移至俞锐耳边,呼吸温热,喷洒在俞锐耳廓,他说——
“相信我鱼儿,你不会哪里都去不了,你有我。”
“你有最自由的灵魂和最爱你的我,所以,这世界你无一不可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