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穆继东两口子进城看大夫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徐桂花抽出空来找林玉说话。
“怎么样?这两天村里传的厉害,说你们家这几年运道太好,把福气用光了,才生不出儿子。”
“别听他们瞎说。前天我和继东去城里找老中医把脉,人家都说我们身体挺好。生孩子这个事儿谁说的准?再说了,我现在有工作,以后不怕没孩子养老,只带着清清一个,以后生不生都无所谓。”
徐桂花看了眼坐那儿看连环画的小人儿,笑着说,“有工作的人就是不一样,你倒是看得开。不过我看你家姑娘以后肯定有出息。”
“借你吉言。”听她夸闺女,林玉开心得不行。
“对了,这两天活儿不多,明天上午我不上工,跟周凯他媳妇儿上山捡菌子去,你去不去?”
“这八月底了,热不了多久了,再不捡点菌子晒干准备着,冬天都吃不着了。”
林玉摇摇头,“明天不行,明天家里有事儿,后天我可以。”
“行,那就后天。”
两人说了会儿话,快五点钟了徐桂花才站起身要走,“清清,有空下山找丫丫玩儿啊。”
“好,婶婶再见。”
“我去,叫爸爸背我。”
“前面就是了。”
看着近,一路过去几乎都是平路,真走过去,也走了半个小时。
“没有。”王彩霞十分笃定,“肯定是李道长算到我们要来了吧。”
走到一个小坡上,正前方的小路蜿蜒而去,小路的尽头,看得到翘起的屋檐,隐隐约约间,是一座宫观的样子。
“远吗?”
因为要走山路,林玉给煮了鸡蛋,早上吃稀饭馒头配鸡蛋和小咸菜,很丰盛的一顿。
“嗯。”穆清小手抱着搪瓷杯,小口小口喝着。
夫妻俩牵着女儿走在后头,好奇地打量,青石板铺的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院子中间有一棵长的特别茂盛的大榕树,榕树四周被用圆形的石头围起来。院子两边修建了一米多高的龛台,龛台上供奉着八仙。
林玉转身去屋里,“我记得柜子里还有两斤玉米面。”
白云观正门上挂着的牌匾饱经风雨,暗红的底色,描金边的字体都褪色了。穆清望着那块牌匾下面角落刻了一个李字,这块牌匾她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清清也带去?”
“我师父等你们好久了,我带你们进去吧。”
王彩霞快步过去,“好久没见到李道长了。”
“我们找李道长。”
这是去县城的方向,快到县城的地方有一条分叉的小路,他们从小路上去,进山。
林玉摸摸她的小鬏鬏,“会不会绑的太紧?头皮疼不疼?要不给你换成小辫子,跟丫丫的一样,在两边耳朵后面扎着,不会扯着头皮。”
“好,你喜欢,明天也给你这样扎头发。”林玉突然想起来,“明天中午可能赶不及回来吃饭,咱们要带些吃的路上吃。”
不想明天早上起来忙活,林玉这个时候就开始发面,晚上就把馒头蒸好,叫闺女放起来,第二天早上拿出来还冒热气。
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王彩霞喘着粗气,“我小的时候,白云观香火旺盛,每次爹娘带我们去白云观上香,路上来来回回都会遇到很多人。还有挑夫专门在半路上卖吃食,什么煮鸡蛋、烙饼子,烧玉米,可馋人了。”
穆清摇了摇脑袋,可可爱爱的,“不疼,我不喜欢丫丫姐那种辫子。”
小路一看就是走的人不多的那种路,以前修建的石阶要么被路两边飘落的树叶遮盖住,要么长满了青苔。
“明天去白云观,你去不去?”
“有点远,要爬山。”
穆继东和林玉对视一眼,穆继东小声问他娘,“您提前来打过招呼了?”
“带玉米面馒头吧,还有小咸菜。”
“你们找谁?”大门打开,门缝处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这个道观修建的很对称,中轴线就是连接一个个院子的大门。穆清边走边看,不知道走了几个院子,前头带路的青年停了下来。
她喜欢哪吒头,上辈子小的时候,娘亲也喜欢给她梳这样的小鬏鬏。
吃完饭锁好门,林玉背着小背篼,里面装着吃的,还有两斤米,这是给白云观的供奉。
一家人下坡,王彩霞也背着背篼在等着他们了。
“嗯,她也不重,我背着她走。”
“那你明天穿长袖长裤,别穿裙子,山上多蚊虫,被咬到了就难受了。”
见到人,穆继东一下惊呆了,这位李道长,比他前些天见过的那位老中医更加仙风道骨。只见他身穿长袍,身形清瘦修长,皮肤白皙红润,须发皆白。
呵呵,他不信!
林玉关上院门,进屋给闺女倒了杯水,“别看了,喝杯水。”
“好。”
穆清拍拍她爹的肩膀,穆继东放下闺女。
王彩霞没再问,背着背篼走前面带路。
除了这些外在的不同,更让人惊叹的是他的眼睛,听他娘说,这位李道长已经九十多岁了,却有一双如孩童般清亮的眼睛。
见到这个人之后,穆清第一个感受是,这对眼睛的主人,和这副苍老的皮囊,似乎是属于两个人的,一点都不和谐。
“来了,坐吧。”
穆清浑身一震,这个声音,这样的语气,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李道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她要飞起来的时候,又被一根线拉下来,她才觉得脚踏实地。
“小姑娘既然来了,就坐下吧。”
王彩霞招呼穆清过来,“李道长叫你过来坐。”
穆清心头有些不安,她没过去,她小步过去站着靠在妈妈身边。穆继东一把抱起她放腿上。
王彩霞露出个笑脸,“李道长,您看我三儿子和三儿媳,什么时候能生二胎。”
穆清看了她婆婆一眼,这种话能随便问吗?人家是道士又不是送子观音。
李道长淡淡一笑,如风拂过,他的笑容里,似乎有一种神仙对凡人的包容和慈爱的感觉。嗯,这个形容有些夸张。
“你三儿子和三儿媳是良配,但是他们命中无儿无女。”
“什么?”王彩霞着急道,“怎么会无儿无女?这不是生了个闺女嘛。”
“这一个不算,是上天送的,送给他们的福报。”
越说越离谱了,穆继东心里不信,架不住他娘一副李道长说什么都是对的表情。
林玉:“道长,既然您说我们夫妻是良配,为何会……?”
“这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道长看向穆清,“这个小丫头有些神奇的地方,我看不出来,但是你们夫妻应该知道。”
穆继东和林玉瞬间什么都不想问了,王彩霞看向他们俩,“你们还有事情瞒着我。”
穆继东装傻,“瞧娘说的,您老这么聪明,我从小到大有什么能瞒过你的眼睛?”
王彩霞在李道长和儿子中间来回狂跳,不知道该相信谁。
李道长对王彩霞说,“你年轻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二十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该你的都会报答给你。”
“道长说的是。”
穆继东对这个老道好奇,再想问什么,他却再也不肯说,只叫他们都出去,叫穆清一个人留下。
穆继东有些不愿意,穆清从她爸爸怀里下来,“爸妈,你们在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
穆继东一步三回头,王彩霞看的辣眼睛,一把把他拉出院子。
内院只剩下一老一小两个人,清幽的道观里,墙角的兰草,屋檐上的停驻的飞鸟,风一起,一个迎风摇摆,一个乘风而起。
老道缓缓开口。
“很多年前,是不是有一个人请你保存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叫《白云藏经》。”
穆清没有说话,老道心头明了。
“小姑娘,什么时候给老道送来?”
“这个月十五。”
“半个月后再见,老道在这里等着你。你把书送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穆继东和林玉在院门口等着,不过一会儿,闺女就出门了,被高高的门槛拦住了。
穆清小表情十分为难,要趴上面翻过去吗?
穆继东三两步跑过去,一把抱起她,“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
“嗯,随便问了我两句话。”
“有什么不能当着我们的面问的?”穆继东很不满。
王彩霞给了他一巴掌,“道长做事自然有他的用意,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走吧,别打扰道长清修。”
知道三儿子以后不会有二胎,王彩霞现在死心了,语气不好,不想搭理他。
林玉把准备好的大米留下,王彩霞准备了两斤黄豆和一斤绿豆。
回去的路上,穆继东问他娘,“娘,刚才老道士说的话什么意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叫你做什么好事了?”
“老娘的事用你管?好好走你的路。”
“你瞧瞧,做了好事还不跟我们说,您心里憋着不难受啊。”
“不难受,闭嘴,走快点,肚子不饿?”
“不饿,我们带了吃的。”穆继东故意道,“娘,您要告诉我你的秘密,我分玉米馒头给你吃。”
“滚,老娘不缺你一个馒头。”
母子俩一路吵闹着,穆清趴在爸爸背上睡着了。
睡梦中,他看到了穆国公府的大门,大门口熙熙攘攘都是人,他们家的二管家在门口迎客,笑着跟一位大人说,“我家主子喜得千金,今儿高兴,请了京城德胜班来场戏,可热闹呢,大人里面快请。”
这时候,一个老道如穿花拂柳一般走进国公府的大门,大管家连忙问,“这位贵客从何处来?”
老道温和地笑了笑,“从来处来,往你家去。”
大管家笑了笑,把他当作上门求财的野道,招呼小厮过来,把人请出去。
钦天监监正连忙上前道,“不得无礼,这是国师大人的大师兄,白云观观主。”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白云观观主,失敬失敬,观主里面有请。”这个迎出来的是她的祖父,上一任穆国公。
老道没有多留,只留下一本书,名字叫《白云藏经》,说这是给她满月宴的贺礼。他留下一言,有一天会有人来找她取这本书,她可抄录一本留下,作为她保管这本书的谢礼。
梦到这儿,穆清突然清醒,穆继东拍拍她的小脸,“怎么睡着了?”
林玉拿水壶倒了一点水沾湿了帕子,给她擦擦脸,“可能是早上起得太早的缘故,往日她睡到清醒怎么也得□□点钟。”
这个时候已经中午了,停下休息一会儿,几个人吃了点馒头,重新上路,回到家里已经快两点多钟。
林玉给闺女换了衣裳,“你再睡一会儿。”
穆清表情怏怏的,拉着妈妈的衣摆,“老道士叫我十五去找他。”
“你一个小人家,他叫你去干什么?”
“给他送本书。”
这种事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穆清也不想说,怕增加爸妈的烦恼,只说,“他问我有没有一本书,我说我有,他说叫我十五给他送去,到时候他会告诉我一个秘密。”
林玉有些不高兴,“这话为什么不当着大人说,这不是忽悠小孩儿么。”
穆继东挠挠头,“那咱们不去?”
林玉:“不去!”
穆清肯定地点点头,“要去!我的直觉告诉我,要去!”
林玉:“可是……”
“去去去!”穆继东打断媳妇儿,“去就去嘛,顺便问问他有什么秘密,我感觉那老道神神秘秘的,不像是骗子。”
穆清小声说,“我也觉得。”
她不明白上辈子和这辈子有什么牵连,以前她猜测是因为国师把她葬在生吉之地才叫她来到这里,现在她不确定了,她想知道真实的原因是什么。
后头半个月,丫丫来他家好几次,叫她去村里玩儿,穆清都没去,她一心抄写《白云藏经》,能叫老道士点名要的东西,肯定不是一般东西,她要赶紧抄写一份出来。
梦里面,给她书的人说了,她可以抄录一份当作给她的谢礼,那她就大方接受了。
她小人儿小手,一天根本写不了几个字,即使《白云藏经》字数少,半个月内她也抄写不完。最后,还是她娘帮忙抄写。
白云藏经是繁体字写的,五六年大力推广简体字之前,学校里大多还是教授繁体字,林玉和穆继东他们俩都会写繁体字。
抄写完之后,细心的林玉把抄写的书和原本对照,检查了一遍没有错才算完。
林玉揉了揉手腕,“这本书我每个字都看得懂,但是放在一起就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
“正常,那是道家的藏书,那是一般人能看懂的?”穆继东说,“媳妇儿,明天周六你要上班,送书的事儿我去,清清就别去了,在家待着吧。”
穆清反对,“我要去。”
林玉也觉得闺女该去,“肯定不只是书的问题,要不然李道长当时也不会单独把咱们闺女留下来。”
“行吧,我本来不想带闺女去的,这两年她长高了些,肉嘟嘟的,背着走那么久的山路还是累人啊!”
穆清生气了,气的直哼哼,“我不胖!!”
“哈哈哈,不胖不胖,我就是随口说说,你看看你,还生气了。”
穆清气的一下扑到娘亲怀里撒娇,“妈,你看,爸爸欺负我。”
林玉笑着瞪了穆继东一眼,穆继东嘿嘿笑着,提着水桶去河边。
外面天都给黑了,林玉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忙喊了一声,“你早点回来。”
“知道啦!”
穆继东拿着手电筒去河边,碰到周凯,周凯挥手打招呼,“干嘛呢?”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抓了多少了?”
周凯给他看水桶,“两条。河里水深,黄鳝溜的快,我准备去水稻田里看看。”
“咱们一起。”
“你滚开,我才不想和你一起,别影响我收成。”
穆继东轻哼一声,“我走另一头,看谁抓得多。”
河沟里,水稻田里,青蛙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穆继东打着手电筒抓黄鳝,忙活到快十点钟才回去,抓了半桶。
周凯比他抓的还多些,“没办法,我家人多,抓少了不够人吃的。”
“你爹明天回来?”
“后天,星期天休息回家一天。我爹只是个临时工,哪里像你媳妇儿哦,一周只上一天班。”
“嘿嘿,有手艺,那也是没办法。走了,回去了。”
“回见。”
穆继东回到家里,媳妇儿和闺女都睡了,他洗漱完轻手轻脚上床。
第二天天亮,夫妻俩起床各忙各的,穆继东说,“厨房里的黄鳝昨晚上吐了一晚上的泥,等我们下午回来,咱们奢侈一把,晚上做香煎黄鳝。”
“香煎不了,想吃香煎,下午还要先熬油。”
穆继东一拍脑袋,“我忘了,家里没有油了。”
“菜籽油还有没有?”
“家里没有油票,今天我去疗养院找他们问问,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换。”
林玉着急上班,赶紧吃了早饭,穆继东骑车带着媳妇儿和闺女去县城。到了县城门口,穆继东抱着闺女下车准备从小路上山,林玉骑车去疗养院。
穆清身上的挎包里背着书和吃的,趴在爸爸背上,摇摇晃晃地继续补觉,到了白云观才醒。
这次穆继东还是只能在内院的门口等着,穆清被爸爸提溜起放到门里面,她背着她的小挎包去见老道。
“给你!”穆清从包里掏出那本《白云藏经》交给他,“这是原来的书,不是我妈抄写的版本。”
这是在提醒他,我都这么有诚意了,你该说秘密了吧。
李道长一见那本书,突然开始笑起来,不是那种高深莫测的笑,也不是淡淡的微笑,而是像孩童那样夸张的大笑。
“我等到了!师父,师兄,师弟,我有生之年,终于等到了!你们可以安息了!我,很快就来找你们!”
老道边哭边笑,又笑又闹,穆清吓得不敢说话,只能默默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老道终于收拾好情绪,穆清发现,他那双清亮的眼睛,好像和他整个人统一了,有了灵魂有了□□,全身上下都生动起来。
这算是另类的返老还童吗?还是如释重负后的反应?
老道珍重地收好经书,对穆清说,“芒山脚下是一片福地,出现天灾,外面两三年才能过去,你们村真正碰上困境的时候加起来也不过一年。”
他说的没错,外面干旱绝产,穆家村还能有收成。穆家村真正碰上干旱和山洪的时候,只在六零年的冬天到六一年的夏天,后头就风调雨顺了。穆家村风调雨顺的时候,外面很多地方还在遭灾。
“你就跟我说这个?这算什么秘密?”
李道长又说,“天灾过了,后头还有人祸,这是我给你的谢礼,也是要告诉你的小秘密。你和白云观有缘,希望你能平安度过,一生顺遂。”
后头的话穆清一句都没有进脑子,她只听见了那句人祸。什么人祸?多大的祸?会不会殃及到她和家人?什么时候发生?
她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问,等她捋清思绪,对面坐的老道已经不见了。
“等等,李道长呢,我有事找他。”
那个年轻男人拦住她,“从今天开始,师父不会见任何人,你们请回吧。”
“可是……”穆清急的不行,任凭她磨破了嘴皮子,李道长始终没有出现。
穆继东抱起闺女,生气地冷哼一声,“不见就不见,一个老头儿罢了,有什么好见的,闺女,走,咱们回家,叫你妈妈给你做香煎鳝鱼吃!”
穆清没再挣扎,任凭她爹抱走她,她知道李道长真的不会见她。
她那颗悬着的心始终没办法落地,能和几年前天灾相提并论的人祸,是什么人祸?
“爸!”
“闺女你叫我?”
穆清一脸郑重,抿着嘴,肉嘟嘟的小脸绷紧了,“咱们又要准备囤东西了。”
她猜不到将来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影响,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人总是要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