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察觉到自己击中了安室透,泷泽和月几乎是瞬间便从癫狂失智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顾不上理会瘫倒在地面上狼狈的年长者,下意识的扑向安室透:
“透!你怎么样?”
他手指有些颤唞,摸索着安室透的衣袖,却不敢真的触碰上去:
“受伤了吗?疼不疼?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安室透反手抓住泷泽和月的手腕,轻声呵道:
“冷静点,和月,我没事!”
泷泽和月安静了下来,他乖巧的站在安室透面前。
他眼中的细密的红血丝尚未彻底散去,配上此刻的神情,看起来竟像是因委屈红了眼眶的孩子一样,透着一股子可怜巴巴的劲头。
安室透只是故作严厉的呵斥,本意就是想让泷泽和月清醒一点,此刻,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一拳,已经正式成年的那伽财阀二少爷做出这副模样,心里顿时软的像棉花。
简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左臂不要因闷痛而颤唞,摊开双手,给泷泽和月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确实是痛了些,不过我没事,想要打倒我,你怕是还需要苦练几年。”
当他16岁的女儿得知,因破产而潦倒许久的父亲因为无法偿还高利贷,而要将她送给比她大了整整一轮的陌生男人的时候,从不可置信到逃离未果而绝望,在被山下亚仁的属下带走之前,那个孩子也曾在离开家门的时候,用同样的目光看过他一眼。
因此不敢去见她,甚至不敢跟任何人打听她的处境。
明明他还活着。
许多许多年前。
就在他跨出大门的那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泷泽川泉颤颤巍巍的声音:
被染成暗红色的眼眸加上那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让那俊美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恐怖。
那伽侑人很注意保护他的信息,泷泽和月虽很少出席有媒体的场合,并不至于在大街上就被认出来,但是一旦视频或照片流传到网上,被广而告之,那他的身份还是会被泄露。
只是嘴唇勉强的勾起,却更明显的将他僵硬的面部肌肉展现。
然而就在他自欺欺人的这些年岁里,他的女儿却早就已经死去了。
直到这种时候,这位佝偻在地的年长者才显示出了符合他年龄的模样,显露出疲惫的老态。
泷泽和月无声的点了点头。
“星子,星子她是不是出事了?”
“她死很久了。”
…………
直到后来他才懂。
他的身体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阳光将他半张近乎无瑕的俊美脸庞映照的如同神人一般,然而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却像是欲择人而噬的恶魔。
他漠然的撇了一眼正支撑着身体艰难站起来的泷泽川泉,随即率先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害怕对方不愿给他只言片语,更害怕对方给予他只言片语。
安室透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自去追泷泽和月了。
站在门口的泷泽和月面无表情的拧过头看着他。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任由自己无止境的逃避与堕落下去。
大庭广众之下对年长者悍然出手,无论对泷泽和月、还是对那伽的名声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样一双眼睛镶嵌在那样一张无表情的、冰雪般的面孔上,海藻般及腰的长发因为他方才发怒的动作而半搭在肩膀上。
比起愧疚,他心中更多的是恐惧。
而他的女儿,泷泽星子,却没有对绝情而残忍的父亲留下任何一句话。
山下家族毕竟是名门财阀,山下亚仁作为下一代继承人,即使没办法给她名分,但不会亏待了星子的。
他远远的离开了东京,企图拿着这笔钱东山再起,然而却是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他更没有脸面去见女儿,他不想再看到那种眼神。
只要没有消息,那便是最好的消息。
毕竟光是那伽总部,就有上千员工,更不用说全国各地的那伽企业职工们了,网络上一旦看见图片或者视频,难保不会说露嘴。
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堕落又肮脏的活着。
可那个眼神,他记了20多年。
…………
他甚至不敢托人打听星子的现状。
安室透视若无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凑近的上半身,压低了声音在对方耳边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也不希望你母亲的事情被传的人尽皆知吧?”
泷泽川泉像是被石化一样,起身的动作被按下了暂停及哦按,身体僵硬的愣在了原地。
两行浑浊的眼泪自他眼角滚落。
泷泽和月以毫米为单位的眼力,怎么会看不出安室透左臂抬起时的吃力状态?
只是他不愿辜负安室透的一片好心,便也想要露出一个微笑来安抚对方。
只不过女儿的孩子还能愤慨的诉说这句话,还能挥拳并呵斥他。
他听见那个发型和长相与星子七分相似,但是远比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更凌厉硬朗,攻击性也要高得多的男人丢下一句话,随后转身离去。
无比的恐惧。
那是失望到了极致之后,呈现出的漠然和死心。
泷泽和月已经走进了泷泽川泉暂居的公寓楼。
默不作声的跟随着长发青年走上电梯,最后在一间房间的门口停下,安室透向楼下望了一眼,咖啡厅内的情形已被门前郁郁葱葱的大树遮盖,看不清泷泽川泉的位置。
安室透有些担忧的看着泷泽和月:
“他会回来吗?”
那个人似乎已经藏了很久,久到泷泽和月都找不到他的所在。
泷泽和月盯着眼前的门框,轻轻道:
“我不知道。”
“如果他就此逃离,不再出现,也算是表明了他的态度吧。”
“我寻找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了解,从未指望他能给我一个说法。”
话音刚落,泷泽川泉便从墙角处拐了过来。
他走的有些艰难,脸上带着灰白的气色,然而眼神却依旧是清澈的浅灰色。
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看起来已经做了决断。
安室透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
这个距离,他肯定已经听见了泷泽和月的话。
然而他却没有因此而有任何动摇的神色,甚至连方才的悲恸和愧疚都不见了。
安室透在内心叹了口气。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泷泽和月与他的外祖父很像。
尽管他们一个自私绝情,一个重情重义,然而他们的性格却有着近乎相同的特质。
那就是冷漠。
一个是对别人冷漠,以一切借口逃离痛苦的根源,能够做到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小世界中,对至亲不闻不问。
一个是对自己冷漠,对自己的所有痛苦情绪都视若无睹,即使伤痕累累,也将刀刃向内,将鲜血与疼痛压在心底,不为人所察觉。
而他,也许是极少数的,能够得以窥见他脆弱内心的人。
于是偶然间瞥见淋漓的鲜血与腐烂的伤口,一次次,一点点,都触目惊心,让他不敢再向上施加任何压力,甚至连决心和底线都会为之动摇。
…………
龙泽川泉用钥匙打开门锁,却在房门未敞之时停下的动作。
他转过头,用近乎恳求的声线说到:
“给我一刻钟,我先去收拾一下。”
泷泽和月恍若未闻,并不吭声。
他身边的安室透代为答应了:
“好,我们便在外边等您。”
龙泽川泉细细的打量着安室透,想起他方才出现的瞬间,便将泷泽和月从疯狂的暴怒英情绪中剥离出来,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请问你是……”
安室透踌躇了一瞬间。
泷泽和月忽然一抬眼,冷漠的丢下一句:
“关你屁事。”
被外孙一句话把问题砸回心里的龙泽川泉不再吭声了,他推开门向屋内走去,然而刚刚踏过门槛,他便又忍不住拧过头来:
“你母亲……是怎么走的?”
泷泽和月缓缓勾起嘴角,轻飘飘的丢下两个字:
“自杀。”
这话一出,龙泽川泉顿时身子一晃,他立刻艰难的按住了门扶手,稳住了身形。
安室透则深深地皱起眉。
嘴唇细微的抽搐,泷泽川泉再次张口问,嗓音已然带着沙哑之意: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即使再勉强自己要冷静,泷泽和月还是忍不住死死地闭上了双眼。
他不想看到眼前之人这副看起来无比痛苦的表情,他即使被千刀万剐,也无法偿还他母亲那掺杂着屈辱和绝望血泪的十几年光阴。
只是泷泽和月也不想再在安室透面前失控,更不希望自己失控时伤到他。
于是便只能漠然的闭上眼,等这个血缘上唯一的亲人整理好房间,在好好询问他,究竟他是什么时候被组织藏起来的。
他想知道组织想要算计他的计划,到底已经多久了。
其余的,他并不想说,也不想知道。
泷泽川泉没有得到回答,随即把目光移到安室透的脸上,望着这个眼神沧桑的老人哀求一样的眼光,安室透嘴唇微微张开。
然而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垂下的眼眸,拒绝告知对方泷泽和月的任何信息。
他永远站在泷泽和月这一边。
眼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闭目不言,一个垂眸望影,看来是双人同心,不会再对他多说什么了。
龙泽川泉有些失望和遗憾,最终还是转过身,缓缓的走进公寓大门。
随着门锁咔嗒一声被锁上的同时,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泷泽和月唇角一垂,身体终是缓缓的松懈下来。
他看向身边的安室透,嘴唇勾起一点细微的弧度:
“谢谢你。”
站在安室透的立场,一个愿意为了只见过两次的工藤新一便毅然独身赴险境的公安,这次面对看起来孤苦的老人,居然能如此不假辞色,显然是为了他的心情着想。
安室透知道他在谢什么,忍不住用手臂撞了撞对方:
“在你心中我是什么圣人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仅仅几句话就能让你失控至此,想必横在你们中间的,不仅仅是简单的误会和争吵那么简单。”
“这种深仇大恨,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泷泽和月无声的垂下头。
是啊,深仇大恨。
虽然这话用来形容他唯一的血缘亲人有些奇怪。
不过在泷泽和月的心里,他在这个世界上,本来早就没有血亲了。
安室透在一旁小心觑着他的脸色,谨慎的措辞:
“不能……告诉我吗?”
泷泽和月愣了一下。
安室透为自己一时冲动之下的贸然道歉:
“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泷泽和月摇了摇头,冰冷的眼底终究浮现出一丝暖意:
“不……你居然愿意主动问我,我只是有些惊讶。”
这种如同走进对方内心的举动,他以为安室透不会做。
安室透只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一股钝痛蔓延开来。
他有些狼狈的垂下眼眸,掩饰住自己眼神中的复杂意味,扶着额头,发出近乎狼狈的苦笑:
“和月……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在和月的心里,难道就是这么狼心狗肺,铁石心肠之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