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所好
太子,一国储君,国之根本。典章制度上自然有众多储君相关的条陈,但实际执行起来,又会有很大出入。
譬如康宗,是文宗苦盼来的太子,从小有文宗延请的名师专门教导,又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宾客时时看顾,十六岁便加冠入朝,进政事堂听政,东宫开府,遴选一众出类拔萃的属官,逐渐参与国务。
如果康宗没有英年早逝,谢煐大概会重走其父这条路。
但,换成当现今皇帝的太子,从大郎变成六郎,谢煐的待遇就和康宗当年完全相反了。
按礼法,太子必须接受教育。于是嘉禧帝在宫里专门腾出一殿,诏集贤院众学士给所有皇子讲课。而且,嘉禧帝不仅对皇子们的功课很宽容,但凡暑热雨雪,都会以体恤之名停课。
按惯例,高门大户的男孩多在十六七八的年纪加冠,方便展开交际。但为了拖延太子入朝的时间,嘉禧帝继位时还未行过冠礼的皇子们,皆是等足二十方行冠礼。同样,为了拖延太子大婚,前头的皇子们也是个个晚婚。
如今,太子上元加冠,入朝已近一月,朝中都未提起配置东宫属官,仿佛所有人都默契地忘记了此事。满朝上下的官员眼见着嘉禧帝铁了心要倒太子,根本没人敢沾上东宫。谁都不是傻子,即便此时是奉诏行事,可太子一倒,东宫属官必定会被清算。既如此,不如不提。
是以,谢煐身边唯一的力量便只有三千东宫卫。这是卫国公当年亲自回京和嘉禧帝谈判下来的,所有护卫皆由卫国公调派换防。
而全京城的“太子党”,也就是谢煐身边的两个伴读一个幕僚。
这些,都是朝野皆知之事。
薛明芳性子最急,将手中纸卷拍在案上,急声道:“你们可记得前朝开国之时,那支无往不利的强大军队曾在江夏大败。一则因为北地兵不惯水战,二则江夏城中有一擅制弩者,城墙上架满了一种八连强弩,伤敌无数。可惜前朝皇帝因为损失太惨重,攻下江夏后就气得将弩全毁了,制弩者也不知所踪。我现在怀疑,这个就是那种强弩!”
贺兰家是薛家的僚属,一直在军中设计改良军械器具,不过贺兰和之父却是走民用工具的路子,带着儿子回京后更是潜心钻研。贺兰和从小耳濡目染,也对此道研究颇深。
他指着弩.机图纸兴奋地解释:“看这上面画的弩.箭,箭头如斧,可射五百步!还有旁边这架小连弩,从标示的体积与重量看,完全适用于单兵!”
张峤的来历要复杂一些,他出自当初主持大局的太皇太后的族中旁支。张氏一族虽无人在朝中担任要职,太皇太后之弟却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族人中饱学之士众多,散于各地书院中任教,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
薛明芳瞪他一眼:“谁说的,守城谁不爱这种大杀器!接战时不爱用是因为单弩没有弓箭灵活,射程也太短。但有单兵用的连弩可又不一样,有了它,战阵可以加入更多变化。不过,想也知道工艺肯定很复杂,难以大范围推广。”
“是一种改良的耕犁。”贺兰和铺开图纸,一边指点一边细说,“现今的犁是直辕,这架改为曲辕,整座犁架就小巧轻便许多。而且辕头还装有可转动的犁盘,便于转向调头。我粗略估算了下,和如今的直辕相比,耕地时能省不少力。其实最近家父也有改良耕犁的想法,他的初步构想也是改直为曲,不过还未实验。”
几年前,张峤进京拜会张氏族长,恳请其举荐自己参加科举。但后来被张家查出他生父犯过事,已被除族,因此遭到拒绝。悲愤的张峤酒楼买醉,恰巧遇到谢煐,便自荐入东宫当幕僚。
薛明芳拿过去试着翻翻,却道:“好用是好用,可这得用上好的纸,才能又软又韧,不便宜呢。”
谢煐点下头,接着看向贺兰和:“章臣那张图呢?”
张峤拿在手中翻动一下:“这叠纸被一侧的线缝起,如此装订,不仅更便于观看与保存,反复观看也不易散破。这可真是巧思,白三郎明显是将我们三人的来历都打听清楚了,投我们所好。”
薛明芳是卫国公最小的孙子,五岁就被卫国公送到谢煐身边。一年后,东宫里又多了个也是五岁被送来的贺兰和,他是先皇后的表侄,谢煐和薛明芳的表弟。
三人看着那行字,一时间都默默无言。
现今多用卷轴装与经折装,也是因为纸张大多厚实坚硬。
他话音落下,几人一同看向张峤手里那一小叠纸。
张峤面色有些古怪:“你看最后一张纸。”
薛明芳不由得嘀咕:“还真是照着我们的喜好来啊。”
谢煐让孟大先退出殿去,随后往椅背上一靠:“都来说说你们手里的东西。”
现下,这寥寥三人的“太子党”就全被人捏到了七寸。
薛明芳翻到最后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楷——另有改良造纸法,可制低价轻薄纸。
张峤有些奇怪:“你们薛家军不是不爱用弩?”
谢煐再次看向贺兰和:“这两张图纸上的东西,你家可能照图制出?”
“这犁并不复杂,必定可以。八连强弩画了内部细节,慢慢琢磨和尝试,应该也问题不大,只是要时间。”说到这,贺兰和点着小连弩摇摇头,“这个就不行了。”
谢煐将手中信纸也摆上案几:“白三说他脑子里还有很多这种先进技术。”
这话一出,他前方的三人面色更加怪异——那得是何种奇鬼之才?!
张峤斟酌着开口道:“以白三郎现在的处境,左右都逃不开一个死字。唯有和殿下合作,还能争出一线生机。他会极力争取打动殿下,倒也不奇怪。”
薛明芳撇嘴:“所以你的意思是,就让殿下委屈‘下嫁’?”
意思是这意思,羽翼未丰前只能韬光养晦。但这话委实说不出口,张峤只能闭嘴不言。
谢煐手指缓缓点着案几,眯起眼睛思考。
三人都没有打扰他,只是看向案几上图纸书册的目光依然藏着热烈。
谢煐深思良久,抬眼再次扫过三人,倒是轻笑了一声,笑得三人纷纷收回目光垂下头。
“子山。”谢煐先唤张峤,“昨日谢琢既找到如意楼去闹,怕是皇后那边已经起了疑心。你去安排下,午后我换个地方见先生。”
张峤躬身领命。
谢煐再转向薛明芳:“等会儿季贞带人去白府走一趟,就说我请白三用午膳。”
薛明芳微愣:“直接抢人?”
谢煐:“白三既有意合作,会答应同你过来。只是白泊可能暂时不会放人……你态度恶劣些,让他以为我们会直接下手,他应该就不会阻拦了。”
薛明芳会意:“成,这活儿我喜欢!”
谢煐吩咐完,便挥下手:“都忙去吧,这些东西先不要往外透露。冯万川,把这些锁进我卧房的暗格里。”
张峤和贺兰和行礼离开,冯万川上前收拾起案几上的东西,装回小木盒中,再捧着木盒离开。
片刻间,殿中就只剩下谢煐和薛明芳。
薛明芳没急着走,四下望望确认无人,便前倾身压在案几上,用极小的声音道:“六郎,虽然张子山刚才那般说,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离开。我爹在这里待了十年,可不是什么都没干。”
大煜开国皇帝高祖体恤戍边将领,留下禁止强制将领留亲眷在京的祖制。但从文宗朝起,多数将领都会自觉留些人,唯有薛家一直满门不留京。
而这一次,卫国公为外孙破了例,把小儿子一家三口送进京中。直到前些年沿海边防出现空缺,嘉禧帝找不出合适人选,才将薛父派过去。薛明芳续道:“近年泰粟被打怕了,不怎么来,其实北边还算安定,也攒下点家底。等我们过去,可以回头打下南面十几个州,总不至于真没粮吃。反都反了,也不可能再和这头和平共处。”
只是那样一来,他父母二人孤悬在外就成了最危险的那个,不过薛明芳按下了没提。
谢煐此时已然放松下来,端起水边喝边说:“下朝回来的时候,我的确这样考虑过。”
他随既敛下目光:“但看了刚才那些东西……”
说到这里,谢煐脑中不期然地回想起昨日见到白殊那一幕。
满堂看着台上努力听乐的人当中,唯有那个男子在注视自己。一副病容,却是目如深潭,笑得挑衅。
薛明芳听谢煐说着说着声音就没了,面上还露出似在回忆的神色,顿时觉得有些稀奇。他在脑子里把有关那位白三公子的传言过了一遍,立刻大惊小怪地道:“外头都说那白三郎俊美似仙人,你不会也被他迷住了?!”
谢煐被他打岔,抬眼看过去,凉凉地道:“被他迷住的不是我,是你们三个吧。”
薛明芳想起刚才情形,心虚地扯出个憨笑。
谢煐撑着椅子起身,一边说:“听说他病得风吹就倒。你记得带辆车过去,别弄得人过来就直接瘫了。”
说罢,他直接转身向殿外走去。
薛明芳抬头看着他背影,暗自嘀咕:“这么仔细,别是真想嫁……?”
空旷的静室内,阳光透窗而过,在地面投下一片亮斑。
榻上两人隔案而坐,博山炉中的袅袅细烟若有似无地环绕在侧。
一人散着发,身上穿着灰白道袍,肩披鹤氅,敛目饮茶。另一人做儒生打扮,童颜鹤发,正是那名满天下的大儒张保鸿。
此时张保鸿放下杯子,开口道:“国师每年卜算都极耗心力,今年还要费神测算八字,本不该打扰国师静养。但此事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老夫只得觍颜相询——那谶语,莫非真有让太子下嫁之意?”
国师也放下杯子,抬眼直视过去:“谶语之意,皆如其字。”
张保鸿似是松了口气,随既又无奈地道:“现下旨意已经传开,便是原本没有那意思,也是那意思了。”
国师不动声色地回道:“贫道出家之人,不问俗世中事。”
张保鸿却不容他推脱,直言道:“然国师悲天悯人,出言警示龙凤解危。可惜,天子却要屠尽龙凤。”
国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才问:“此话怎讲?”
张保鸿将现今各方局面一一细说,见国师微微蹙起眉头,心下总算有些宽慰。
最后,他起身下榻,对国师长揖道:“为天下苍生计,还请国师护佑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