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决定
殿内一时竟安静下来。
嘉禧帝和国师对视片刻,见对方竟是丝毫没有改口之意,又敛下目光端起茶盏,却才沾唇便重重放下,扭头向一旁的宫人斥道:“没眼色的东西,茶都凉了也不知道给朕换!”
他声音虽不高,在此刻的殿内却犹如一道惊雷。宫人们全被吓得立刻跪地,唯有孙宦官躬身上前,伸手去拿那茶盏。
嘉禧帝发过火,心中顺畅些许,抬手让他退开:“罢了。”
等再转回目光看向国师之时,嘉禧帝已然恢复了慈善模样:“辛苦国师。让三郎搬去应玄观自无不可,原本这桩婚事便是为解危难,理当听从国师安排。”
说到此处,他稍一停顿,面露为难:“只是这婚后迁居一事,委实牵扯过多。况太子乃国本,不居内城恐不安全。听国师方才所言,该是只对朕有影响,为社稷安定想,朕并不在意这个。”
国师面色不变,严肃地道:“此番婚事特殊,陛下先行过问名。只要楚溪侯补上纳采,便进入纳吉。届时紫微受冲,殃及陛下,才真是江山动荡、社稷不安。”
嘉禧帝因继位时的波折,为拢络人心,也为生前身后的清名,对臣子多有宽容,一直保持虚心纳谏的形象。此时即便心中不快,他也耐心地回道:“兹事体大,朕亦不好乾纲独断,总得让政事堂众卿家议过才好。”
话说到这里已是僵住,国师没再多言,又拱下手,就转头对白殊说道:“贫道已命道童收拾好客院,楚溪侯若无旁事,请尽早移居应玄观。”
白殊恭敬回道:“小子明日一早便去叨扰。”
谢煐“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视线由始至终未回转一下,只是脚下步伐一直保持着慢速。
温暖的偏殿中,孙宦官将其余宫人内侍都打发出去,扶着嘉禧帝躺到榻上,为他摘下发冠松松发髻,熟练地按摩起头部。
就算不提一废太子薛家必反,光是张家那边就无法交待。太子是当年太皇太后亲定,张家身后还站着天下学子,文人的笔杆子,那可足以积毁销骨。
冯万川笑着接道:“那该是好方子。杨公是太医署出去的,年纪大了受不住轮值的辛苦,现下太医署里好几位都是他带出来的学生。听闻宫里的贵人们有时几帖药不见好,还会专程请杨公入宫看诊。”
嘉禧帝见他们两下说定,刚才的愉快心情也因为国师的来意而被破坏,便挥手让三人告退,还随手指了个宦官去给齐国公传信,顺便送白殊回府。
嘉禧帝说着说着都真冒出点火,便是当了十几年皇帝,权柄日重,他依旧无法事事如愿。无故废太子,这废的不是太子,而是祖宗成法。
白殊没料到他突然提这个,诧异地抬头看去,却只看到目视前方的侧脸。
孙宦官语气平缓,如同闲聊似地回道:“在老奴看,三公子的确缺人教导,不通世故。”
顿了片刻,他又续道:“方才老奴在旁看着,他虽乖巧听话,却是少于变通,胆子也不大。怕是……会辜负陛下厚望。若只是那样还罢了,老奴最担心的是,他会反被太子利用,误导陛下。”
候在外头的冯万川将黑猫交还给白殊,又帮着他披好斗篷戴上帽子。一行人走下殿前台阶,才发现天空中在下小雪粒。
“老毛病了,底子弱,也就只能养着。”白殊抬袖挡着风低声回,“现今在吃杨老大夫的方子。”
“如若东宫后院一直空虚,保不齐就有那心大的想铤而走险。况且,旁人先不说,若是薛家再送一个女儿回来,朕可没甚理由能阻止。一旦太子正经娶妃,诞下皇室嫡孙……
孙宦官手下加重了点力道,仿佛没听出嘉禧帝的怒意,只真心恭维道:“陛下看得深远,是老奴愚钝,没参透陛下深意。”
前方谢煐脚下一顿,闭起眼深吸口气,缓下步子。白殊为避风,一直低着头往前走,这一下差点撞到他背上,还是被冯万川扶了一把才稳住。
他又说了些好听话,慢慢安抚好嘉禧帝,才转而问道:“那国师提出让太子婚后迁居,陛下可要同意?这婚事的章程……”
“别看朝中那些臣子现在都躲着太子走,可朕若是轻言废立,含元门外立时就能跪满一片人,甚至还会有几个真撞死在金殿上!更别说还有那些地方上的官,奏书能把朕的案几都埋了!”
打头的谢煐不由得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的白殊怕吃进冷风,紧闭着嘴急步走。可即使他注意着呼吸节奏,没过多久还是憋不住闷咳起来。
白殊与谢煐行礼退出殿外,只来得及看见国师大步离去的背影。
谢煐等白殊缓过劲,开口道:“你现已封侯,递名帖到太医署,会有太医去给你诊治。”
嘉禧帝闭着眼假寐片刻,缓缓问道:“今日是你去白府宣的旨,依你看,那白三郎如何?”
嘉禧帝却是笑了:“一个突然被抓来和男人成亲的人,心里哪可能对朕没有怨怼,朕难不成还真指望他能成什么事?他怎么样并不多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一桩婚事横在前头,太子便攀不上正经姻亲。
嘉禧帝睁眼瞥了他一下。
孙宦官笑着解释:“太子婚事虽由礼部和东宫办,可内侍省这边也得配合一二。如若太子迁居,按封王赐府的例,宫里头也得出不少东西。”
嘉禧帝又闭上眼,轻哼一声:“先让政事堂议着,等拖过纳吉没出事,自然没必要迁什么居。”
“陛下圣明。”孙宦官静了片刻,又有些担忧地续道,“国师一脉辅佐两朝,先前只出过两句谶语。一是前朝中兴,一是高祖当立,都应了。老奴担心这次……”
嘉禧帝这次却是没恼,反而露出笑容:“那些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当真。前朝中兴是推了个当时皇室五服以外的旁支上去,高祖更是直接改朝换代,没那样的谶语,怎好行事。
“至于这回……朕自登基以来,的确对国师疏于照拂,他想博取朕的关注也不稀奇。今日特意来提一句,不过是再次提醒朕而已。届时真没事,还能说自己做了法,再表一次功。”
孙宦官再次恭维:“还是陛下高明,一眼便看透人心。”
嘉禧帝得意地笑笑:“不过他既来了,朕也不能无视。一会儿你去传个话,往后给应玄观的一应份例都加一倍。”
孙宦官低声应着是,又夸了一番嘉禧帝仁德,直捧得皇帝喜笑颜开。
谢煐被入宫耽误了时候,回到东宫便立刻带着三名心腹去张峤安排之处密见恩师怀伤居士。
怀伤听三人详细讲完,尤其是谢煐补充的入宫一段,抚着须道:“国师一脉向来只卜吉凶,不问世事,此次该是被张公打动,方出面相助。”
薛明芳撇撇嘴:“他卜出的谶语被人那般瞎解释,成了被利用的工具,估计心里也憋着气。”
张峤道:“内城防务归属南衙禁军,近年天子已经渐渐换齐了他的人。虽东宫防卫自成一体,可卡着内城门这一关,总是危险。如今既然国师出面,哪怕殿下只是迁到永乐坊,都可大大降低禁军的掣肘,行事起来方便许多。”
薛明芳接话道:“我看天子不会同意。他一直想往东宫伸手伸不进来,哪可能放殿下龙归大海。”
张峤却是狡黠一笑:“季贞,你薛家用兵总不会都是直来直往的吧。”
薛明芳听得一愣。
张峤续道:“国师不是说了——纳吉之后,气冲紫微,于天子有损。”
薛明芳脑子转了转,恍然大悟地笑了:“这话好!”
贺兰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问:“这样说来,殿下是决定留京成婚了?”
此话一出,薛明芳的笑立刻僵在脸上,随即愤愤地道:“好你个张子山,我都给你绕进去了!受辱嫁人的可是殿下,你这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张峤无奈地瞥一眼贺兰和,才对薛明芳道:“我倒是不介意以身相替,可这事也不是我能替的。”
怀伤突道:“此事,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待四人都看过来,他续道:“天子此举,只为阻止殿下借婚事结上有力姻亲,诞下正经皇孙。但在名声上,殿下可是为国牺牲,只要好好传扬,倒是项美名。”
他转而看向薛明芳:“反,是下下之策。殿下最大的倚仗是正统,非到绝处,轻易不可自毁根基。何况,便是能在北地与天子分庭抗礼,要拿下全土也非易事。内乱一起,苦的只会是黎民百姓。”
薛明芳倒是没有不甘之意,诚恳地道:“先生教训得是。”
怀伤又温言道:“我知你也是心疼殿下。不过,听殿下适才所言,老夫倒以为,那位白三公子可以合作。”
谢煐原先一直沉默着,此时目光在三名心腹面上扫过,问道:“你们觉得,他说的脑中有书库,有几分可信?”
三人相互望望,贺兰和先开了口:“以他先前拿出的三样东西,虽然不排除真有天生奇才,但从常理论,的确不太像同一个人钻研的方向,尤其那卷书册。方才再听殿下提到那些赚钱法,还有什么酒精,就更是如此。”
张峤斟酌着接上:“不过,白三郎有句话说得没错,总归这些好东西都是真的。只要有用,倒也不必非要追究来处。”
此时,怀伤再次插话道:“这桩婚事还有一项好处。”
他直视着谢煐:“殿下大婚,天子总不能不让卫国公回京。”
谢煐目光闪烁一下,缓缓闭起眼。
再睁开眼时,他已换上坚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