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停选
嘉禧帝手中的白绢还不足两掌大小,简单的墨迹线条在上面勾勒出三个人。
戴着冕冠的那个,面目、身材皆是嘉禧帝的特征;他身旁有一华服妇人张着双手,似抱似拦;另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正握刀刺入他胸口。
胸口处,一片红色晕染开,醒目得扎眼。
嘉禧帝死死盯着那片红色,心跳被激得一下快过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感到胸口又痛又热,好似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嘉禧帝堵在江山殿入口,后方人只能看到他像是弯身捡东西,随后整个人僵住片刻,肥胖的身体又开始微微颤唞。
常将军看看被推开的孙宦官,见对方依然是满脸掩不住的惊惧,不禁有些好奇。
仗着个子高,他暗暗掂脚挺胸伸脖,目光穿过嘉禧帝的肩膀往里看。却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上散着白布,布上有墨迹,而天子手上正捧着一块,还隐约有……血迹?
常将军被吓了一跳,赶紧缩回脖子,心中暗道——幸好刚才他没自己先进去,不然这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谢元简见嘉禧帝一直没动作,孙宦官又一副受惊模样,不由得靠过去低声问:“孙内侍,里面究竟怎么了?”
谢元简在心中哀叹着自己倒霉,也只得躬身应是。
嘉禧帝盯着他没说话。
嘉禧帝的神智随着孙宦官的话慢慢回归,目光再扫过手中和地上的图——对呀,这些图只可能是人画的!
他闭上眼缓缓深吸几口气,终于勉强稳住急速的心跳,在孙宦官的搀扶下回过身,用带着点颤的声音吩咐:“常卿,带着羽林卫退远些。谢卿,你过来。”
谢元简心中有些腻味,面上却是更加谨小慎微,细细禀道:“那些女子在梦中都是身处宫中,显然已是宫女。若是她们没做那些梦便也罢了,可现今,如若她们入了宫,会不会便想着——总有一日梦中情形会出现?当她们在宫中受到委屈之时,又会不会被梦境启发……”
此时,孙宦官已将地面上的所有白绢画都捡起来,递到谢元简手上:“谢府尹,一共十六张。咱家略看过,都能与您拿来的那些梦对得上。”
见嘉禧帝要转身走,他连忙低声道:“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内侍省是否要于近日在京中采选秀女?”
孙宦官假咳一声,道:“宫里已是多年未在京中采选秀女。”
他展开一看,顿时瞪圆了眼——这、这场景不就是那个邱玉娘做的梦?十六个人当中,只有她的梦里出现过一个协助杀手的人!
谢元简看完手中画,又发现殿中地面上还有画散落着,愕然道:“是何人放这些图在此……”
嘉禧帝:“这便得谢爱卿来查了。”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既然没有一口否认,其实便等同于默认。
嘉禧帝直勾勾地看着他:“谢爱卿,你会把恶人查出来的吧?”
谢元简感觉额头隐隐冒出汗,却只能继续道:“臣观那些做噩梦的女子皆符合秀女标准,固有此一猜。”
孙宦官听见他唤,转过眼看看他,突然目光一亮,仿佛整个人回过了魂,一边挥手示意跟来的宦官宫人往后退,一边赶紧去扶嘉禧帝。
常将军刚才看那一眼便打定主意绝不掺和这事,马上听话地指挥着人都退开。
嘉禧帝僵硬地扭过头:“有恶人……在捣鬼……?”
这道幽幽之声听得谢元简汗毛直竖,甚至一时顾不上冒犯圣颜,转眼对上嘉禧帝的目光。
孙宦官声音更轻:“必定是!陛下想想,上次断旗还有可能是受地动影响,但这次这些画,除了人为,哪里还有别的可能?”
旁边的嘉禧帝也恢复了帝王模样,沉声道:“谢爱卿放手查,若有人不配合,直管来与朕说。”
谢元简则是快步上前,立刻被嘉禧帝塞过一块东西。
谢元简被盯着心中发毛。
“陛下别怕!这必是有恶人在捣鬼!”孙宦官一边瞥着嘉禧帝手中的画,一边贴着他耳边轻声道,“谢府尹既在此处,这些东西又和他适才所禀之事有关联,不如便交给他查办吧。”
孙宦官低喝一声:“谢府尹慎言!”
谢元简并未被他吓住,又续道:“另外,无论是上天以梦示警,还是有人背后谋划,臣以为,都应仔细筛查,看看是否真有人想借选秀之机入宫行刺。”
昨晚安阳府衙役排查三坊,如此大动静,噩梦一事必然会传开。若是继续选秀,在他治下选出的秀女中万一真有人行刺,不管是有预谋的还是受此事启发的,他都得担干系。
既如此,他无论如何都得拦住这次选秀……不,只要他还在安阳府尹任上,他就得拦住在京里的选秀!
谢元简一咬牙,再道:“陛下,君子不立危墙!还请陛下对选秀一事三思!”
嘉禧帝深深看他良久,才道:“采选可以停,但这事,你给朕彻查清楚!”
谢元简顶着满头冷汗躬身:“臣定竭尽全力。”
嘉禧帝让孙宦官扶着慢慢往回走,还未走远,已经听见谢元简在问常将军何时听到异响。
常将军:“就在我去禀报陛下之前,响了足有半盏茶时间。像是风吹门的声响,很规律,但殿内都是关死的,不会有风。”
随后谢元简又问这几日宫可有异样,不过此时渐渐离得远了,已听不到常将军的回答。
嘉禧帝若有所思,回紫宸殿的路上便问孙宦官:“要说最大的异常,便是昨晚太子夜宿宫中。他们昨晚真的一直留在殿内,没有一人离开?”
孙宦官:“确实未曾有人离开。太子与楚溪侯从戌时开始,一个时辰出来烧一筐纸钱,直到将近丑正时分,屋内才熄了大多数烛火,只余微光。”
嘉禧帝想了想,又道:“采选停下,你派个人去问问皇贵妃,千秋宴她是不是准备在北山行宫办,都有谁知道这事。”
孙宦官心头一跳,低声应是。
嘉禧帝:“还有刚才,江山殿有异响时,太子的人还在宫中,你去查查当时他们有没有异常。现在就去,不用送朕了。”
孙宦官于是将嘉禧帝交给后方的宦官宫人,自己转身离开。
他寻去了白殊先前等候的那间房,从窗户中看进去,发现里面人齐着。白殊抱着黑猫在闭目养神,冯万川和东宫卫也各自坐着,看来是太子还在政事堂议事。
孙宦官将守门的两个小宦官唤到一边,问道:“里头可有异样,除了楚溪侯,都有谁出去过?”
两个小宦官仔细答了——没有异样,有人去过茅厕,但他们谨守指示,都有一个在旁陪着,没让人离开过视线。
孙宦官心里其实早有推测。毕竟,就算能瞒过这头跑出去,江山殿那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无声息地进出。
他摆手示意小宦官们回去,暗自叹着气转回紫宸殿。
白殊一直等到谢煐在政事堂议完事,跟着他走到宫门,登车回上景宫。
上车坐好,谢煐问道:“还顺利吧?”
白殊揉着黑猫的小爪子:“那是自然,我们小黑可厉害了。羽林将军去禀报总要一段时间,足够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来。”
宫里的守卫的确森严,但那都是针对人而言,一只小猫要钻空子并不太难。何况,夜晚就是小黑最好的保护色。即使是皇宫,室外的灯火也很有限,在夜里几乎不可能发现一只藏在黑暗中的黑猫。
至于白日这一回,即使真被发现了也不要紧,毕竟宫里这么大,常有野猫来寻吃的,羽林卫们并不会觉得奇怪。
因此,昨晚小黑回来让白殊脱掉小衣服,最后一次出门之前,白殊特地给它染白了爪子和尾巴尖。万一白日里真被人发现,可以直接装成野猫。
小黑将尖端带点白的尾巴从白殊臂弯里抽出来甩甩,喵了一声。
白殊笑道:“小黑说,江山殿的地砖太凉,它昨晚是在梁上睡的。”
谢煐伸手摸摸黑猫的小脑袋:“回头让府里的绣娘们给它做一箱小斗篷,它咬开绳结就能抖在地上当垫子,冬日里便随处都能睡。”
白殊继续给小黑揉爪子:“昨晚跑了五趟,真是辛苦了,回去洗个澡就好好歇一歇。”
小黑:“活动量大,我要加餐。”
白殊:“行行,肉管够。”
谢煐听不到他们两个聊天,只道:“下朝之时我留意过,谢元简该是转去了紫宸殿。他既然被拖进这事里,必会全力阻止选秀,你不用再担心。”
白殊靠到软枕上,笑容渐渐敛起,只余很浅的一丝,若有似无地挂在唇角,抬眼看向谢煐。
谢煐不解:“怎么,还有哪里有问题?”
白殊摇下头,缓缓地道:“我在想,等以后……殿下是不是也有要选秀的时候?”
谢煐微愣,随即反而笑起来,不过很快又端正神色:“我用不着选秀,和我娘学便行了。”
白殊挑下眉。
谢煐细细和他解释:“采选秀女,一是为充盈后宫,一是为选宫女在宫中服侍。专为选嫔妃的那种姑且不提,按我朝律,在民间采选秀女其实会去贫困的州县挑人,且不能强迫。那些地方多有活不下去的女子,会愿意进宫有口饭吃。只是实际上……”
真正严格按律采选的时候肯定不多。
谢煐续道:“我爹的后宫只有我娘一个,其余都是文宗的嫔妃,能放出宫的全放出来去了。因此当时后宫里封了许多地方,需要的人手不算多。我娘放归过几次大龄宫人,同时让人在各地带回许多孤女、或被家中卖掉的女孩,养在宫内。
“她们长大后会补作宫女,到了二十,若是愿意出宫便放出去,不愿意就继续留下。如今我们府中后院里的那些绣娘,就都是这样来的。既然我娘的这套办法能让宫中运转无碍,我直接照搬便是了。”
他以后的后宫只会比他爹的更简单,一个女人都没有,当今天子留下的嫔妃他也不可能养着。御花园后的区域哪怕全封上也无妨,用的宦官宫人少了,各方面开支都能缩减许多,还能省下一大笔灯油钱和修缮费。
若是白殊不喜使唤宫女,那他甚至可以做到让宫里完全没有宫女。
白殊倒是听得挺诧异,再次觉得谢煐一家三口真算是皇室当中的异类。不过仔细一想,收养孤女弃女的确是两全的好办法。
他放松下来,转而叹道:“希望谢府尹能看透我们留下的提示,不然就太便宜宁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