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初平
安阳府尹谢元简躬身站在紫宸殿中,额头浮着一层汗,后背也嗖嗖发凉。
嘉禧帝坐在上首垂眼看他,问道:“谢爱卿,江山殿里究竟什么把戏,查清楚了吗?朕听闻,‘上天示警’的流言都在京里传遍了。”
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缓不急,却如一座大山,压得谢元简的背又躬下一分。
谢元简从最初听到那些梦境,便知道这事必是有人在背后谋划。即使当时他进宫陈禀时谨慎地没有明说,但君臣二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上天示警于众女梦中”之类的传言,在他们眼中就是无稽之谈。
实际上,那日他只是想探探嘉禧帝的意思,看要不要查那幕后之人。毕竟这事好说不好听——因宫中准备强行采选秀女,逼得民间女子齐齐谎称噩梦,逃避入宫?
倘若去抓那些女子与幕后之人,实情必定兜不住。可这实情一揭开,也无异于撕下嘉禧帝那层薄薄的仁慈面皮。只要嘉禧帝还想保全脸面,就得默默接下这个“上天预警”。
直到现在,谢元简也笃定这事是人为。
可他不能说,不敢说。
因为他真查不出江山殿里的把戏!
所有可能性他都设想过,却被一一排除。
嘉禧帝忍着怒意听完,冷声问:“就这些?”
谢元简也低声答:“再没其他人看过。”
紫宸殿中只有嘉禧帝一人在沉思,显然也还在想这件事。
谢元简小心地瞥着嘉禧帝的神色,谨慎地道:“除口供外,臣目前并未查到人犯与皇贵妃的联系,是以,臣尚不能确认指使她的就是皇贵妃。不过,此事既涉后宫,臣不便继续审理,后续是否移交内侍省……”
谢元简赶忙续道:“陛下容臣细禀。犯人之所以选中江山殿而非他处,当是只有江山殿符合那个把戏的条件。因此,臣以为,陛下无须过于担忧……”
谢元简讷讷:“狱吏一时不查,人犯昨夜在狱中自尽了……”
嘉禧帝的目光顿时又化为刀光,狠狠地劈过来。
谢元简:“过了几次堂,所供皆是如此。”
那些行刺图的确不宜让太多人看见。
孙宦官领着个小宦官,跟着谢元简来到安阳府右少尹等候的小房,示意小宦官去接右少尹手中的卷宗。
片刻之后,他猛地一惊,脑中将这事前后过一遍,忙将其他图都收好,单叠起这张快步去往紫宸殿。
谢元简确是拿起其中一袋,亲手递给孙宦官。
“届时皇贵妃会坐在陛下`身边,见机协助一二。且,她还会在太子、宁王、肃王的膳食中下毒,确保在那一日只留下平王一个成年皇子。她准备挟带入宫的毒药,臣也搜出来了。”
谢元简继续道:“此女乃是顶替了一瞎眼老妪的孙女,自陈从小被平王的人收养于秘密之处,接受服侍人与刺杀的训练。此次受皇贵妃授意,成为宫女后,将在千秋宴上行刺陛下。
而这事,也因此变得尤为可怕。谢元简很清楚天子担忧的是什么——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江山殿,是不是就能进紫宸殿,能进宫里任何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略点个头,低声问:“这些图,除了谢府尹,可还有人看过?”
“臣查到了那个意欲混在秀女当中入宫的刺客,这是她的供状。”
嘉禧帝周身气氛一下冷凝,面色黑如锅底。
谢元简捧上一卷纸,被孙宦官接过去递给嘉禧帝。
良久,嘉禧帝终是道:“一应卷宗都转到内侍省吧。”
所以这画的意思其实是——皇后在协助刺客行刺。
谢元简又将女犯供出来的行刺计划详细说过。
此刻,谢元简唯有压下惶恐,开口道:“臣愚钝,未能参透其中关窍……”
谢元简终是忍不住,抬袖子抹了下额角的汗:“她将头发绑在牢门上,吊死了自己。臣与下属都未曾想到,还有这般自尽方式……”
里头面上第一张,便是唯一有三人的那张图。
嘉禧帝却摆摆手,示意孙宦官看,只道:“你说。”
那日天子如此干脆地答应取消采选,恐怕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若是不答应,会不会下一次犯人就要潜进紫宸殿了?
刚才他进来之时,也发现紫宸殿的守卫比以往又森严许多。
他又问:“那你都查到了什么?”
听得这话,谢元简心下顿时松了一大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挺过去了。
谢元简忙谢过恩,又对孙宦官道:“卷宗今日都已带来,少尹正在外候着,烦请孙内侍随某来取那些图。”
上首嘉禧帝微眯起眼,倒是被他这话宽慰些许。
孙宦官接过,看见袋口上贴着封条,谢元简的手指在封条下沿连点三下。
孙宦官抱着东西离开,命小宦官将卷宗送到衙署,自己则回房拆了那个贴封条的包。
嘉禧帝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改口的打算,心知他这是打定主意要从这浑水里退出去,便是逼他继续查,他也只会敷衍了事。毕竟,也正是因为谢元简如此谨小慎微、知进退,自己才一直让他留在安阳府尹的任上。
孙宦官看了看,将它放在袋上比划,发现封条下沿正对着画上那个华服女人的脸,便又细细去看。
孙宦官将画送到他面前:“陛下,这画上协助刺客的女子,虽穿着皇贵妃的服饰,面容却更像皇后!尤其是脸侧这两颗痣!”
嘉禧帝眯起眼思考片刻,开口道:“对此供述,谢卿如何看?”
嘉禧帝心中转过几转,这几日吃什么药都压不住的惊惧终于慢慢缓下。
嘉禧帝重重一哼:“谢卿的手段还是太温柔。把人转到内侍省,再好好审几遍。”
顺着这话想想,的确,若是将那些行刺图直接弄到紫宸殿,甚至上朝的宣政殿,效果怕是更佳。可犯人却选择放在无人的江山殿。
话音还未落,他甚至就能感觉到上方天子的目光如刀一般扎向自己。
嘉禧帝垂眼看过:“谢卿和你说的?”
孙宦官:“他暗示老奴细看。”
“他就是太谨慎!”嘉禧帝重重一哼,“此事明显是二郎在给大郎母子下套,他都不敢与朕直说。”
孙宦官也猜到了这一层,会想到利用采选秀女,倒是很符合宁王的好色脾气。但他还是很不解:“可这图……”
嘉禧帝面如寒霜:“编出那些梦的人非常熟悉内廷,图出现的前一晚太子又夜宿宫中,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但也只有他了。看来,皇贵妃那里都漏了筛子,不仅被二郎的人哄骗,还被太子的人给听了去。”
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到,身边的女人太聪明了不好,但太蠢了也不行。
孙宦官来回想了想,轻声道:“江山殿的事虽查不出来,可既然是太子教唆那些女子,可逼她们供出人来,以妖言惑众之罪发落太子。”
嘉禧帝却是瞥他一眼:“然后让史笔记下朕‘违制采选,太子教百姓编造示警梦境以图逃脱’?”
孙宦官深深低下头:“是老奴糊涂了。”
嘉禧帝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沉思许久,才吩咐道:“收回皇贵妃的凤印,且让她先好好‘养病’。再有,向外透透消息。太子与楚溪侯前几日夜宿宫中,气冲紫微,令朕……与皇贵妃都感不适。”
以后,他绝不会再留太子在宫内!
孙宦官等了一会儿,见嘉禧帝再无他话,有心问问宁王要如何处置,可瞥到嘉禧帝的脸色后,顿时不敢多言,应着声退出去。
白殊这几日一边在给吴敬书补功课,一边在慢慢画织机的图纸。
今年他只打算用棉花做冬衣冬被,织布是明年的安排,这图纸也就不用着急。
就在前几日,谢煐的人探到安阳府从永平坊抓了一名年轻女子回去。白殊当即让小黑潜进去,直到听见那女子自己供出皇贵妃,确认谢元简没有抓错人。
他画一套织机图纸总共花了三四天,而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采选秀女的消息传出,想来该是停了。至此,白殊心中的所有担忧才总算全都消散。
这日下午议事之时,谢煐就提到“气冲紫微”一事,天子身体微恙,皇贵妃倒病、无力料理后宫事宜。
白殊和他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笑道:“日后,天子怕是再不敢让殿下留宿宫中了。”
另三人并不知江山殿中行刺图的事,张峤叹道:“只关皇贵妃禁闭,都没有处理平王。看来,天子对那母子二人真是极宠。”
薛明芳抱怨:“谢元简怎么就没把宁王查出来呢?太便宜宁王了!”
谢煐伸手点着案台,面上淡淡地道:“不,天子只关皇贵妃禁闭,恰恰说明,他知道这事是宁王在陷害她。”
旁人都望过来,谢煐特意看了眼白殊,见他面上也有不解之色,便细细解说一遍。
“如果天子认定皇贵妃选秀是为行刺,必不会对她轻拿轻放。她既无大事,说明天子不认为她是主谋。至于宁王,他策划此事的目的不是行刺,而是陷害平王母子。
“这虽然也让天子生气,但毕竟于他本身无害。在未直接受到行刺惊吓的时候,天子还能冷静思考。不过他对宁王的宠爱有限,没有立刻发作,只是不想把这种兄弟阋墙的丑事摆到明面上。
“若我所料不差,待青州莱州的案子查完,处置平王之时,天子便会寻个借口,一同发落宁王。如此,既教训过儿子,又能一举平衡两边势力。
“事实上,自平王被拘于府中,朝中情势便有微妙的变化。亲平王一派开始低调,亲宁王一派开始略有膨胀,这并不是天子所乐见。”
张峤思索片刻,开口道:“青莱两州的事,千秋节之前当能有定论。”
薛明芳撇下嘴:“最好他们两个一起被关了,省得殿下在千秋宴上还要看到他们那恶心嘴脸。”
说完朝中事,白殊让知雨将那套织机图交给贺兰和。
“我不知道现在民间常用的织机是什么样,如何改造才最省钱省事,就还得章臣和工匠们费心了。”
贺兰和高兴地接过去,顾不上说什么,直接埋头细看。
谢煐此时才想起来问白殊:“木棉合适在中原种植吗?”
白殊让小黑调出相关资料,照着讲过一遍,最后道:“只要织机能推广开,很多地方都可以改种麻为种棉。等章臣将织机改良的方案弄出来,我再算算钱,想想怎么鼓励种植合适。”
张峤听得感慨一声:“三郎真的很适合当亲民官。若有机会出任一地之长,当地百姓定然会幸福。”
却不料,话音还没落,他被谢煐冷冷地瞪了一眼。
张峤:“?”
谢煐换个话题,问冯万川道:“东宫卫弹了几日木棉,还没有些成果吗?”
冯万川一边暗笑“张公子怎可将楚溪侯与太子分开”,一边应道:“有了有了,午膳前交给臣的,臣这就去取来。”
他出殿片刻,便领着人抱来三条棉被、两件棉服。
除了谢煐与白殊,其余三人立刻起身上前细看,又是伸手摸又是试穿衣服。
薛明芳穿着棉袍在殿里走上几圈,赶紧脱下来:“真是暖和,我都要出汗了。”
贺兰和细细摸着棉被,叹道:“没想木棉弹过之后会这么蓬松。”
冯万川笑道:“东宫卫和绣娘们都试过,这和丝绵的冬衣冬被比,也不差什么。”
而同等用量的木棉,成本却比蚕丝要低得多。
白殊看着他们兴奋,笑道:“同样的重量,在屋里是蚕丝要暖和些;但若在屋外,寒风之中则是棉花更能御寒。”
谢煐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一下:“府里也该做冬衣了。一会儿让冯万川开库房,你挑几匹料子,丝绵的木棉的都做几身。既然木棉的更御寒,那再给你做身官服,过年祭祀时用得上。”
说罢,又对冯万川道:“今年府中裁冬衣,每人都制一身这木棉的棉服。”
东宫便是再体恤人,也不可能给东宫卫和仆役们都置办昂贵的丝绵冬衣。但如今有了这成本低廉的木棉,倒是可以让每个人都穿上了。
冯万川连忙应下。薛明芳一听,在旁起哄说卫国公府也要。
白殊垂眼瞥过谢煐没松开的手,心中暗自笑笑,任他握着,嘴里却说着正事:“既然实验成功,就可以大批量制冬衣冬被了。”
往下,对于这批用于做慈善的物资,众人便开始集思广益,讨论该如何制作为好。
当天晚上,白殊一时没什么紧要事,又让小黑开了电视剧。
看着看着,屏幕上出现男主角捏着女主角下巴抬起的画面,让他想起那日在青楼里谢煐给自己抹口脂,突然冒出个想法。
白殊按了暂停,说:“小黑,你能弄出太子和我摆这个姿势吗?”
先前答应过以后要给薛明芳和贺兰和画双人图,白殊就想着有空时多练习。但又不好总去抓模特,何况,以谢煐那醋劲,他要是画别人画太多,估计醋坛子要翻。
因此,白殊干脆让小黑捏了谢煐的模型,方便自己随时练习。后来又加捏一个自己,可以练习双人构图。
此时小·万能AI·黑打开建模软件,调出白殊和谢煐的模型,照着画面摆出那个单手捏下巴的姿势。
白殊夸赞一声“小黑真棒”,再指挥它调整好细节,便拿起画板照着画素描。
一边画,他一边和小黑聊天:“小黑,你说这张能不能撩到太子?还是画点更刺激的?”
小黑提醒他:“从那天晚上太子的说法来看,他不是没心思,是顾忌你的身体。”
说完没等白殊问,小黑就给他扫描一遍,给出结论:“目前建议次数:一次。建议间隔休养时间:十天以上。”
“居然还这么弱?”白殊皱起眉,“这个次数真有点考验人……”
根据他以前剪过的片子里获取的经验,目前这些限制下,顶多只能友好互助。
小黑:“从康复数据推测,到十一月底,保持十天休养的前提下,次数可以增加到两三次。以两次为佳,偶尔可三次。”
白殊舔舔唇,嘀咕:“还有两个多月……那先互助也好啊。”
小黑再次提醒他:“你上次搞到手疲劳。”
白殊轻笑:“可以让太子来嘛。或者让我多摸几次腹肌也成,上次摸着手感很好。”
他在闲聊中画好图,举起来看看,满意地点下头。接着便撕下纸卷好,找来绸带绑在黑猫身上。
“既然太子想休身养性,我就不直接刺激他了。你帮我送一送吧。”
小黑甩甩尾巴,跑出去。
在白殊画画的时候,冯万川抱着一叠书进了谢煐书房,仔细地关上门。
谢煐抬眼看他。
冯万川满脸堆笑地将书放在谢煐面前,示意他看看。
谢煐拿起一本打开。
冯万川嘿嘿笑道:“这是臣那干儿子选出来的,都照着殿下的要求,描写很细致。”
谢煐一目十行,面上依然淡淡:“话本里的,是否太过夸张?你看这里……感觉不像真实情况。”
冯万川一噎,凑身子过去看过几眼,讷讷道:“这……臣是自小净身入宫的,实在没经验,看不出来……”
谢煐放下书,想起自己先前的打算,说道:“被宁王的事打了岔,便忘记与你说。这种事情,我琢磨着,还是得找有经验的人。你找人去京中南风院……”
冯万川听得在心中倒抽口气。
谢煐续道:“问问里面的小倌,尤其是头几次的情况,详细记录下,带回来给我看看。”
冯万川暗暗把倒抽的气呼出来——幸好,不是要寻人来教!他刚才都在想要如何才能瞒过楚溪侯了!
心中升起怀疑殿下人格的愧疚,冯万川连忙应过是,退出去了。
谢煐目光扫过案上的书,拿起一本细看。
没看多久,他突然听到声猫叫,抬头看向打开一半的窗户。
很快,一只黑猫跳上窗台,又轻巧地跃下,一路跑到谢煐脚边。
谢煐揉揉它的头,看它身上绑着纸卷,便拆下来展开。
不大的纸上画着两个人的半身像,一人微低头,一人微扬首,四目相对,正是他与白殊。而且,他正抬起右手,拇指按在白殊下唇上。
不过,画上的两人不是络腮胡与女装,而是正常打扮下的他们。
谢煐目光落在画中自己的手上,当时按压着白殊唇瓣的触感仿佛又在指尖复苏,以及,白殊含住自己指尖轻舔而过带起的麻痒感……
他深吸口气压下回忆,卷起图,将黑猫抱起顺下毛。
在这张图带来的好心情中,他随口地问了句:“你主人怎么想起画这个。”
小黑抬头看看谢煐,突然从他怀中跳下,跑到软榻边,又跳上摆放千字文的台子,片刻后却是回头看谢煐。
谢煐走过去看看千字文,想了想,问道:“这里面没有你要找的字?”
小黑人性化地点点头。
谢煐再思索片刻,去翻出以前薛明芳回北地时给自己写的信,在案上摆开。这上面都是口语化的用词,应该更好寻字。
小黑跳到这边案台上,低头看看那几大张信纸,便迈着优雅的步伐在信纸间穿梭,抬起爪子利落地按了五下。
谢煐目光一直跟随着它,最后却是禁不住微瞪凤眸。
那五个字是——他馋你身子。
瞬间,谢煐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刚刚看过的书中片段。
书上那细致的描写转变成清晰的画面,两个主角更是换成了他和白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