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狠辣
谢煐跟着孙宦官去往嘉禧帝所在的大殿,走出一段路突然问:“孙内侍,陛下召孤前往,是为何事?”
孙宦官稍稍侧回身,面上喜庆的笑容未改,回道:“太子许是忘了,往年也是这个时候吃寿糕。待会儿太子回来时,臣再让人将楚溪侯那份一并送过来。”
经他一提,谢煐才恍惚想起。
按着风俗,年过五十的老者办寿之时,会准备寿糕与家中亲戚同吃,是个团圆喜庆、家族兴旺的意思。
只不过,嘉禧帝从未召谢煐到跟前同吃,向来是直接分一份寿糕送来。由此亦可见,他年纪越长,权力越稳,也就越没了壮年时做戏的耐心。
谢煐刚想再问今年为何突然召自己,便听孙宦官续道:“今年卫国公也来了,又更热闹了些。”
卫国公身为先帝的泰岳,现今储君的外祖父,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同时又是三朝元老、国之柱石。往年他不在京中也就罢了,今年他回了京,吃寿糕不叫上他可怎么都说不过去。
既然召了卫国公去,那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把谢煐召去。
谢煐心中嘲讽一笑——自己待在面前,天子今年的寿糕怕是吃着都不香了。
他跟着孙宦官进到温暖的大殿里,在一众王、郡王、长公主、公主当中,果然见到卫国公夫妇和薛明芳。
谢浩的气息有些急促,像是更加激动。
白缨儿语带哀泣:“其实,我父亲并不多疼我……所以,即使我们成了亲,他很可能也不会帮你……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娶我吗……”
白缨儿好不容易支开了赵夫人派来的婢女,悄悄来到和谢浩约好的地方,见到一个年轻宫人。
也不知是不是太激动,谢浩的手臂有些微微的颤唞。他凑到白缨儿耳边轻声道:“是我,缨儿,别怕。”
里面的人可就急切得多,没等片刻就直接打开门,伸出手将她拉进殿中,再迅速将门关上。
谢浩在她耳边哄过几句,再次拉着她要进内室。
下一刻,她感觉到谢浩再次捂住了自己的嘴。
宫人一直将她领到一扇门前,依旧微笑着道:“大娘子自己进去吧。按着寻赏规矩,妾不能帮忙。”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眼中的泪水也跟着滚落。
谢浩这才发现自己的力气大了点,白缨儿的脸已经涨红,眼中也蓄起泪水。
听到这一问,卫国公面色就有些苦,老夫人也轻叹口气。
薛明芳挨到谢煐身旁,几乎不动唇地小声道:“阿爷刚才装得有点过,天子大概是碍于他的脸面,觉得还是别叫三郎来刺激他为好。”
他神色淡然地过去坐下,同卫国公、老夫人说过几句话,看嘉禧帝没再注意这头,才低声问:“怎么单叫我,没带上三郎?”
白缨儿却没有挪步,突然道:“对不起,谢郎,我、我骗了你……”
白缨儿伏在他怀中,自那日被白殊嘲讽后的惶恐终于散去,心渐渐变得安稳。
白缨儿心中依旧在犹豫,手按到门上,却是迟迟没有用力推。
老夫人面上不动声色,声音里却带着担忧:“虎毒尚且不食子,齐国公却三番两次算计三郎性命,真是比畜牲都不如!三郎落了单,可别再着他的道才好……”
而且,比刚才还要用力!
宫人笑着迎上来,低声道:“大娘子随妾来就是,别怕,装成寻赏的模样便好。”
紧接着,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绕过自己脖子,又猛地收紧。
他赶紧松开手,一边拍着白缨儿的背给她顺气,一边急声道歉:“抱歉抱歉,我太激动了。”
“说是吃多了酒,醉得沉,天子就不让唤他了。”薛明芳话音中含着幸灾乐祸,“肃王这几日怕是憋屈得紧,干什么都被弹劾。”
谢煐见两位老人家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含着歉意,便安抚道:“无妨。倘若白泊真想做点什么,即便三郎过来了,也会被他找借口叫走。”
“谢琢怎么没在?”
他拉起白缨儿的手,要走向内室。
谢煐上前给嘉禧帝见礼问安,又去问候各长辈,最后被嘉禧帝指到卫国公身旁坐。
谢煐温声安慰:“外祖母且放心,冯万川跟着他。便是冯万川再被支走,我们也另有安排。”
白缨儿惊呼的声音刚起个头,就被捂住嘴,随即整个人被谢浩搂进怀里。
这次白缨儿很配合,一脸娇羞地被带到里面的软榻上坐下。
白缨儿点点头,尽量摆出平常的表情跟着她走,手里巾帕却是不自觉地越绞越紧。
听他如此说,卫国公夫妇才总算安下心来。
他慢慢向白缨儿靠近过去。
谢煐点下头,又说起别的。
谢煐目光扫过上首,陪在嘉禧帝身旁的依旧是皇贵妃和淑妃。又扫过殿中一团和气的众多亲戚,突然发现少了个人。
白缨儿心跳跟着加快,闭上了眼睛。
她跟着宫人来到一处有些偏的殿宇,不过也只是来往的人少些,周围还是有羽林卫站岗。
谢浩猛地回头,瞪着眼看她。
白缨儿平过气息,抬头看向他,抖着声问:“你……都安排好了?”
谢浩微垂下眼,仿佛不好意思看她,低声应着:“嗯,一会儿就会有人进来撞破……放心吧,不会太狼狈的……”
白缨儿却是挣扎得更厉害,还抬手去掰谢浩压在自己嘴上的手指。
谢浩却仿佛松了口气,凑过来拥住她,柔声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娶你是因为喜欢你,和齐国公没关系。”
嘴和脖子都被巨大的力量压迫着,白缨儿立刻睁开眼,看见的却是谢浩狰狞扭曲的脸。
谢浩全身都在抖,只有按在她嘴上的手纹丝不动。
白缨儿伸手去掰,但丝毫没有用。她又摸上脖子,然而脖上的丝滑绸布绷紧得让她连手指都抠不进去,只能徒劳无功地在表面抓挠。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谢浩,泪水不断滚落。
她想问“为什么”,可完全出不了声。
倒是谢浩颤唞着声音说:“你、你别怪我……是齐国公让我做的……你有什么仇怨,就找你爹去……”
说完这句,他又推卸道:“你若是一早告诉我,齐国公完全不疼你,那我也就早早放手了。可惜,你说得太晚……”
白缨儿紧盯着谢浩,眼睛越瞪越大,如同要脱框而出。
然而,最终,她的眼中慢慢失去了神采。
谢浩死死捂着她的嘴,直到听到一句“她已经死了”,才飞速收回手,站起身连退几步。
白缨儿身后的宦官松开手中绸布,接住她歪倒的身子,放在软榻上。
谢浩此时已是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他不断地在衣服上擦着刚才捂人的手。
宦官嗤笑一声,直起身:“你可以回去了。小心点,别露破绽。”
谢浩白着脸点点头,一眼都没未瞧榻上的白缨儿,转身快步离去。
白殊跟着领路的宦官进到白泊所在的殿中,发现差不多三品以上的高官都在这里,每人带有一个小辈在身旁。
白泊对白殊招手,待他走到身边,一边示意他坐,一边笑道:“为父正要与诸公掷骰寻赏,四郎年纪小坐不住,还是得三郎你来陪着。”
白殊便在他身旁坐下,冯万川紧随在身侧。
白泊瞥过去一眼,没说什么,目光转回场中,道:“既然人到齐了,便开始吧。”
充作司仪的宫人笑盈盈一福身,开始掷骰。
寻赏,这是千秋宴上特有的一种游戏方式,始于太宗朝,白殊听谢煐讲解过。在千秋节这日,天子收到群臣的贺礼,也会准备回礼。回赠的方式便是寻赏。
宴中众人不拘多少,皆可坐在一处掷骰,按点数由司仪顺次数过去,点到哪个,哪个便要做一首贺诗。若诗能得所有人通过,此人便可抽赏签,再派自己的子侄去签上所写之地寻赏。如有做不出诗的,饮酒三杯也可。
每年千秋宴中的寻赏游戏都很受欢迎,四处皆可见到掷骰寻赏的小圈子,运气好的人家能拿到不少好东西回去。
现在白殊就静静坐着,看这群大煜最顶尖的官员们作诗抽签,暗暗观察每个人的性子。
没几回,就点到了白泊。
白泊毫不停顿地脱口诵出一首,赢得满殿喝彩。他笑着谢过,抽了赏签递给白殊,便有小宦官上来领路。
白殊拿着签条起身,跟着小宦官出殿。冯万川紧跟在他身后,一出门便给他披上狐裘。
这支签上的地点不算远,片刻就到。
小宦官停在门外:“请楚溪侯独自进去,寻赏不能有人帮。”
白殊看看冯万川,见他点头,便推门进屋。
赏签上写的是个谜语,不过很浅显,对着屋里的东西一一看过去,很快就能猜到是什么。
白殊拿起一块砚台细看,果然在底部找见“赏”字印。
他又将手中赏签放在砚台的位置上,好让下一位寻来的人知道,此处赏物已先一步被取走。
白殊带回砚台,白泊瞧过之后非常高兴,殿中诸公也纷纷向他道贺。
游戏继续进行,过得好几轮,又点中了白泊。
白泊作完诗抽出赏签,展开看过便道:“这回地方有点远……那老夫先歇歇,待三郎寻回赏之后,再继续参与。”
说罢,他将签条递给白殊,白殊再次拿着签条往外走。
刚出门没走多远,突然有个小宦官急急寻过来:“冯总管,陛下召你过去陪着说话。”
冯万川一愣:“召咱家?要说什么……”
“就说说以前的事。”小宦官催促,“赶紧吧,那边都等着。”
冯万川担忧地看向白殊。
白殊面色未改,点头道:“总管去吧。”
天子召,避不了,冯万川只得去了。
白殊继续跟着小宦官走向赏签上的地址。
葛西尔和伊落正和熟识的人闲聊吃酒。
伊落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蹭自己,低头一看,发现是只脖子上带着银牌的黑猫。
葛西尔也看过来,诧异道:“这不是楚溪侯的那只猫吗?在上景宫里常见到它。”
伊落“嗯”一声:“可能走丢了,见到我们就跑过来。”
他抱着猫起身,对其他人笑道:“我去找找楚溪侯,给他送回去。”
葛西尔自然也跟着他一同。
两人离了房中走出一段,伊落才弯身将黑猫放在地上。
黑猫转身便小跑起来,两人快步跟在它身后。
葛西尔小声嘀咕:“居然真要出事?”
伊落低声回他:“反正我们护好楚溪侯就行。”
黑猫带着两人七弯八拐地来到一处有些偏僻的地方,猛然在一座假山边停下,等两人靠近,又抬起爪子去爬伊落。
伊落将它抱在怀中,做出终于追到猫的模样——此处虽然偏僻,也有羽林卫值守,总得做个样子。
葛西尔凑过来,伸手摸摸猫,一边低声问:“就在这儿等着?”
伊落:“只要没人来赶。”
不过,两人没等多久,就见到白殊跟着个小宦官出现了。
伊落立刻笑着迎上去:“楚溪侯,我们发现你的猫落了单,刚把它抓到,正想给你送去。”
白殊也笑着接过黑猫:“辛苦两位。我正在寻赏,原本留它在殿里,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跑走的。”
葛西尔眼睛一亮:“寻赏啊,那我们跟过去凑个热闹,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白殊自然不会不应,倒是小宦官一脸为难:“寻赏不能帮忙……”
葛西尔瞥他一眼:“我们不看签不就行了。不知道谜面,想帮也帮不上。”
两人摆明要跟,小宦官也没办法,只得让人跟着。
赏签上的地址离这里已经不远,一行人很快来到目的地。
小宦官照例等在门外,白殊推门进去。
葛西尔也要进,小宦官又拦了下:“两位跟进去都算违反游戏规矩,还是等在门外吧。”
白殊给他们使个眼色:“无妨,我寻出来给你们看。”
两人这才作罢,和小宦官一同在门外等。
白殊进了殿,对着签条四下细看。
事实上,他和谢煐都并不担心会有刺客来刺杀。若是同时刺杀谢煐和他便也罢了,单刺杀他一个,这不符合嘉禧帝的利益。毕竟他现在还是拦着谢煐娶妻纳妾的重要工具人。
白泊要想单独对白殊动手,虽然宫里的确是能避开东宫卫的最好地点,但要在宫里动手,也就意味着得不到嘉禧帝的支持,只能暗暗使绊子。
而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的正面刺杀,白殊也就不惧什么。
此时白殊很快看完外间,并未找到符合谜面的物品,便举步走向内室。
刚拐过屏风,他就停下脚步,目光落于软榻上的人影。
娇小的少女侧倒在榻上,脖间卷着一条长长的披帛,无神的双眼瞪得好似会脱眶,脸庞上还挂有两道泪痕。
白殊轻叹:“果然骂不醒要装睡的人。”
小黑:“白泊真狠。”
嘉禧帝让人去召冯万川的时候,谢煐心头跳了下,却也有种“果然如此”之感。白泊不愧是天子第一腹心,将嘉禧帝的每一步反应都计算得非常准。
冯万川进殿叩首,嘉禧帝笑道:“你打小跟着先帝后,也照顾太子到这么大,快来给卫国公和老夫人讲讲往事。朕可是什么都紧着太子来,自问并不比先帝差多少。”
薛明芳都被他这厚脸皮的话惊得啧下舌,再转眼去看自己祖父母,却见他们脸上并无一丝异样,不由得感慨——两老这表面功夫也算是练出来了。
冯万川应声上前,凑趣说话。这满殿的人里有许多都是在宫中长大,也纷纷说将起来,其乐融融。
众人说过好一会儿话,吃完了寿糕,淑妃便提议也来寻赏,左右嘉禧帝不参与就是。
嘉禧帝心情还不错,便招呼宫人做准备。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遛着边进来,凑到孙宦官身边耳语几句。
孙宦官禁不住倒吸口气:“真的?”
他这声有些大,一下吸引来众人目光。
孙宦官随即回神,忙向嘉禧帝躬身:“老奴御前失仪,请陛下责……”
嘉禧帝打断他:“好了好了,是出了什么事,让你这般一惊一乍。”
所有人都留了话看着这头,孙宦官也不太好单独禀给嘉禧帝,只得道:“宫里有人遇害……”
此话一出,殿中倾刻间便静得落针可闻。
谢煐刷地站起身,目光如剑一般扫来。
他身旁的老夫人也猛地扯住薛明芳的袖子,才克制住没有出声。
嘉禧帝一愣,下意识地皱起眉:“是谁?”
孙宦官低眉垂眼,声音不大,却传遍安静的殿内。
“齐国公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