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怂恿
十一月十八,辰时,京中大小官员都聚于安阳城正东边的春和门外,正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列队,准备迎接太子灵柩。
昨日护送灵柩的东宫卫已经抵达离京最近的驿站,今日若是出发得早,不到巳时便能抵京。
想想也是唏嘘,太子三次出京都立下大功,前两次天子没提让百官到码头迎接,现下人走了,才享受上这一殊荣。
带着这点微妙的心理,众人即使站在寒风与小雪中等候,也没人腹诽抱怨。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一站,就站了快两个时辰,简直都要冻成冰块。
接近午时,前方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举着黑龙旗走来的队伍。
众人极力望去,见队伍中的人皆系着白色腰带,前方是一辆侯爵制的马车,车顶蒙了白麻布,后方便跟着一口黑黝黝的大棺。太子于回京途中薨逝,想来该是临时从附近的城里采买的。
见到那么一口再普通不过的棺材,许多刚受过两个时辰罪的官员顿时又诡异地心理平衡了。
队伍在列队的百官前方停下。
代表嘉禧帝来的孙宦官走上前,朗声道:“有圣旨。”
白殊边说边侧头,看到谢煐那张涂成青灰色的死人脸,忍不住就笑出声。
马车缓缓动起。侯爵的车坐四个人虽称不上挤,却也坐不太开。白殊脱下斗篷,挪到谢煐身边靠着他,给知雨和贺兰和尽量多腾些空间。
孙宦官见他这模样都禁不住吃了一惊,原本想问怎么来得这么晚,此时也换了一句:“楚溪侯如何病成这般?”
“下着雪的大冷天,幸好卫国公不用来守着。”
“不用了,暖个身就好。”
白殊被知雨和贺兰和搀回马车里,一进车厢便睁开眼,眼中没有一点虚弱之相。
听闻谢煐的“噩耗”,年迈的卫国公自然是“被刺激得当即病倒”。
孙宦官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通,大意便是表彰谢煐此次的功劳,葬礼要风光大办。
谢煐拿过他手中空茶盏,轻声问:“还要吗?”
说罢,也不等孙宦官再说什么,直接软软地跪下,后方众东宫卫跟着齐刷刷跪下。
这边都跪了,百官只得弯下冻僵的膝盖。
薛明芳抢步上前:“孙内侍,麻烦让路。”
车厢里还有一人在——谢煐。
白殊微微抬头,气若游丝:“经不住长途奔波,让内侍见笑了。”
人都晕了,孙宦官也不好说什么,退到一旁示意百官让开路。
谢煐提起小桌上用炭火温着的茶壶,倒上半盏热茶递给他。
白殊身着一身素白,裹着件同为白色的貂裘斗篷,唇无血色,面如金纸。若不是有人搀着,恐怕他连站都站不稳。
薛明芳、张峤、以及骑在马上的东宫卫齐齐下马,车夫也跳到地上。接着,车厢后方的门打开,白殊被知雨和贺兰和一同搀扶下来。
眼角余光瞥见白泊走上来,白殊懒得应付他,干脆两眼一闭,软倒在知雨身上。
白殊接过来慢慢喝完,暖意流遍全身,舒服地长叹一声。
白殊领旨谢恩,被扶起身,又和孙宦官客套了两句。
其实他们也不是故意这么晚才到,实在是没想到,化个特殊妆会这么费时间。加上为了不颠簸而慢慢走,最后就拖到了这个时候。
外头众官员跟在太子灵柩两侧入城,一路送到上景宫,看着灵柩入了门,才各自散去。
孙宦官却没走,抬脚跟进门中去。
薛明芳冷着脸来拦他:“孙内侍还有何事?”
孙宦官轻叹:“陛下让咱家代为看看太子。”
薛明芳怒意上涌,双眼泛红:“六郎都死了,还不能肯让他安生?!”
孙宦官陪着小心道:“这话是怎么说的……陛下总养了太子十几年,也想知道太子走得安不安稳。”
薛明芳狠狠地瞪着他片刻,才冷哼一声,转身领他进灵堂,亲自推开棺盖。
孙宦官凑上前,探头向深深的棺材里看。
躺在里面的谢煐面容还算安祥,脸上、脖子、手,凡露在衣物外的肌肤都是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孙宦官盯着他胸口看了好一会儿,确认的确没有起伏,又问:“太子是伤在……”
“后背。”薛明芳满脸嘲讽,“怎么,你还要把六郎翻过来验验伤?”
孙宦官忙道不敢,没再纠缠,痛快离开了。
人刚走,薛明芳就听到后方的脚步声,回身见是白殊走过来,对他笑笑,自己也离开灵堂,还把门给关上了。
白殊走到棺材边,伸手进去摸摸谢煐耳朵——这个是暗号。
谢煐睁开眼,坐起身来。
白殊转而戳戳他的脸,笑道:“快出来把妆洗掉吧。”
谢煐撑在棺材边,一跃而出,下一刻却是伸手将白殊横抱而起,低头轻碰他刷得暗黄的额头:“一块洗个澡?”
白殊一开始想拒绝。两人一路坐车颠簸着回来,虽说发出谢煐的“死讯”之后,他们就放缓速度慢慢走,但还是比前两次搭船累。
话都到嘴边了,他突然转念一想,也不知道白泊什么时候会动手,往下肯定天天都得绷着弦,也就现在还能放松片刻。
拒绝的话便咽了回去,只伸手在谢煐脸上刮一刮:“那也得先用药水把这涂料洗了。不然和诈尸似的,我怕留下心理阴影。”
谢煐一边抱着人往偏殿走,一边温声道:“你脸上的也是。”
对着这么一张“病得随时要过去”的脸,便是再俊美,他也只会心疼。
白殊看着他眼中柔光,心脏突地跳快一拍——不得不承认,就是诈尸,他家狼崽子怕也是最帅气的僵尸。
嘉禧帝乐极生悲,刚得知谢煐“死讯”,第二日就病倒。还一度高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不知事,不得不停朝,直到这两日才总算大好。
现在他就躺在床上,等孙宦官复命。结果一直等到他吃过午饭,才把孙宦官给等回来。
嘉禧帝忙问:“如何?”
孙宦官躬身道:“老奴仔细瞧了,的确是太子,看着也的确是……死了。”
嘉禧帝心中大喜。多年夙愿终成真,他迫切地想大笑几声,张口却是咳了出来。
孙宦官连忙上前给他抚背,又端了参汤来喂,劝道:“奉御说过,陛下要控制情绪,切不可太激动啊。”
嘉禧帝就着他的手喝下几口参汤,才压下喉中痒意,又被扶着躺下。
对对,不可太激动。这才是刚开始,他还得长命百岁。年长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他得熬到后面的儿子长起来。
嘉禧帝一边在心中念叨,一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平川王府。
平川王急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时不时望一眼殿外。
他不坐,他的幕僚也不敢坐,只得陪站在旁。
终于,心腹小宦官奔进殿来,气喘吁吁地道:“打、打听着了!那棺里的,的确是太子没错!”
平川王仰天大笑:“他也有今天!”
幕僚四下看看,示意小宦官关上门,便凑过来低声劝:“大王,太子既去,您该考虑一下大事了。”
平川王一愣,傻傻地回问:“大事?”
幕僚眼中带上丝狠意:“陛下前段时日病倒,此时可正是大王更进一步的时机啊!”
平川王琢磨了下“更进一步”四字,倒抽口气:“你是说……”幕僚:“大王,您现下的情况,唯有狠得下心,才能登上高位。小人记得,侍中在北衙禁军中有些关系……”
平川王思考片刻,发现他一个绝后的皇子要想上位,的确只有逼宫一途。
不过,他为难地道:“可岳父最近对我有些冷淡……”
幕僚主动道:“请大王给小人一封帖子,让小人去劝劝侍中。只要大王答应日后收养的子嗣都记在王妃名下,想来,侍中不会不心动。”
杜侍中当年嫁女儿过来,就是带着这种心思。以平川王如今的情况,杜氏虽然不能再有亲子,却也免了后宫争斗,可以稳稳地坐上皇后、太后之位,杜家自然随之荣耀。
平川王再次踱起步,一边听着幕僚再三力劝,反复思量,最终一跺脚:“好,就赌一把!”
范昭仪的心腹女官刚接到外面递进来的消息,匆匆走进她的寝殿,将宫人都遣出门外,才附在她耳边悄悄说话。
“太子的确死了,平川王府还传来信,说是平川王要逼宫。”
范昭仪将手中茶盏一放,嗤笑:“就那蠢货?”
女官却道:“昭仪,这是宁西王的好机会啊!”
范昭仪一愣,看向她:“你是说,去向陛下告发,立了功再央他放出二郎?”
女官点点头,复又道:“其实事前告发倒不是最佳,若能在危险关头救下圣上,必然能重获圣心。可惜,这个不好办……”
被她这么一提醒,范昭仪脑中闪过一道光——还要重获圣心干什么,平川王送出这么个给人师出有名的好借口,不如跟在他后头也逼一回宫,对外还能有个“平叛”的好名声!
但下一刻,先前老嬷嬷临终前说过的话又冒出来——切不可动兵逼宫。
女官看她发愣,催道:“昭仪,得尽快拿定主意。要告发,便是越早越好。”
范昭仪拧着手帕思考,心思却不可避免地往逼宫那边倾斜。
想想她与嘉禧帝夫妻这么多年,感情却始终淡淡,只是靠着爹才坐稳正妻、皇后之位。只一个告发之功,她真拿不准能不能换回儿子的自由,更遑论太子之位。
女官又道:“昭仪,这消息我们能知道,旁人也有可能知道。若是叫淑妃得知,先一步告发……”
范昭仪心中一凛——是了,下头还有个肃王在虎视眈眈!
她不再犹豫,起身走到床边,拿出钥匙打开一个箱笼,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带锁小盒子,递给女官。
女官不解:“这是?”
范昭仪却没有解释,只道:“拿去给多福,让他带去给中书令。中书令会知道如何做。”
女官没再问,收进怀中便匆匆离去。
当日晚上,白府总管将消息转告给白泊。
“平川王和范昭仪两边都已入套。”
白泊满意点头:“继续给范氏传递平川王的消息。”
总管应声是,退了出去。
嘉禧帝不介意给谢煐一个风光大葬,礼部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京中大小官员也纷纷到上景宫吊唁。
外头的事有薛明芳、张峤和冯万川处理,白殊和谢煐两人一“重病”一“死”,只待在书房里,和卫率一同反复推演接下来的行动。
安稳日子才过了两天。
二十一日当天一大清早,宫里来了个大宦官传口谕,宣白殊入宫陛见。
白殊心头一跳——大戏要开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