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溪兰烬心里差不多有主意了,从储物玉佩里摸出纸和笔,唰唰唰飞快填充自己大胆的计划。
由于左手系着绳,怕动作幅度大了,打扰到谢拾檀,他只能把纸叠在膝上,右手写得飞快。
但他又手痒,沉浸在某件事里时,会不自觉地有些小动作,不知不觉间,捏着那根白发化成的长绳,顺着绳子,一点点摸索过去。
窸窸窣窣一阵。
下一秒,一股彻骨的寒意腾地从体内席卷而出。
溪兰烬嘶地一口气,飞快捻诀将断开的发绳续上,无比诚恳地认错:“我错了小谢,我真的不乱碰了。”
谢拾檀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溪兰烬莫名觉得,他要是再敢乱动一次,小谢八成会把他的手砍了。
真是……相当冰清玉洁的大小姐脾气啊。
溪兰烬不紧不慢地又翻烤了一会儿,才将兔肉从烤架上取下来,弹指施了个降温的法术,让兔肉降到适口的温度,然后撕下兔腿,递给谢拾檀,笑吟吟的:“吃兔不忘抓兔人,来小谢,敬你一条腿。”
溪兰烬站起来,测了测两人之间那根白绳的长度,大概能伸缩四尺远,说短不短,但说长也不长。
许久,兔肉变得金红,泛着油亮,肉香溢了出来。
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赞美。
再吵个没完,撞在树上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溪兰烬嘀咕了半晌,决定早点睡觉,等睡着就不饿了。
聒噪。
隔着他四尺远的雪衣少年漠然不动,显然对好吃的兔兔并无想法。
溪兰烬并不放弃,把香喷喷的兔腿又往前递了递。
溪兰烬双眼一眯,警觉地扭过头,暗自掐诀。
这叫什么,守株待兔?
谢拾檀垂下双睫,被飘过来的香气勾起些许辽远的回忆。
附近就有流动的溪水,用控物术取来就是。
溪兰烬这次留了个神,控制着自己喜欢瞎动的手,将计划补充完毕。
本来还没那么馋的,报菜名越报越馋了。
树下碰瓷自杀的兔子两腿一蹬,含笑九泉。
身上冷飕飕的,溪兰烬懒得自己动,靠坐在树下,瘦长的手指闲散地搭在膝盖上,一下一下轻敲膝盖,右手拿起根枯树枝,跟用魔法棒似的,用控物术精准操作,隔空行云流水地处理好了兔子,抹好调料,又架上烤架。
溪兰烬朝着树下的兔子勾勾手指,兔子便被隔空抓了过来,他拎着兔子耳朵,提溜着左看右看,眼睛亮晶晶的,沙哑的嗓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兔兔好可爱啊。”
许久之前,也是这么一团篝火前,对方串烤好两条鱼,笑眯眯地递到他嘴边。
吸溜。
调料储物玉佩里也都有——溪兰烬的储物玉佩是最基础的,里面的空间和一个大点的随身包差不多,放不了太多东西,也没有刻录时间法阵,放食物进去会坏,不然他肯定提前装满了吃的。
别人不想吃,还要强塞,那是为难人。
谢拾檀闭着双眸,神色古井无波,没有回应。
谢拾檀这才开口:“不必。”
和身边这人不同的是,那个人吃东西不是因为饿,而是想尝尝。
他只是被溪兰烬的喋喋不休吵得不耐了。
谢拾檀还以为他突发善心,又听溪兰烬自言自语:“这么可爱,不做好吃点都对不起它了。”
正琢磨着该以什么姿势入睡,好减少对谢拾檀的干扰,旁边的树丛忽地沙沙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跑了过来,即将从里面奔袭而出。
谢拾檀注意着身边灵力的波动。
下一瞬,就见一只肥嘟嘟的野兔从树丛里飞蹦出来,咚地一声,以视死如归的气势,猛然直直撞在了他旁边的树干上,树叶都被撞得沙沙一阵响,落叶纷纷。
谢拾檀:“……”
别说炼气期,就算是筑基金丹,也不一定能有这么精准的灵力操控能力。
肚子里咕地响了两下,溪兰烬才后知后觉想起,好像很久没有进食了。
等他落下最后一笔时,夜色愈发深了。
小谢不理他。
筑基期才能辟谷,他的修为还没达到那个条件。
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又回头看了看一动不动入定的小谢,张了张嘴,委委屈屈地坐回来,默默把自己裹成春卷,嘀嘀咕咕地催眠自己:“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一晚上罢了,我可以撑过去的,等明儿去了望星城,点上一桌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谢拾檀:“……”
溪兰烬也不客气,收回来咬了一口,兔肉烤得外焦里嫩,味道不错,他饿得厉害,吃得有些快,不过吃相并不难看。
溪兰烬怔了几秒,缓缓明白过来,唇角一扬,望向面色淡淡的谢拾檀:“谢谢你呀小谢。”
溪兰烬扭过头,望向入定了一般、侧容冷如霜雪的谢拾檀,带着几分期待:“小谢,你饿不饿?”
新鲜的玩意,他都想尝试。
某种压抑许久的情感,因为这一丝相似,像被滴进油的火堆一般,陡然失控地燎烧起来。
谢拾檀轻捻着腕间的雪凝珠串,却仍旧无法静下心,片晌,他取出贴身放着的玉箫,慢慢地擦拭。
想起他一次,他就会擦一次。
这几百年,他擦了数不清多少次。
溪兰烬闷头啃完兔腿,余光觑见谢拾檀在擦玉箫,好奇地望了一眼,笑问:“小谢,你还会吹箫啊?”
隔了很久,他才听到谢拾檀的回应,声音静淡缥缈,好似天边一捧将散未散的轻云:“嗯。”
溪兰烬立刻咽下了“能不能给我吹一曲”这句话,暗暗揣测,玉箫应该是一个对小谢来说很重要的人送的。
他有分寸感,没那么不识趣,不再追问,慢悠悠啃完了兔肉,再用净尘术弄干净自己,肚子一饱,困得立竿见影。溪兰烬靠回树干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那我睡觉咯,小谢,你也快点睡觉,不然会长不高的,晚安。”
说完,很有效率地睡了过去。
翌日,旭日东升,阳光穿透树冠的间隙,碎金般洒下来,落到脸上。
溪兰烬从睡梦里睁开眼,揉揉眼睛,被带着潮湿凉意的晨风吹了吹,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转头一瞥,就见到另一侧的少年维持着昨晚的动作,依旧坐在那里,仿佛一整晚都未曾挪动过。
虽然面色上看不出异常,溪兰烬却莫名觉得他脸上好似有几分疲倦。
溪兰烬愣了一下:“小谢?你是不是一整晚都没睡?”
谢拾檀不答:“走吧。”
溪兰烬不太放心,凑过去伸手:“是不是还在发热?还是哪里疼?”
谢拾檀避开他的手:“无碍。”
溪兰烬眉头拧得更紧:“真的?”
他总觉得小谢是个疼了也不会说的闷性子,左看右看,迟疑着问:“小谢,你是不是眼睛疼?”
谢拾檀弹指熄了火,淡淡道:“没有。”
溪兰烬犹自狐疑。
在仁仙城时,他就听大夫说,照夜寒山那边的寒气,就连修士都难以抵抗,他的嗓子就给冻坏了,因为不想喝药,导致现在都还哑哑的,有点疼。
小谢的眼睛说不准也是冻坏的,那得多疼啊。
就算不疼,眼睛坏了后,感知不到光线,也挺难受的。
溪兰烬心里计较着,拍了拍身上的枯枝残叶,跟谢拾檀走向树林外。
望星城是一座庞然大物。
刚走出林子,溪兰烬就觑见它的身影了。
黢黑的城墙高大耸立,十六道城门之上的造型各异,据说雕刻的是十六只凶兽,里面还封印着凶兽的精魄,威压感极强,偶尔路过时,都会听到隐约的咆哮声。
每道城门口都排着等候入城的队伍,就算是修士,也不能御剑,得老老实实地排进去——据说望星城背后有三个炼虚期的老怪物守着,其中一个已经接近合体期。
当世合体期的大能屈指可数,大乘期更是只有照夜寒山上的妄生仙尊,仙尊不下山,合体期便是当世的最强者。
没有哪个修士会想触这种大能的霉头。
违反了望星城的规矩,轻则被关个几日,重则会被挂在城墙上示众。
溪兰烬很满意这个规定。
城里禁止私斗,就算遇到个把仇人,也不怕被追杀。
不过他也有点奇怪:“既然如此,那些惹了堆仇家的,或是恶贯满盈的人,岂不是钻进望星城里,就能逍遥自在了?”
他本来是小声嘀咕,也没指望谢拾檀会回他,没想到身边人竟然回了一声:“非望星城人,长居望星城,需居住令。”
望星城的居住令,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只有三位城主才能颁发,这就注定了这东西稀有又难得,外来人想窝在里面也不行。
溪兰烬恍然大悟:“三位城主很懂城市人口管理啊。”
了解了有居住令这么个东西后,排长队到了城门口,拿到望星城有效期仅三日的暂行令后,溪兰烬也不奇怪了。
俩人并肩一同走进了望星城。
走过长长的城门洞,眼前豁然一亮,被厚重城墙隔绝的声浪扑面而来,繁华之声从四面八方奔向耳蜗,恍若有形。
望星城的建筑比仁仙城气派多了,整座城对称轴立,两侧房屋齐整,中间的街道足以八匹马车并排而过,车水马龙,来往行人各色各异,有推着小车的凡人,也有腰佩长剑的修士,甚至还有些周身黑气缭绕的魔修——只要不惹是生非,望星城都很包容。
哗哗的人声涌来,谢拾檀皱了下眉头。
他很不喜欢吵闹。
溪兰烬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适应相当良好,边走边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
他们是从西三城门进来的,走了会儿,就是一条摆摊的街道,与常见的摊贩不一样,卖东西的都是修士,盘腿打坐,静默不语。
这条街显得安静了许多,无论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自恃身份,不会大声说话。
路过个摊子时,溪兰烬觑见一个中年修士小摊上卖的东西,眼睛一亮,半蹲下`身,指尖一挑,将边角的一条雪白绫带挑起:“这东西怎么卖?”
中年修士眼也不睁:“一千中品灵石。”
溪兰烬挑了挑眉梢:“宰谁呢,你这摊子上的东西包圆了也卖不了一千中品灵石。”
中年修士不耐地睁开眼,看清溪兰烬的脸,稍愣一下,语气缓和下来:“这条白绫是鲛绡所制,乃是上等宝物,我这可比万宝商行的鲛绡法宝便宜实惠多了。”
溪兰烬一见这条白绫就觉得适合谢拾檀,但他也不是傻的。
白绫摸在手里,是细化凉软,十分舒适,还有淡淡的灵气,但鲛绡珍贵异常,在阳光下会有细微的流动变化,且灵气充裕。
这一看就不是鲛绡。
溪兰烬试图砍价:“一口价,两百下品灵石。”
他身上也就这么点了。
这砍价砍得,中年修士原本看脸才缓和点的语气又猛地激烈起来:“找死是吧你……”
这一跳起来,他才注意到面无表情站在溪兰烬身后的谢拾檀。
谢拾檀脸上没有表情。
分明他是闭着眼的,在抬头望过去的瞬间,中年修士却觉得自己仿佛和一双冷淡漠然至极的瞳眸对上了视线。
那般冷漠无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蝼蚁。
寒意一点点地从脊椎之下攀上来,明明知道望星城内禁止打斗,他还是猛地打了个寒颤,心里生出了泛着凉意的畏惧。
这雪衣白发的少年,看起来竟比他见过最恐怖的妖兽还可怖。
左右这白绫也不是真的鲛绡,只能算是有点灵气的普通法器,中年修士咽了口唾沫,装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了挥手:“行行,拿走拿走。”
溪兰烬完全没注意他的反应,喜滋滋地交钱拿货,然后转过身,把白绫递给谢拾檀:“给,小谢,你戴在眼睛上,能舒服许多。”
没想到溪兰烬蹲在那儿讨价还价,竟然是为了买东西给自己,谢拾檀略微一怔后,拒绝:“不用。”
“就当是我报你两次救命之恩啦,拿着吧,也不贵。”
溪兰烬说完违心话,看他不接,弹指一挥,用上他最熟练的控物术,精准地将白绫覆在了谢拾檀的眼睛上。
还贴心地在后面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雪衣白发的少年清冷漂亮,即使眼覆白绫,也未损容色,暖阳下微风迎面照拂,像一捧将要融化的初雪,风尘表物,岩岩清峙。
谢拾檀蹙了蹙眉,抬了抬手,想将白绫取下来。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抬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又升了上来。
就像很多年前,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总会被对方猜中心思。
他的眼睛,确实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