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中,溪兰烬余光瞥到在疯狂憋笑的、举着扇子挡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江浸月。
他的脸黑了一度,又转过视线,试图让谢拾檀帮他缓解缓解尴尬。
结果一转眸,才发觉江浸月嘲笑他就算了,连谢拾檀递来的视线里含着丝笑意,登时恼火。
不帮帮他就算了,还落井下石笑他。
好你个谢卿卿!
反复吸了几口气,溪兰烬略微冷静下来,强忍着把解明沉拍进地里的冲动,背负着双手,面无表情:“起来。”
别搞他了。
黑云似的一片魔修应声而起,随之响起的,是几乎将天际云絮震碎的惊天呼喝声:“多谢尊上!”
溪兰烬:“……”
谢拾檀思考了一下,为免晚上会被溪兰烬踢出房间,面不改色:“不好笑。”
可以说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溪兰烬瞪了眼谢拾檀,板着脸:“刚刚的事很好笑吗?”
尸山血海。
谢拾檀站在溪兰烬身侧,垂眸看他气鼓鼓的样子,有点不合时宜地想戳一下他的脸。
想了就做了。
陷入疯魔的修士自相残杀,父杀子,徒弑师,夫妻反目,凄风惨雨。
谢拾檀:“……”
当年魔祖刚出世时,魔门一开始还沾沾自喜,觉得出现了个强有力的靠山,未料他们无人能抵御魔祖的魔气,靠近一个疯一个,才意识到魔祖的不可控。
这就是魔门魔尊的威严吗?
溪兰烬一点也不想有这种威严。
虽然很一言难尽,不过解明沉这一番操作,还是有点成效的。
只不过苦的这个人是他而已。
连刚刚笑他的谢卿卿也不想理了。
至于详细事宜,就等到了浣辛城再说了。
软软的。
溪兰烬得知消息,意识到不妙,赶过去的半途中遇到了谢拾檀,俩人对望一眼,都没说话,紧赶慢赶,抵达之时,现场犹如人间炼狱。
溪兰烬:“……”
谢仙尊十分低眉顺眼:“知错了。”
至少跟过来的正道仙门小分队,态度的确又更谨慎肃穆了几分,当即立誓结盟,铲除魔祖——生怕谢拾檀被溪兰烬策反,魔门这支大军把他们生吞了似的着急。
“那你犯了什么错?”
谢拾檀心想,收回手指,漠视了解明沉的大嚷大叫,垂下的手指拉住溪兰烬的衣角,试图得到溪兰烬的原谅。
只是难得一见溪兰烬的窘态,看他耳根红红的,还要强作镇定的样子……觉得很可爱而已。
后面的仙门小分队被吵得脑瓜子嗡嗡的,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再次纷纷望向溪兰烬。
正道那边很快秘密组织了几百修士,意图围剿魔祖。
浩浩荡荡的魔门大军带着仙门分队前往浣辛城,溪兰烬臭着脸听解明沉报告无妄海的动静,以及他离开浣辛城后魔门的动向,谁都不想理。
能造成这种集体发疯情况的,除了魔祖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嚯,不愧是魔门啊!
解明沉十分无辜:“我在为少主的正式回归以及咱们魔门造势呀,正道狗嚣张了几百年,这样他们就不会小瞧我们了!”
溪兰烬哼了声:“知错了吗?”
解明沉当即幸灾乐祸,抱着手闭嘴看热闹。
溪兰烬满意了,转而望向看热闹的解明沉:“继续说。”解明沉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
和正道完全不同哇,他们正道得讲面子的,哪怕是如今威信削弱了许多的澹月宗,在最强盛最霸主的时期,也不会有这种人间皇帝似的排场。
妄生仙尊做事向来无所约束。
溪兰烬正听着解明沉的回报,脸颊突然被一根冰凉凉的食指戳了下,眼睛都睁大了。
“你在搞什么名堂?”溪兰烬咬牙切齿问。
谢拾檀这次知道怎么回答了:“嗯,下次帮你化解下场面。”
溪兰烬又问了一遍:“知错了吗?”
抱着遗憾的想法,解明沉继续道:“无妄海向来风平浪静,这些时日却常有波动,我派遣去一支百人小队调查,一夜之间,所有人离奇失踪,我用溯回之法看到了最后几幕——数百修士在无妄海上互斗,最后一齐堕入了海中。”
他还没看够谢拾檀吃瘪呢,少主能不能再多训几句?
解明沉的反应比溪兰烬还大,差点蹦起来:“干什么,你干什么,你想对我家少主干什么!”
他脚趾缩了缩,快尴尬死了,挥袖落到地上,一把揪起解明沉的衣领,后者对溪兰烬发红的耳根完全没有察觉,满脸都是得意与邀功。
而化作少年模样的魔祖,就坐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拍手看着这一幕,血红的眼底闪烁着兴味的色彩,哈哈笑道:“有趣,有趣。”
看得人不寒而栗。
若非溪兰烬和谢拾檀能保持理智,不被魔气侵蚀,在那里第一次击退了魔祖,剩下赶来的人都得遭殃。
大多修士对魔祖的恐惧,也是来源于此——只要被魔气沾染上,就会被无限激发心底的恶念,变得疯魔没有理智。
那时溪兰烬早就忘了幼年在万魔渊下遇到的那个诡异的“玩伴”,只觉得魔祖盯着他的眼神总是有些奇怪。
直到第二次交手,魔祖才像个不高兴的小孩子,突然收手,直勾勾盯着溪兰烬,幽幽道:“哥哥果然把我忘了。”
“那次伤了哥哥身边的人之后,我知道哥哥生气了,想等你消消气,可是我就睡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我花了很大功夫,穿透了一片黑雾才爬出来见到哥哥的……”它露出一副伤心的脸色,眼底却依旧是含着笑的,低低喃喃的嗓音犹如鬼魅,“一定是人太多了,所以哥哥不理我,我把所有人都杀光的话,哥哥就只能理我啦。”
说着,感觉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似的,还用力点了点头,肯定自己的说法。
那一瞬间,溪兰烬才意识到它到底是什么东西,简直毛骨悚然。
魔祖诞生于恶念之中,它天然理解不了何为温情,何为美好,暴虐而充满破坏性,像一个手中持有利器,无人管教的恶劣孩童,世上所有人,于它而言都是脚下的蝼蚁。
破坏几个蝼蚁的巢穴,随手碾死一群蚂蚁,往蝼蚁洞中灌水烧火——于它而言,就是玩乐。
人的痛苦与哀嚎怨念只会滋养魔祖,让他变得越发强大。
尽管魔祖口口声声喊着溪兰烬“哥哥”,对他的态度格外宽容,似乎他很特殊的样子,但溪兰烬很清楚,他在魔祖眼中,只是一个取乐的玩具。
只是因为在魔祖的意识诞生之初,他曾与那道意识有过接触,所以他是特别一点的玩具。
无论是对溪兰烬的“包容”,还是对谢拾檀的“嫉妒”,都只是基于他对玩具的一丝占有欲,以及模仿人的情绪罢了。
从那些并不算美好的往事中抽回神,溪兰烬揉了揉眉心:“你们应付不了那股魔气,封锁那片海域,禁止任何人靠近。”
解明沉神经再粗,也知道利害:“少主放心,察觉事态不对后,我就派人下了封锁大阵了。”
抵达浣辛城后,仙魔两道开始协商如何处理魔祖一事。
正魔两道分席而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这种场合,溪兰烬也没硬要求和谢拾檀坐一起,懒洋洋地坐到属于魔门之首的位置上,翘着腿托着腮,笑眯眯地瞅着对面坐得端庄笔直的谢拾檀。
和五百年前的场面有些相似。
那时候他们也无数次对立而坐,不过这次溪兰烬可以肆无忌惮地瞅着谢拾檀,不怕给人发现。
溪兰烬和谢拾檀都不吭声,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吭声。
半晌之后,还是江浸月一合扇子,先开了口,随即解明沉接上话,话题这才打开了。
“敢问溪魔尊与谢仙尊,可否有了应付魔祖之法?”
溪兰烬爽快地点点头:“有。”
他的算盘很简单,由他和谢拾檀入无妄海,将魔祖封锁在那具傀儡身躯中,解明沉等人在无妄海边上布置好通往万魔渊的传送阵,一旦封锁住魔祖,他就将魔祖带上来,传去万魔渊。
至于如何将魔祖封印进万魔渊下,这几日溪兰烬和谢拾檀也琢磨出来了。
五百年前,万人封魔大阵能将魔祖封在里面,无法逃窜,那只要将万人大阵做一番修改,从封魔祖,改为封万魔渊,也未尝不可。
听到这里,仙门来的人面面相觑。
解明沉想也不想一股脑地支持溪兰烬,少主提啥都对,仙门在沉默一阵后,低声商议起来,略有些迟疑。
要凑齐万人封魔阵,也就意味着,正道大半以上的精锐力量都得调来苍鹭洲,如此后方空虚,若是这个时候有人趁虚而入的话,没人顾得上。
况且封印结束后,参与封印的人也会精疲力竭,届时魔祖的危机解除,联盟就失效了,虚弱地停驻在魔门的大本营也……
就算溪兰烬和谢拾檀真是那种关系,俩人的关系能维持多久,到底牢不牢靠,都是个大问题呢。
这件事仙门的人的确是会冒点险,溪兰烬猜出他们的顾虑,懒洋洋开口:“诸位若是有所顾虑,不妨说说,想怎么解决,我可是很好说话的。”
说着,朝着谢拾檀眨了下左眼:“你说是不是啊,谢仙尊?”
最后三个字故意拖长了点调子,听得谢拾檀的睫毛抖了一下。
片晌,浓睫重新抬起,谢拾檀平和地点了下头:“溪魔尊的确很好说话。”
谢拾檀的话很有分量,听他这么说,仙门小队又凑到一起讨论了会儿,想提出个既能维持住正魔两道和谐相处、还能让他们安心的条件。
边讨论着,边偷偷观察溪兰烬。
溪兰烬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瞅着他们,眼光流转到谁身上,谁心底就一紧。
他的容颜太过明艳,因着眼下那粒痣,又柔化了过好的相貌的侵略性,显出几分柔柔的魅惑之意,眼皮薄薄的,唇瓣也薄薄的,还总是噙着不怀好意似的笑意,一副风流之态。
仙门小分队几乎是同时冒出个念头:……这位溪魔尊,看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太顾家啊?
怎么看怎么都是个薄情郎的样子啊。
他和谢拾檀的关系真能成吗?
这俩位五百年前还要死要活的呢,但凡凑到一起,就叫人胆战心惊,这要是万一掰咯,不得闹得比五百年前还可怕?
半晌,就溪兰烬和谢拾檀的感情问题严肃讨论完的仙门小分队终于分开脑袋,在江浸月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中,认真地提出了条件:“我等可以派遣门下修士前来,参与万人结阵,共同封印万魔渊,但溪魔尊也得发一个誓。”
一个姿势盯了谢拾檀太久,溪兰烬换了个姿势,从另一个角度看过去,欣赏谢仙尊的美貌,轻飘飘哦了声:“什么?”
让他发血誓,答应不伤害正道修士么?
这种誓言太过绝对,十分愚蠢,溪兰烬是不会发的,这些人心里应该清楚才是。
然后溪兰烬就听到仙门那头,为首的一个白胡子老头肃穆地道:“我们要溪魔尊发誓,这辈子都忠于谢仙尊一人。”
目前看来,只要这俩人不掰,溪兰烬顾忌着谢拾檀,就不会对正道的人做什么,而以溪兰烬在魔门中的威信,魔门的人听从他的号令,就不会背信弃义。
解明沉当即一拍桌,第一个不同意:“那怎么成,我们少主可是魔宫之主,把正宫之位给你谢拾檀就不错了,往后少主要纳小妾,谢拾檀也是……”
谢拾檀抬起双眸,眼神凉凉的。
溪兰烬脸都黑了:“闭嘴,胡说八道什么。”
解明沉老实闭嘴。
看溪兰烬一时不应茬,一群人心底登时咯噔了下。
难不成溪魔尊当真就只是玩玩而已?
溪兰烬揉了揉眉心,真没想到仙门这群人讨论半天,得出的条件是这个。
不过也能理解他们的担忧——害怕魔门背信弃义,又担心得罪他,把他和谢拾檀死死捆到一起,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溪兰烬嘴角抽了两下之后,慢慢道:“成,我发誓。”
他停顿了下,望进谢拾檀的眼中,嘴唇动了动。
其他人只见他开了口,却没听清声音,等溪兰烬闭上嘴时,他左手手背上,已经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咒誓。
而谢拾檀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溪兰烬,眸光炙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听到溪兰烬方才说了什么,可溪兰烬手上既然出现了咒誓,就代表他已经发誓了。
只能又一起望向不吭声的谢拾檀。
八风不动的谢仙尊又静默了会儿,才从失神中抽回神般,不知是不是错觉,耳尖似乎有血红,语气倒是依旧冷淡:“嗯,溪魔尊已经如约发誓了。”
那就好。
众人这才安下心,当即商量起万人布阵的事,议事的大殿内闹哄哄的,不时飞出传信的传音符,通往四面八方。
溪兰烬又悠哉哉地坐了回去,含笑望着对面谢拾檀发红的耳尖,借着饮茶水的动作,当众悄悄给谢拾檀传音:“喜欢吗?喜欢的话,回头我再说给你听。”
谢拾檀看起来很冷静,耳尖却又更红了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溪兰烬,很诚实地嗯了一声:“喜欢。”
看谢拾檀的样子,溪兰烬感到有趣,冒出股尝试精神。
只是叫一声夫君,就把谢仙尊哄得找不着北了。
虽然倒霉的会是自己,但溪兰烬就是喜欢看谢拾檀因为他失控的样子。
所以,要是在床上叫,谢拾檀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