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翌日,项建彦开车送栗卷豆到浦沅。
校门前,栗卷豆捏紧双肩包的肩带,朝车里的人弯腰挥手,“喵喵上学去了,小叔叔再见。”
项建彦打一圈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他迎风走远的背影。
在他印象里,喵喵还是一棵童真稚嫩的幼苗。不过才短短几个月没回家,身条抽芽的栗卷豆如今身姿挺秀,蜕变成翩翩少年模样。
项建彦偏头注目,会心一笑。
外表意气满满,稍一说话就露馅。
别的同学书包里都是课本和学习用具,栗卷豆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除了牛奶,还有咪咪虾条和芝士蛋糕,全是他早晨帮忙收拾装进去的。
这和十几年前送三岁小喵去幼稚园有什么不一样?可是他眼里永远也长不大的小朋友,如今却学会瞒着家长偷偷谈恋爱。
项建彦默念“林夺”两个字,挂起冷笑,将轿车驶远。
绕过一座圆形雕塑花坛,栗卷豆突兀停下脚步。
栗卷豆眸子里不作伪的惊讶和稚气天真,化作一把无刃软刀,温和地刺穿他的心脏。
错身刹那,许攀抬手攥住他的胳膊。
四目相接,栗卷豆眼里闪过惊喜晶莹光亮,下意识抬手要抱抱——
“是你昨天先不理我。”
栗卷豆有些孩子气地说:“我起床后没看手机,反正宝贝又没人找。”
许攀站到他身前,两手并用抓住他的双臂,同时小心翼翼地保持一定距离。僵持片刻,他温声开口道:“我买了鸡蛋饼,今天里面夹了两根香肠。”
栗卷豆抬了抬下颌,小猫咪骄矜的尾巴翘起来。
栗卷豆乍一见他,不自觉想起来和小叔叔撒的谎,诡异地心虚了一秒。
距离早读课铃响不到半分钟,他们在教室门前和另一个人不期而遇。林夺斜跨着单肩包,瞳色暗了暗,不动神色掠过俩人紧紧牵在一处的手,嫉妒犹如吐信毒蛇缓慢爬过心脏。
见栗卷豆一言不发,许攀无措俯身,轻声细语地哄,“宝贝,说话。理理我。”
许攀心脏揪成一团,一抽一抽的疼,酸得发涨。他几乎是用恳求的、发誓般的语气,“没有不理你,怎么会不理你啊。”
他可以最大限度节衣缩食,只要再熬几个晚上,加上昨晚赚的钱,余下的存款足够支撑一阵子了。哪怕一直这样过下去他也心甘情愿,至少可以陪在喵喵身边,不再离开半步。
许攀沉缓的嗓音微微发抖,“昨天……我爸那边的工作忙不过来,所以我临时去帮忙。不会再有下一次,别生我的气。好吗?”
栗卷豆慢吞吞转动起脑筋。他眼尾残余薄红,歪头困惑道:“可是阿攀现在明明还是学生不是吗?许叔叔怎么总要你去帮忙呢。”
“要牵。”
“算啦算啦。原谅你,阿攀自己说的,不会再有下一次。”
“宝贝。”
家道消乏,很多时候亲情也会跟着变得淡薄。
许攀有口难言。
栗卷豆抬起衣袖抹了抹泪花,挪开视线不去看他,无声传递出自己的难过和委屈。
强自按捺住丑陋酸妒的情绪,林夺目光克制收敛,朝他轻笑。
听到这句,栗卷豆掩埋心底的委屈登时迸发,眼眶漫起水雾,像荷叶上的滚动的清澈水珠,几秒后自眼角坠落。
面对许攀,他脾气总是软的。
喵喵是宝贝,是全家如珠似宝地呵护着的宝贝。
许攀轻描淡写的回应飘散在空中。
等等!
转念间,昨夜那股巨大的沮丧和失意涌上心头,他硬生生将嘴边的软声呼唤咽回去。栗卷豆认真憋着一股劲儿,委屈巴巴,脸也气得鼓鼓的。他小声哼唧握拳,目不斜视从许攀旁边绕过去。
他不明白世界上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像栗婧和项建新一样,爱他如珍宝,同时有能力为这份爱买单。
嗓音哽咽,透出鼻音。
“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好。”他向他解释,“早上我给你发了消息,可是你没回。”
初晨太阳晕出一周光圈,透过树叶的缝隙柔柔洒向大地。光斑沿栗卷豆白皙的脸颊游走,他习惯避开人流往小路方向拐。
他好奇询问:“对啦阿攀,你今天衣领拉这么高干嘛?脖子都看不见了,不嫌勒得慌吗。”
或许是许攀的脸色实在过于挣扎苦涩,栗卷豆虽然不能理解,但还是心软了。
温柔绵长的熹光里,栗卷豆透亮的薄薄耳尖浮现一抹胭脂艳红,他哼哼唧唧伸出手,嗓音恢复甜嫩温软。
听见脚步声,他蓦然睁眼,瞬间站得笔直。
许攀抓着他胳膊的掌心力道加重,手背青筋凸显。
二人并肩站立,只是面向的方向不一。栗卷豆不吭声,嘴巴抿得紧紧的。
春风吹皱一池湖水,许攀眉间霜雪融化。
二人和好如初,栗卷豆又软成一块黏糊糊的奶糕。
“没事。不勒。”
许攀靠在教学楼的旋转楼梯边,闭眼双手环抱胸`前,肩膀被早春露水打湿,在风衣外套上晕出深色湿渍。
“早安。”
栗卷豆飞快回应,“早!”
只是一个字的轻软互动,林夺笑开,许攀却怔忡了,视线不着痕迹在两人之间来回看过,他心思微沉。
接下来的一整天,许攀都在学校陪在栗卷豆身边,哪里也没有去。
课间,栗卷豆打开手机,才看见许攀凌晨姗姗来迟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一笔钱,转账5200元。
“阿攀,你干嘛给我转这么多钱。”
许攀目光隐约含笑,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栗卷豆的耳廓肉眼可见地变红了,耳垂肉粉粉软软。
许攀忍不住捏了一把。
栗卷豆可爱地哧哧笑,悄咪往他臂弯里拱了拱,安心地乖乖蜷在许攀的臂弯里。
阿攀真好。
他也想为阿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忽然,栗卷豆昂起脑壳,眼睛亮闪闪的,“阿攀,不然我教你学习吧。”
许攀原本宠溺的脸上缓缓打出一个迷惑的问号:?
“你不常来学校的这段日子,上课没有人陪我玩,只好无聊到学习了。”
许攀噎住,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总不好打击小朋友的积极性。
栗卷豆屁颠儿屁颠儿摊开自己的笔记本给他看,满脸期待地求夸。
“别不信。宝贝学得可认真了!”
不过想起不堪的月考成绩,他十分遗憾地撇嘴,“可惜上次测验考因为生病的原因,发挥失常。”
许攀欲言又止,求生欲极强,很给面子地肯定点头,拿起笔记本翻了翻。
入目是漂亮娟秀的小字,栗卷豆幼时练过书法,虽然成绩并不好,笔迹却是字如其人的好看。
满满几大页数学笔记,写满了繁杂公式。
写到字母Q的时候,许是栗卷豆当时开始走神。字母Q的小尾巴不自觉开始漫游延伸,最后在纸张边边长出一块甜心蛋糕,蛋糕的蜡烛线条再次延伸,绕一圈又回到下一列公式。
在认真学习和心不在焉之间无缝衔接。
浦沅高二年级十三班属于垫底,而他们两个则是垫底中的垫底。栗卷豆还在欣赏笔记,腰板挺直,成就感满格。
许攀眉头微拧,“宝贝开始发愤图强了啊。”
栗卷豆显出一副务必拿捏住考题的骄傲得意来,“不多学,只要高考分数刚刚好够上大学就行。”
许攀撑头好笑,“宝贝还怕多学?”
“对啊。”栗卷豆语气含着一丝神气,“我的基础其实还是蛮好的呀。”
他认真思考过,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成绩差距不算大,稍微追一追就能赶上去,喵喵可能一不小心就会学得太超过了。
“嗯,真好。”许攀抬手帮他捋了捋额边碎发,眼神似海,温柔深沉,“宝贝一定能考上好大学,阿攀永远相信你。”
定下考大学这个小小的目标,栗卷豆上课也不再睡觉了,专注咬笔头认真学习,但常常学着学着就晕了。他做题的时候,同桌许攀负责端茶倒水,捏肩捶背,以及,日常盯宝贝。
为了投入更多精力学习,栗卷豆甚至在通讯工具方面主动降级。他网购了一对小天才电话手表,送给许攀一款蓝色的,自己留下粉色的一只。平常去学校不用手机,俩人联系就用电话手表。
许攀委婉提出抗议,被喵喵无情驳回。
于是每到饭点,许攀提前去食堂占座的时候,总能引人围观。他一米八几的个头,面无表情抬腕,对着幼齿可爱的电话手表说话:“宝贝,一食堂东南侧。”
然后对讲机里就会传来栗卷豆黏糊糊的应答声:“宝贝收到。”
原本栗卷豆决定学到分数足够就停手,没想到这一学就学了近一个月,距离他当初定下的小小目标,竟然还差那么一丁点儿?
简直惊讶死喵。
他不禁自我怀疑,不可思议地求助提问:“我不会是笨蛋吧?”
对面来找他玩的俞凯:“……”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栗卷豆眼前正在演算的这道五星级“难题”已经在他的错题集上反复出现过三次了。
实不相瞒连他都看会了……俞凯艰难咽了咽口水,违心说:“你不是。”
栗卷豆一脸迷茫,晕头晕脑,像迷失在错题集里胡乱打转,找不到回家路的可怜孩子。
“可是?”
俞凯赶忙端起牛奶,吸管戳到他嘴边。
“乖啊甜豆儿,别瞎想,喝点奶补补脑。”
栗卷豆张嘴咬住吸管,猛咕噜吸一口,补完脑继续顽强和错题做斗争,预备一雪前耻。
浦沅的春假集中在四月,共有一周的时间,十三班的集体春游定在假期前三天。
终于可以暂时不用再受学习的苦,栗卷豆松了口气,许攀同样如此。
真好,终于不用和作业抢宝贝了。
出发前一天,俞凯约他们一起去超市采购零食。去之前满心欢喜,去之后俞凯独自推着购物车,孤零零走在俩人后面,满脸郁郁。
不对劲。他们是不是太过亲密了些?衬得自己仿佛一个随从,还是一个十分多余的随从。
俞凯恼怒迈步上前,“甜豆,我怎么感觉自己今天瓦数特别亮。”
栗卷豆瞥一眼他穿着的亮黄色荧光卫衣,狡黠叫他,“亮仔!”
班级春游之前交的一千元并不包括路费,需要他们自行前往。隔日栗卷豆便坐上了飞往夕岭湾的飞机。
机票是许攀买的,但只有一张,头等舱。说是没有更加合适的班次,而这个航班又恰好没有余票,所以让栗卷豆先过去,他会晚几个小时抵达。
栗卷豆上飞机之后迷迷糊糊进入浅眠,等他再惺忪睁眼,朦胧感知到有人替他盖好毛毯,在他耳畔轻声说话。
“宝宝,还没到。再睡会儿。”
这熟悉的声线……
栗卷豆慢吞吞转过脑袋,和眼前的人愣愣对视,浅茶色的眼珠迟缓地眨动一下。
喵喵还没有完全醒神,乖乖的,又有点傻。
林夺倚在他的座位边,唇边携着笑意。
栗卷豆揉了揉眼睛,意识终于回笼。他忍不住惊愕,恼怒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林夺颔首闷笑,垂眸时余光扫过什么。他忽地皱了下眉,顷刻间挂笑的脸寒下来,眉宇冰冷宛如结了霜。
他探过手,从栗卷豆的座椅侧边扣出一块类似吸铁石形状的物体,约莫硬币大小,锥形透镜里正频率稳定地闪烁着红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