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熟人
云初霁坐着唐见溪的车来到了S区最大的图书馆。
实际上，赋予眼前这栋建筑以图书馆这个名称只不过出于某种怀旧的浪漫主义罢了，里面一本纸质书都没有，甚至更准确点，里面一张纸都没有。
馆体贴合了如今帝国官方机构的审美，整体呈透明状，全天候都向外散发着淡淡的蓝光，而其具体形状，让云初霁来形容的话，实际上她还颇为熟悉——是鲁班锁的样式。
馆内像蜂巢一样汇聚了不计其数的房间，云初霁将车留在停车场，打开光脑，在门口经过识别后，一道温柔的女声经由光脑的人机系统传到了她的耳畔：“云初霁小姐，欢迎来到帝国图书馆，你的房间号是N79855，稍后会有全自动电梯带您过去，请注意，级别在A级以上的资料受帝国信息法保护，在没有准许的情况下您无法下载。”
云初霁松了一口气，据她所知，四书五经是D级资料。
脚下的地板突然动了起来，云初霁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墙，结果却摸到一块透明的玻璃，同时这块玻璃和地板一起在动，它们构成了一个标准的电梯厢，带着云初霁去往她指定的房间。
啊，帝国的审美真的是，视觉上一点都不方便啊。
三分钟后，云初霁来到了她的房间。
这是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中间摆了一张沙发，四周皆是模样像是书架，实际上是数据库端口的仪器。
云初霁深吸了一口气，动作十分郑重地用光脑连接数据库资料，隔了一个时代，她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书籍。
按照云初霁自己的心意，她是宁肯继续在这里耗费好多个日夜一气呵成地将要读的书读完的，反正帝国图书馆提供订饭服务，这张沙发也可以用作睡眠。不过，她还有她的责任要负——一对恋慕正深的爱侣不会出现其中一人夜不归宿且多日杳无音信的情况。
一看时间，坏了，她又耗了半个多小时。
遗憾地中止了阅读，云初霁将曾在哥哥和父亲书房里看见过的书籍全都下到了光脑中去。但这里的书太多了，单单一个前现代文库就有八千万本，里面不只有古代中国的著作还有来自于其他文明的书籍，相较于她脑海里仅仅十几本的书单长度来说，这个数据库就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大海，更何况，前现代文库仅仅占帝国文库所有著作的二十之一而已。
一整个白天，云初霁都耗在了图书馆里，明明她可以下载后回家再看，但她自从看到那几行文字开始，就无法克制自己的眼睛，也无法控制自己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如痴如醉地阅读。
云初霁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极其艰难地从一片片巨幅的霓虹广告牌和堪比白日的亮光中窥见夜幕的暗色。
云初霁下意识地想逃，但老师已经认出她来，并且出声叫住了她：“云初霁，你这几天去干嘛了？”
随即她又看了看其它国家的书，什么几何啊，上帝啊，神学啊，革命啊，云初霁都不懂，所以她挑了一本她觉得能懂的书：《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例如说，《红楼梦》、《四书章句集注》、《梦溪笔谈》、《扬州十日记》等等，下了一大堆。
对教书先生血脉性的尊重令云初霁乖乖停了动作，乖乖回答道：“在忙一些事情。”
云初霁决心多下点书。
一看这就是和君子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类别，果然大道殊途同归。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之所以说是不巧，是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原身的熟人，也是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原身也不愿意碰见的熟人——她的大学老师。
直到饥饿将她唤醒。
这个老师是一个男性omega,看上去三十多岁，实际年龄比他看上去要大上十岁，拥有男性omega身材纤细的特征，带着金丝眼镜，眉毛微颦，身上知识分子的气质十分浓厚。
该回家了。她想。
云初霁急匆匆地从图书馆里出来，用光脑把车调到门口——唐见溪已经把车子的使用权通过光脑远程授权给了她。
但就在等车的这段时间里，很不巧的，云初霁碰到了一个熟人。
云初霁满意地关掉数据下载端口。
这位名叫楚月兮的男omega老师叹了一口气，看着这位曾经的得意弟子，忍不住开口劝道：“我知道你因为没有考上帝国大学非常沮丧，但这不应该是你颓废的理由，你现在还年轻，什么事情都有挽回的机会。”
不仅仅是她曾经听说过的书籍，还有一些看上去不错的书。
云初霁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位陌生的熟人，对方说的又统统是情真意切的话，虽不合她的真实情况，但自小的教育让她不忍辜负这位老师的好心，硬着头皮模仿着记忆中原身的模样，低头温声道：“知道了，谢谢老师。”
楚月兮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正伸出手打算拍一下云初霁的肩膀，却见云初霁飞快地往后躲去，面色慌乱。
他愣了愣，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随即他自以为自己想到了答案，摇头失笑：“我孩子都比你还大了，你不用这么在乎AO之别。”
云初霁动动唇，但没有出声，帝国图书馆蓝色的微光映着她为难的侧脸，这份为难背后的原因令云初霁从如此冷的光线中都清晰地感受到一丝热意。
这不是因为AO之别，而是因为男女之别。
即使这位楚老师长相娇柔、身段柔美，但是他还是个男人啊！
货真价实的男人，云初霁上辈子加起来看到过的都不超过三十个的男人！
但是在这个时代，再谈及男女之别已经是一件十分荒诞的事，云初霁知道，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她只能低着头，假装默认了楚月兮的说辞。
却没看到楚月兮眼里的满意之色——这年头，这么守规矩的alpha的确是很少见了啊。
他继续着刚刚没有完成的话题：“你的毕业论文还没定题吧，就跟着我做怎么样？”
楚月兮在学校里找过云初霁，但这几天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从前尽管她的行踪沉默而隐秘，但总能让人摸到一点踪迹，而这几天，就算是给她发消息或者发邮箱也都像把东西扔进沼泽里似的，看不到半点反馈。没想到今天来帝图找文献的时候能遇上她，楚月兮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一直很欣赏云初霁的学术能力，如果不是当初云初霁莽着劲要考帝国大学，他都想让她当手底下的研究生。
听到楚月兮的问题，云初霁只想到她仅仅剩下一年的寿命，忙着看完要看的书已经很紧张，还得留下帮助唐小姐的时间，实在没有心力再去完成原身的学业了。
她抱歉地一笑，道：“老师，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楚月兮又叹了口气，他听出了对方话语里拒绝的意思。
“我给你留的课题是研究前现代史的大梁朝，我希望你能查查资料再给我答复。”
云初霁豁然抬头，这是她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听到有除自己以外的人提及大梁朝，这让她心中升起了一股踏实感，那种无限孤独的感觉因此减轻了不少。毕竟，这个世界和大梁相差太大了，大到如果不是能从光脑上查到大梁的信息，她有时都会怀疑大梁是否真实存在过。
“请问。”她突然有些慌乱，但还是强撑着把话讲完了，“您为什么会想要研究大梁呢？”
楚月兮眼里的可惜之色愈发浓重，不愧是他看重的苗子，要知道就算是她手下的研究生听到大梁这两个字都得懵一会，云初霁却立马反应了过来。
“因为在这个朝代之后，古中国文明和西方世界的差别就越来越大，到最后演变成两种完全不同的文明，在思想和价值观方面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所以我觉得那个朝代值得好好研究一下。”
说完，他面带嘲色地看着远处的帝国大厦，消瘦的身形在风中显得像是一根易折的竹子，可他的声音又十分有力量：“当然，这个课题很有可能在前ABO时代已经有人研究过了，甚至在前联邦时代就有人得出了答案，但很可惜，战争这头怪兽总是会毁掉太多珍贵的东西，我们很多时候不得不从头开始。”
云初霁对楚月兮后面那段话很是认同，但前面那段，她就不太了解了。
但她想，等她的书读完，她就会了解的。
“我会好好考虑的。”
和前面一样的话，但从语气到声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楚月兮满意地一笑，云初霁的车早就到了，她想，按照礼数来说，送先生回家也是应该的吧。
于是她开口道：“请问您的家在哪里？我可以送您回去。”
楚月兮看向她身后的那辆车，眼神一顿，接着饶有深意地又看了几眼。
转头淡笑着对云初霁道：“不用了，我这段日子就住在帝图，现在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嗯，假如你在考虑过程中有什么问题的话，欢迎到A18来找我。”
假如云初霁是原身的话，现在应该能立刻察觉到这位大学老师的身份不凡了——帝国图书馆A序号房间从来不提供给任何来馆读者，它们只提供给它们专属的主人。
但云初霁不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常识仍半懂不懂，所以她只觉得羡慕，对方做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日夜不分地读书。
“啊！”云初霁突然拍了拍脑袋，“我得走了，楚老师再见。”
云初霁忘了遮掩，行了个福礼就匆匆转身离开。
她身后的楚月兮受了这个礼，轻声感叹道：“这孩子果然是学古文化的好苗子。”
难怪他想起那辆车，嘴角勾起古怪又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