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敞开
听到这个消息,唐见溪沉默了一会。
然后吩咐道:“你们好好跟着,摸清身边人的信息,注意不要露出马脚,尽量快地和她达成联系。”
这个消息显然给唐见溪造成了打击,挂断电话之后,她就像一颗被高温炙烤过后的橘子一样蔫巴巴地坐在云初霁的旁边,云初霁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她身上那层用骄傲构成的外皮还苦苦支撑着的话,那些痛苦的液体一定会从她呆滞的眼睛里急不可耐地奔流出来。
云初霁不懂她的难过,在她看来,人活着就已经很好,生育算不上什么酷烈的刑罚,被奸人所欺,丢了清白的确叫人叹惋,但她已经不是昔日的云初霁,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丢失的清白不是受害者的过错,而是加害者的罪状。
但那毕竟还是苦难,她不能慷他人之慨地说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见溪很善良,这样并不能安慰到她。
于是她闭上了嘴,选择用行为去安慰唐见溪。
云初霁试探性地握住了唐见溪的手,学着唐见溪曾经安慰她时那样,侧过身,将她轻轻地抱在怀里,修长的手像安抚婴儿一般温柔地抚着她的脊背。
唐见溪像木偶一样任她摆弄,她没有像云初霁那样哭出声来。她没有哭。她唯一做的动作是将脸侧放在云初霁的肩窝中,让对方的温度一点点融化她心底叫人抓狂的冰寒。
“我觉得我们好廉价啊。”她喃喃道。
“居然能够被这么轻易地被买卖,然后就真的像定制的机器一样做对方想要我们做的事。”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看上去就像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温热的躯体也开始发冷。
云初霁的下巴仍被掐着,她抵着唐见溪的手,缓缓地埋进了唐见溪的怀里,两人交颈相拥,唐见溪听见她在自己耳边闷闷地道:“没什么,就是发现自己以前又蠢又坏。”
所以云初霁安慰人的办法是悲伤转移吗?
云初霁抿了抿唇,脸颊忍不住在唐见溪的脖子上蹭了蹭,引起了唐小姐五秒钟的呼吸停滞。
云初霁仍然不太能理解唐见溪的话,她出生于一个人口买卖并不违法的时代,围绕在她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用钱买来的奴仆,而像海伦这种花钱买个媳妇生孩子的行为,在她那个时代并算不上出格,甚至是一件颇为风行的事情,只是要和姑娘家的父母好生谈谈,不能把人强掳了去。
她的脸色开始苍白起来。
唐见溪自然感受到了云初霁的异样,那只温柔的手突然僵住了,侧耳处的心跳也开始无由地加快,若不是她同样感受到对方突然变冷的皮肤,唐见溪怕是会以为云初霁动了情。
若只是当妾,那倒是勉强可以的。
果然,这孩子就是欠夸。
当然如果不求体面,只想有个媳妇的话,从牙婆手里买也是成的,只是会叫人耻笑,毕竟这些女子经了那么多手,怎么都算不得是正派姑娘了。
“你别哄我。”她软绵绵地道。
为自己曾经的那份虚妄的高傲而难堪,也为自己满怀期待地筹备着将自己卖掉而难堪。
“如果你都又蠢又坏,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多少聪明善良的人了。”
她从云初霁的怀里抬起头,发现这并不能看清她的表情,便伸出了手,掐着对方的下巴让她低下了头。
这是求妻的程序。
这真的是什么神奇的体质啊!
唐见溪用吐槽来缓和自己内心的沉重,让自己调整出一个能够温和对话的状态:“怎么了吗?”
云初霁觉得自己难堪极了。
唐见溪始终不能理解云初霁始终在用什么道德标准在要求自己,为了了解云初霁,她也曾硬着头皮翻过四书五经,可惜看了没两页就昏昏欲睡,只记住了圣贤、君子这四个字。在她看来,云初霁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好人,可一个这样的人还声称自己又蠢又坏,唐见溪只能猜测她是不是想要做圣贤。
她难以想象,自己竟是和伺候自己的奴仆是同一等级。
把这些东西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后,云初霁悚然一惊,突然意识到这和在那本离经叛道的书上所说的其实是大体一样的——妻子是丈夫的奴隶——只是换了个体面的说法,它同妻子与妾之间向来差的那个体面是孪生兄弟的关系。
唐见溪温柔一笑,甜言蜜语和不要钱似的往外蹦:“没有哄你啊,我们小霁的确是聪明又善良,特别会为别人着想,还很可爱,总之哪哪都是优点嘛。”
云初霁的脸红通通的,唐见溪安慰人的功力简直就是深不可测,云初霁原本以为拥抱就已经很治愈了,没想到拥抱加上温言软语才是最大的杀器。
她觉得自己被唐见溪哄得就快成了个小孩子,可唐见溪明明刚刚还伤怀着,这会却能提起精神来安慰自己,云初霁又羞愧又崇拜,心里隐隐已经把唐见溪当作此生偶像了。
“我刚刚想起了前世的生活,突然发现自己活得浑浑噩噩,看上去是官家小姐,实际上却是奴仆的命运,可我偏偏还认为自己是主子。”
“但现在好多了,我相信我会好好改过来的。”
“那见溪你呢?你应该不只是因为海伦小姐而伤心吧。”
不得不说,人这种生物,就是会不停地屈服于感官体验。听见云初霁的问话,唐见溪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想法还算得上有条理,其余的想法不是荒诞就是就是不切实际。
而这一切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她们的姿势过于亲密,云初霁这番话说得太长,使得她的呼气持续性地、十分温暖地触碰着她的腺体。
简直太折磨人了,唐见溪几乎是激动地幻想着:如果能更近一些就好了。
那两个夜晚的记忆从湖底的淤泥中挣脱了出来,唐见溪先前认为它们久经埋藏,肯定已经腐烂得不能再看,但在此时,在爱情的月光下,那些记忆竟焕发出童话中美人鱼般的光彩。
唐见溪承认,至少现在,至少此刻,她怀念着那份光彩。
可是,怎会如此?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哀叹一个可怜人的命运,愤恨omega被无情剥削的现实。
唐见溪从来都清楚自己的omega身体是存在本能的,这种本能无止境地渴望alpha的安慰,因此向来招她厌恶,但她从没有想到过,居然连精神也存在本能,它使自己的灵魂被无端的妄想充斥。
但是,她离自己这么近,其实也可以不必是妄想的吧?
唐见溪凑近了,她的唇轻轻地贴上云初霁的散发着馥郁香气的脖颈。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云初霁疑惑的声音:“见溪?你怎么不说话了?”
唐见溪猛地回神,她故作自然地离开,装作刚刚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意外。
“嗯?你刚刚在说什么?”
云初霁把自己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唐见溪没有起身,即使她知道自己这样会受到诱惑,她也不愿起身,想来这也是本能的一部分。
她努力回想起之前的情绪,终于将自己从那种可怕的妄想中挣脱了出来:“我啊,确实不只是因为海伦,更让我伤心的是这种事情太多了——被逼着嫁人的omega,因为在街上发倩所以被合法强奸的omega,被关在房子里一个个生孩子的omega。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omega,所以才会这么在乎omega的惨剧,但其实alpha也有他们无法克服的悲剧,大家都过得不够幸福。”
说到这里,唐见溪轻轻一笑,带动一股热气冲向云初霁的耳下肌肤,成功地让它染上了颜色,但刚刚那个被灵魂和身体的本能摄住的唐见溪已经不见了,她没能注意到这点,她漂亮的眼睛空茫而幽远:“到后面我就发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alpha所承担的苦难omega也在承担,但是omega还同时承受着alpha带给他们的苦难,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对alpha的厌恶再也没有办法控制。”
“当然。”唐见溪蹭了蹭云初霁的肩头,柔声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是完全干净的。”
没有罪孽,也没有犯罪的欲求。
这大约是第一次——这的确是第一次,唐见溪向云初霁真诚地展露了自己的想法,她的灵魂像她的怀抱一样地敞开了,不再是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也没有故意逗人的恶趣味,她阐述了关于她性格的秘密,这使云初霁像是淋了一场春日的雨似的,清新而温暖,一个更大的、正勃发着的世界为她打开了大门,她曾经在门外犹疑,并怀疑这是地狱的捷径。
但现在,云初霁悄悄地碰了碰唐见溪的发尾。
心想,仙子引路而来的,应当是仙境才对。
她松开了唐见溪,将脸正对着她的脸,道:“你的话我只听懂了一半,因为我对这个世界还很不了解,但是我觉得,就算是我没听懂那另一半,它也是对的。”
“见溪,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唐见溪牵起嘴角,稍稍侧着头,打量着云初霁的神色:“你这是在真的夸我,还是学着我刚刚的样子安慰我?”
结果,这次一向过分朴实的云初霁却反戈一击:“那见溪刚刚是在真的夸我,还是安慰我?”
唐见溪哇了一声,上身夸张地后仰:“小古董学坏了诶!”
“我学见溪的,不算学坏。”
唐见溪愣了愣,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刚刚乱掉的头发,然后离开沙发,站直了身子,笑眯眯地说:“既是真心夸你,又是真心安慰你。”
这个“刁钻”的问题就这样被轻松化解,云初霁微微张开了嘴,猛地又闭上,附和道:“那我也是!”
唐见溪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随即摆了摆手,道:“我要去书房整理一下海伦的事,你如果饿了就叫家务机器人给你做饭。”
要办的事太多,客厅不能再待,按照前几个小时的经验来看,客厅待下去大概办不了多少事。
云初霁点了点头,然后又意识到一件事,对着已经转身往书房走的唐见溪道:“那见溪你饿了呢?”
那声音里依然带笑:“我饿了叫你啊。”
云初霁又呆住了。
等到那扇门合上,云初霁坐立不安了好一阵子,随后鬼鬼祟祟地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刚刚见溪亲的就是这个地方。
或许不能算得上是亲,那只是偶然的一个触碰,而她们之间,更加亲密、更加深入的触碰早就发生过许多次了。
为什么现在,仅仅是这样,自己居然这么难以忘怀?
云初霁一直知道,自己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往往能爆发出极好的演技,那个土匪头子就是这样被自己骗了过去——这也是她敢于去光荣当间谍的底气。
此刻,云初霁的耳朵和脖子爆发出迟滞的绯红,而造成它的人正在伏案办公,错失了这一幕。
而这绯红的主人,眼里却流露出茫然,这份茫然曾经在她的心底留下过残影,她认真对待,直到今天她才真正地见识到它的全貌。
为什么,为什么会因为唐小姐的触碰而紧张呢?
她又没有要夺自己清白。
她甚至已经夺了自己清白。
甚至她如果想要再夺一次,自己也不会像对待土匪头子那样抵死反抗,极有可能还会半推半就。
既然不是因为清白,那又是因为什么?
除了清白,还有什么呢?
——十六岁少女云初霁终于迎来了她迟到的青春期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