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忍冬
云初霁在想什么呢?
一般而言,一个人能够做一件愚蠢的事,无非是两种原因,要么他本身就是愚蠢的人,要么他抱有一种足以淹没自身理智的激情。
云初霁现在就身陷这样的激情。
或者说很早以前就陷入了。
当她不得不以一种所谓客观而中立的眼光鉴别自己曾经的生活并且将其称之为历史时;当她以为能在这个时代迎来一个崭新而美好的家庭,但在随后却发觉一个长大了的人是无法融入一个崭新的家庭的,不管它有多美好时,她就知道她的人生自那场死亡之后断裂了。
云初霁承认自己的孤立,她也知道这是新生命的代价,她并没有虚伪地怨天尤人,相反,她正积极地适应这个时代,她把自己身上那些在突然之间就腐朽掉的东西一点点割去,她开始思考,并在思考中无数次地反刍自己。
她开始为了别人的命运而努力。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做这样一件愚蠢的事情:去找遍自己的全身,看看除了【我是大梁的云初霁】这份自知外,她究竟还从那个熟悉的世界里带来了什么。
或许只是一小块皮肤,一个微不足道的胎记,一粒难以发现的痣。
这当然和理性无关,只是因为云初霁十分痛苦地发现,她几乎没有其他手段来证明她过往的十六年,就算是她铭记的历史也因为记录的失散而变得似真似假。
“你不用那么孤独——嗯,是这样。”
这时候,门开了。
云初霁就像一只在空中被风吹了太久的风筝,只想找一根树枝休憩一下,她担心再吹下去她可能会破。
其实,这才是她要找的那根树枝。
“我刚刚偷看了你,看到了你在做什么。”她诚实地道,“而且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始终无法明确,自己究竟是谁,不知道那些看向她的眼光究竟是真的在看她,还是在看另一个人,亦或者,她只是在努力地成为另一个人。
所以这是一场无用的自我折磨。
可是没有,统统都没有,她没有放过任何地方——啊,除了那个她绝对不可能拥有的器官——但结果都是:这是一个生于ABO时代的身体。
然而这个时代的一切,包括唐见溪自己都在催着她成长,她也的确在乖乖地成长。
就像有人喜欢用极限运动让自己重获生活的感觉,在通过失败的自我证明后,她再次鼓起精神来面对这个荒谬的命运。
唐见溪坐在她身边,没有看她,看着窗户,和窗外那一小丛忍冬花,距离太远,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的白。
承认吧,现实已经是这样了,你就该作为云初霁活下去。
唐见溪转过头,盯着那张现在还呆着的脸:“所以,虽然你的身体是属于别人的,但是你的信息素是属于你的。”
“我喜欢你,是想要和你谈恋爱或者说结婚也可以的喜欢。”
云初霁捏紧检测器,脸上缓缓浮现一个标志性的,温柔的笑。
唐见溪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东西,越想,她的心就越沉重,但她偏偏满足于这种沉重,好像这份沉重是从云初霁身上分润过来的一样。
唐见溪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怜惜这种情绪也会加深爱情。
她在做一件无用的事,这是云初霁在拿起那个设备触碰自己额头的第一感觉。
云初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穿上衣服,把检测器好好地清洗消毒,打算如果可以的话向唐见溪买下它,当然以她们俩之间的关系她应该会送给自己,那么以她们俩之间的关系,她应该会接受。
你也只能作为云初霁活下去,过去的那个你,和过去的云初霁一样,都是不合时宜的。
“这件事我之前和你提过,你大概没有放在心上,或者没有意识到信息素在这个时代是和身体一样具体的事物。”
“而且,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你在这个世界产生归属感的话。”唐见溪眼睫微颤,看上去有些紧张,“那么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
“啊我在说什么啊,我只是单方面告白而已,啊,总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我属于你,那么我也会属于你。”
在唐见溪接受的所有人文教育中,唯一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的道理是:爱疗愈一切。
云初霁呆呆地看着她。
连着说完这一大段话,唐见溪站起身,非常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太窘迫了。
“云初霁,你知道我为什么确认你不是从前的那个云初霁吗?”
于是她决定告白。
唐见溪顿住了脚步,有点生气。
唐见溪埋头往外走,结果却听见当事人恍惚且犹豫的回答:“见溪,你是在特意安慰我吗?”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活得多么开心。
“你们两个的信息素不一样。”
唐见溪快步走了进来,对她说:“别笑了,丑死了。”
天知道她在门外下了多久的决心。
呜。我唐见溪怎么会恋爱脑成这个样子啊。
然而她坚持了下去。
这种绝望的、只是为了让人开心而进行的告白。
难怪唐见溪会怀疑自己是原身的第二人格。
从看到云初霁的侧影开始,明明她什么都没说,自己却莫名地懂了她的想法,这才乍然明白,对于自己是奇迹的事情,对于云初霁而言,可能并不那么欢欣鼓舞。
归根结底,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古代待嫁姑娘,在来到这里之前,她没读过多少书,也没出过太远的门,甚至没有结识过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但是如果说要结婚的话,我觉得还是要好好谈谈恋爱比较好,但你如果觉得谈恋爱毕竟轻浮那么直接结婚我也可以接受这样子。”
她决定不再做若有若无的试探,不再勾引出云初霁自己的爱之后,再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己的爱,那太小气了。
唐见溪怀着勇气告白。
告白完之后才发现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而是她实在,很不知所措。
究竟这种对自己来说十分重大的行为,对于对方而言,是不是同等的重大呢?
一想到这件事,她就不知所措。
或许她做了一件自我感动的错事。
特别是看到云初霁没有回答的意思,唐见溪下意识地就认为,好了,这果然是最坏的结果,我给她带来困扰了。
结果,原来还能比这更糟。
她竟然不信?
唐见溪转过身,气势汹汹地走了回来,对着那张迷茫的脸,吧唧一下就亲了下去。
“信了么?”
接着她又想到以这个家伙的思路,可能会以为这是什么姐姐对妹妹的亲亲。
唐见溪被自己的脑补弄得气势再度上升,丝毫没有发现对方的脸正在以一种非常可观的速度变红。
她再次弯下腰,这次亲的是嘴。
她特意停了一会,离开的时候还舔了一下——啊,这是因为没有忍住啦。
这次唐见溪察觉到不对了,因为她捧着云初霁脸的手仿佛在捧着一根火炬一样。
豁,红得也像一根火炬。
唐见溪意识到自己好像要坏菜了。
“我没有想要轻薄你的意思!”
“我也没有亲过别人的,我不是轻浮的人,我只想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说着说着,唐见溪自己的脸也红了。
渐渐地,她就说不下去了,至少这个姿势是不行的,她怕自己再亲下去。
直起身,十分引云初霁注意地舔了舔嘴唇,然后重复道:“我喜欢你,我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喜欢的是来自大梁的云初霁。”
“然后,希望你听到这个消息能开心一点。”
唐见溪既想捂脸,又想捂嘴,或者干脆把自己埋起来得了。
我说的这是什么啊,既不浪漫也不动人,我又不是唐见深那个千年老冰块!
而云初霁呢,她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唐见溪突然跑来说喜欢她。
突然亲她。
突然又说喜欢她。
仅仅是因为,想要自己开心一点吗?
云初霁不懂,她看过的爱情电影也没有描述像唐见溪这种思路,上面都是虐恋情深,或者两个人一见钟情恩恩爱爱。
就算是单恋——
云初霁看了眼唐见溪比电影里所有omega主角加起来还好看的脸,也不觉得这是属于她的戏份。
而且,哪有这样明晃晃的单恋啊!
是的,云初霁她慌了。
她认为自己该说些什么让一切回到正轨。
但说实话,她又确实眷恋那一个吻。
这是因为自己也喜欢上见溪了吗?
可见溪是女孩子啊!
又或者,身体的接触原本就是会给人带来温暖的,正如她每次在唐见溪的拥抱里感受到的那样。
云初霁艰难地开口道:“可是我”
唐见溪打断了她的话,光听到可是这两个字,她就大概知道云初霁要说什么,但她出奇地没有失落,也没有觉得不甘,实际上,恐怕没有人会对着一根火炬不甘。
她说:“那你有开心一点了吗?”
云初霁顿了顿,还是缓缓地点了头。
因为她这个诚实的动作,唐见溪又亲了她一口。
云初霁:“啊”
唐见溪诡异地突然有种志得意满的感觉,虽然对方并没答应她,也没有表示喜欢她。
但是她并不排斥她,甚至是排斥除了她以外的几乎所有人。
于是唐见溪又弯下腰,对着那双水汽蒙蒙的双眼道:“你今天就搬回我家哦。”
“你要给我治病的啊。”
“而且我还要追你的嘛,你在我家住的话,就很方便啊。”
实在忍不住,唐见溪抬手揉了揉云初霁红红的眼皮,果然,不要脸之后世界都广阔了。
她勾起一个大大的、比正午阳光还绚丽的笑容:“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可云初霁,她又怎么能说得出话,那张刚刚亲过自己的嘴就在可以再亲一遍自己的距离里。
她还是不懂。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只是,唐见溪想对了一点。
云初霁的确不排斥。
她只是很害羞,很无措,并且很害羞而已。
过了很久之后,唐见溪已经没有在那个危险的距离了,她正坐在房里的一处沙发上,时不时地抬眼看她。
这时候,云初霁问道:“我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啊?”
“兰花味。”唐见溪几乎是立刻回答了。
此后云初霁没再说话,她就盯着窗外的那丛忍冬花,好像在试图用自己目光让它枯萎或者开得更高大。
但唐见溪知道,她同意搬回她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