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家人
    一个人的记忆可以因长大而模糊，一个人的性格可以因变故而温和，一个人的理念可以因为知识而变易，一个人的习惯可以因为分别而改动。
    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这些同时发生却是没有可能的——一个人无法在短时间内形成如此巨大的变化。
    最简单直接而又不自欺欺人的解释就是：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秦婉看清清楚楚。
    omega总比alpha要敏[gǎn]许多，尤其这还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她的孩子自私、凉薄、懦弱又渴望成为人上人，在无数次相处中她都失望地验证了这些特质，但是因为她爱她，于是面对她的种种陋习，她可以视而不见，并且欺骗自己也许等她长大了，明白世界的复杂性，就不会这么偏执。
    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秦婉身上那种母亲的直觉却拒绝相信这个美梦。
    这个新的、善良的孩子，宁可辱没自己，也不愿贬低她人，她说谎的时候从不敢正眼看人，而她真正的女儿，在十岁的时候就能做到面不改色地说谎了。
    秦婉看着这个孩子，她果然立马就露了馅，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云初霁就像迎来了自己被预告的刑罚那样低下了头，她可能哭了吧，毕竟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
    云初霁想起自己死前见到的凶狠淫邪的土匪以及自己过的那种三从四德的人生，这个世界真正理解这种人生的也许只有自己一个，云初霁很容易就能说谎，没有人能拆穿她，但面对着这双母亲的眼睛，云初霁咽了咽口水，缓解突然而至的干哑，而后诚实地道：“对于云小姐来说，那应当不是一个好的世界。”
    秦婉扯了扯嘴角，声音疲惫：“强制标记唐小姐的事，是小霁做的吧。”
    秦婉眼眶微红：“你讲讲你那个世界的事吧，你是怎么长大的。”
    “就是忘却这辈子的记忆，重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这种坏事，和强制标记是同等的，
    秦婉看着对面这个依旧羞愧得不敢抬头的姑娘，心想，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也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和家人。
    “投胎转世？”
    过了一会后，她才艰难地问道：“小霁她，现在去哪了？”
    “对不起。”
    “看来你生活的世界具有一定的宗教信仰，或者说，你果然像我猜的那样，不是我这个世界的人。”轻巧地确认了云初霁的来处后，顿了会，秦婉继续道：“那你那个世界，她可以生活得好吗？”
    最终只能说：”云小姐她，是在标记之前意外去世的，她没能强制标记见溪，是我对不起见溪。“
    没有做任何反抗和辩解。
    静了许久。
    云初霁动了动唇，想要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云初霁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秦婉闻言苦笑，这个孩子对于这个世界还是不够了解，能在标记的时候去世，那一定是在标记的时候引起了omega的强烈反感，不然在高匹配的alpha信息素加持下，omega很难会有反抗的念头。
    言下之意是，原来的云初霁没有把坏事做到底，而且已经付出了过重的代价。
    秦婉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底有明显的水光。
    “我不知道，她可能已经不在了，可能已经投胎转世，也可能活在我原来的身体里。”
    这位母亲沉默了会，略带苦涩地道：“知道唐小姐的身份之后，我发觉她正是小霁曾经最讨厌的那类omega，如果你有小霁的记忆的话，应该知道她非常希望所有的omega都为alpha无私奉献，成为alpha予取予求的工具。从前她偷偷地教小晚做这样的omega，我发现后，就让小晚和她保持距离，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
    这种死亡方式和她之前暗中试探下猜测的差不多，那么，她应当为女儿复仇吗？
    云初霁神色迷茫，这个问题原本很好解释，她从小受着严苛的大家闺秀教育，略通琴棋书画，尤善女工，颇有贤名，在她的那个世界里，她基本上是作为她这个身份的人的模板，然而，那是幸福的生活吗？
    于自己而言，那其中曾有一些幸福的时刻。
    但于眼前这位母亲的女儿而言，那应该没有获得幸福的可能。
    云初霁尽量客观地描述，让这位母亲感受好一点，即使她知道，云小姐若真的进入她的身体，大概率会像她一样在那群土匪面前选择死去。
    当云初霁讲到两个世界的父母长相一样时，秦婉打断了她：“那你今天突然对云玄这么感兴趣，是因为？”
    “他和我阿兄长得一样。”
    秦婉皱了皱眉，道：“可是，他不一定是你阿兄，可能他和我们一样，只是单纯的长相相似而已。”
    云初霁紧抿着唇，她当然知道，她只是希望阿兄能在，当然她也同时害怕阿兄能在，若是阿兄在，那么她在这个世界就有了真正的家人，但对阿兄来说成为一名omega是残忍的，若是落到三皇女的手里更是一种折磨，她必须尽快确认这个问题，所以她急躁得连云初晚都能看出端倪。
    她断断续续地讲了自己的想法：“我们那个世界里，没有ABO，只有女人生孩子，也没有信息素，但是女人像很多alpha主义者呼吁的一样，一辈子以男人为中心，阿兄以前是个男人，若他变成了omega，他应当会过得很辛苦。”
    “所以我想要快点找到云玄，看看他是不是阿兄。”
    “而且我也很想他们。”
    说完这句话后，谈话停滞了一段时间，秦婉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来到这里，很孤单吧。”
    “还好，见溪在陪着我。”
    “那家人呢？”
    “”
    云初霁终于抬起了头，露出她发红的眼睛，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知道的，你们是云小姐的家人，你们很好，但你们是云小姐的家人，我可以冒名顶替云小姐的身份，但不能冒名接收你们对云小姐的爱。”
    秦婉静静地看着这个慌乱的灵魂，然后说：“你尝试过吗？”
    云初霁：“啊？”
    “你尝试过冒名接收我们对你的爱吗？”
    没等云初霁回答，秦婉说：“你没有，你一直在付出，在关心我们，在迁就我们，当我们关心你的时候你总是躲得很快，承哥说你是长大了，希望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但实际上，你是因为愧疚，对吗？”
    “我想，我们给你的钱，你也已经算好了帐，打算以后还给我们，是吧？”
    云初霁又低下了头。
    秦婉绕过了茶几，坐在了云初霁的身边，伸手将那颗低垂的脑袋揽到自己怀里，温柔地道：“你是一个好孩子，对我们很好，对小晚很好，也是一个很好的alpha。”
    “小霁的事，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愿意接纳我们当你的家人的话，我们可以成为你的家人。”
    “可是”云初霁可是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下文，她在秦婉单薄的肩上侧过了头，语声哽咽，“我真的可以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所以她才会在犹豫那么久之后选择接受云初霁，云初霁的破绽太多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基因报告内容，很多生活中的事情也记得不算清楚，常常要靠她提醒才能缓过来，她挣扎过，想过揭露云初霁的身份，但是在看到这个孩子那么温柔地对待omega，那么幸福地对自己说她要结婚了，秦婉想着，算了，没有必要再制造第二个悲剧。
    但今天，云初霁在整个云家格格不入，准确地说，这种格格不入已经持续多时，这个身份对她而言负担多过享受，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完成这个身份的职责，却尽量拒绝这个身份给她的优待。
    当晚宴上亲戚们小声地嘲笑云初霁为了讨好唐家大小姐连alpha的脸面都不要的时候，秦婉想到曾在云初霁书桌上看到的稿子，那上面的字字句句都比这些捕风捉影的窃笑更加温暖和高贵，于是秦婉认为这个孩子值得更好的东西。
    并决心将这些东西尽可能地给予这个孩子。
    至于那些痛苦、分离和愧疚，交给自己来承受就好了，毕竟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教好自己的女儿才会让她误入歧途，最终自食其果。
    秦婉轻轻地抚着云初霁的后脑勺，omega轻柔的嗓音里含着母亲的慈爱：“你可以大大方方地享受我们对你的爱，因为你也给了我们同等的爱。”
    云初霁低低地嗯了一声，她还在流泪。
    直到唐见溪给她打了电话过来的时候，云初霁才从漫长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她说：“见溪，我好像要在这里有家人了。”
    唐见溪闻言神色一动，轻轻地啊了一声，眉眼弯弯地道：“怎么，我们小古董终于转过弯来了吗？”
    云初霁脸颊微红，别扭地道：“是母亲嗯，妈妈，她说她知道我不是原来的云小姐，但是她要我当他们的家人。”
    唐见溪柔柔一笑：“看来小霁又遇上好人了呢。”
    云初霁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不好意思地换掉话题，她总觉得自己这样像个得到甜食的小孩子一样。
    “我怀疑阿兄也来了。”云初霁道，“不过没有很大的把握，但是他的长相和阿兄一模一样，而且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并不像，我只是直觉上这么觉得。”
    唐见溪挑了挑眉，纤白的手懒懒地搭在下颌处，回忆了记忆中的大梁民间史，顿时颇为同情地道：“如果你阿兄来了，那他可有的好受。”
    云初霁点头，接着将自己得到的信息告诉唐见溪，包括刚刚秦婉告诉她的，在晚宴上，秦婉和云玄的母亲搭话，问清了云玄的情况，他基本不和母亲们联系，她们都是从那位皇女的手下那里得知他的行踪，而那位在云家人口中神秘的皇女——
    “是三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