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结局
云玄至今都无法明白这一切的意义,哦,不,他曾经是明白的,他曾经认为他的意义是拨乱反正,让这个混乱而邪恶的世界回归到原初的纯洁。
方法是释放这个世界的混乱和邪恶。
就像在治病时要将一个人体内的毒气和病气全都引出来,让他口舌生疮,全身溃烂,而所有的邪恶都将以脓液的形式从体内排除。
留下一个干净的身体——又或者是尸体——总之是干净的。
可是,为什么呢?
他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曾经孕育过生命,到现在它上面还留有痕迹,就像大地的沟壑一样醒目。
而他本人的身体也遭受过无数次地震,在露西亚侵犯他的每一次,他的尊严都会从那裂开的缝隙中消失一点点。
到最后他成了一个邪恶的母亲。
因为他依靠生育来掌控他人。
在这个世界,他活得阴暗,死得寂寞,他施加给这个世界的理想实际上更早地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也很难相信,他们两人竟然是兄妹关系,从容貌上来看的确有些相似,但气质就像是两对父母养出来的一样。
云玄低低地笑了一声,漆黑的眼睛里是更深重的东西。
而他,他现在在挨饿。
当云初霁赶到这里的时候,云玄已经死了。
何况他现在还很饿。
他要在饿晕之前去死。
云初霁在好好活着,她自始至终都在好好活着,她做的都是能够提高尊严的事,不用悔恨,也不用推卸责任。
他知道,就在今天了。
按照C区的习俗,过路人的尸体是要被埋进冰洞里的。
这个地方是C区最外环人的公共墓场,距离居民区很远,悬浮车从最外环要开整整三个小时,它已经靠近极北圈,风雪一年四季肆虐于此。
自杀。
房东并不知道,云玄是个自南方出生、南方长大的人,上一世去过最远地方是金陵城,而那里也是莺啼柳翠的南方。
云初霁站在埋云玄的冰层上,房东早已离开,他见过云初霁,更重要的是云玄给他转了不少钱,所以他不辞辛苦地带着云初霁找到了这块小小的冰层。
也许这也算是一种惩罚,但死亡本身已经是不可逆转的绝望。
于是他挨饿。
尸体是房东收的。
他累了。
于是云玄就躺在了冰洞里,浑身用白布包裹,然后用水浇透,沉进了五米下的地底。
如今他长埋于极北之地,那苍白、痛苦而又充斥罪恶的身体将永远凝固在他一生中最坦然也最不坦然的时刻。
并不是有人不让他吃饭,他不想吃,他恶心。
房东打不开他的光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联系的人,这里的警察来看了一眼,但就是看了一眼,然后这位因为上班喝酒而被流放到最外环的警察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喝酒了。
想起云玄当街杀人的事,又想起自己进门看到的那具带皱着眉的尸体,房东在离开前摇了摇头。
也许世界上的人和事,就像一栋栋房子一样,既可以是遮蔽,也能够是囚牢,万物都复杂而完整,而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方式。
云初霁想望见云玄究竟是以什么面目死亡的,可这里看不见下面的模样,云玄被一片模糊的蓝色所遮蔽,云初霁不知道他死后是不是回到了家里,可回到家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这一世终归是太过沉重的负担。
这些恶都会伴随他前去,给他持续一生的折磨。
但是,这究竟又算什么呢?
她是带着武器和杀手来到这里的,这是唐见深的建议,他认为云玄身上有能够阻止战争的契机。
至少有可以让皇帝和霍华德忌惮的东西,能够让他们停下来,停止用真实的邪恶来制造虚伪的正义。
云初霁听从了这个提议。云玄的地址并不难找,毕竟她们身边有顶尖的黑客,而云玄在打电话的时候并没有做任何防备。
她想这次也许她得要沾上血,她兄弟的血。
但并没有,就连这一点她都受了优待——她的哥哥自杀了。
在做出那么多恶事之后,他自己审判了自己,而这或许他最后的固执——他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和尊严交给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现在被他承认的妹妹也一样。
这究竟算什么呢?
她想。
而她得不出答案,他们是被命运推到这片极北之地的,云玄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但是她还没有。
她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作为一个异乡人在这里安家。
或者,然后,死去。
带着一生的痛苦、遗憾和快乐。
云初霁在冰上烧了一把纸钱。
然后她继续站着,看着,不发一言。
云玄死前没有写完那封给霍华德的信,他也没有删去,将它和自己的光脑权限全都给了云初霁。
他给云初霁留了一封信。
用的是大梁的字,写在纸上。
信里没有写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只是将自己多年读书的心得记录了下来,说来也奇怪,明明这几年他四书五经一行都未曾读过,但一下笔却写出了一本小册。
信的最后面,云玄说:“吾不愿自渡,于是疯魔,众生不愿自渡,于是痴狂,今日天下,既有我疯魔之罪,亦有众人痴狂之过,一切无非因势利导,正即正,邪即邪。然则今日之境况,乃吾咎由自取,曲中求直本君子之道,而吾现已非君子。”
唐见溪站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后,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她们没有说话,从极北而来的风仍不知疲倦地刮起一层层雪雾,阳光在冰层上折射出刺眼的光亮,眼前的一切都干净得让人心安。
云初霁转过身,轻轻地抱住了唐见溪。
她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唐见溪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好,然后用花瓣般的嘴唇在她的唇角留下一个温暖的吻。
这大约是这片极北之地里唯一的温暖。
云初霁将云玄光脑里的文件发给了楚濛,不知道楚濛用这些东西和皇帝谈了什么。
总之在青岚星持续了半年的战争用了不到半个月就结束了。
而omega和beta的星舰协议则被废弃了。
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不过不同的是,ABO之间的仇恨更加尖锐了。
这些仇恨就像空气里的水一样,在潮湿的季节总会变成雨降落下来,而后又在一个干燥的季节离去。
只是下雨的时候,总是会很冷,很冷。
这就是雨季的特征,在房子之外的地方,风花雪月仅仅是风霜雨雪而已。
云初霁结束了研究生的课程后,没有再继续深造,唐见溪为她在家里建了一间书房,里面放满了书,都是纸质的,在唐见溪出门工作的时候,这些书陪着她。
她把云玄给她的笔记也放进了书架里,不过她只翻过一次,之后就将它束之高阁,直到经年之后,她的孩子将它翻了出来,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是书。”
“作者是谁啊?”
“一个不愿意留下名字的人。”
“啊,好神秘!”
云初霁把这本书送给了她。
在后来的时间,一切都变得简单而重复,她依然往返于最外环和内环,依然努力地传播A德。
她在最外环建了一个个书院,唐见深这个天生富人往里面砸了很多钱,到后来最外环成了整个帝国性别最平等的地方。
人们忘了为什么一开始要将这里刻意失落,但他们不自觉地被这里的繁荣和思潮所吸引。
书院里教很多能让人拥有力量和尊严的知识,不过这都不是它获得如此声誉的理由,它与其他地方,甚至整个时代都格格不入的地方在于,它试图让人们互相关心。
而这一门课也没有教材,如果硬要说什么教材,那就是云初霁本人。
她从没有轻视或者鄙夷过任何一个人,有人问她这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因为这些东西会带来血的教训和冰的寒冷。
不过,对于云初霁本人而言,在所有的争议和流言之间,唯一真实的是唐见溪始终陪在她身边这件事。
她们在战争结束一年后迎来了第一个孩子,是个omega。
女孩子。
她们两人都容易出差,她去最外环教书,唐见溪去各个游行集会的场所。
于是孩子就交给云初霁来带,毕竟教书的时候身边没有怒上心头的omega爆粗口。
偶尔云初霁也会跟着唐见溪,她看着唐见溪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她一如既往地漂亮,不过已经不纯粹是仙子的漂亮,现在更多了许多战士的气魄。
她引领着omega,不卑不亢,走向自由和公平的终点,一如她的往昔,也一如她的未来。
在看到抱着孩子的云初霁后,唐见溪总会朝她眨眨眼——哪怕端着严肃的表情也一样。
而站在人群外的云初霁则会向她微笑,然后做出一个鼓劲的手势,或者把女儿高高举过头顶,让她看看气势磅礴的妈妈,希望在妈妈的威势下她今天能少吃几块蛋糕,稍微挽回一下她胖嘟嘟的身材和前景渺茫的牙口。
夜里,孩子会留给唐见溪的同伴和朋友,通常他们都会受不了这小家伙的甜言蜜语,然后昏头昏脑地给她一大堆不健康但是十分美味的零食。
不过,那倒不是云初霁和唐见溪所要关心的事了。
她们会去约会,牵着手走在陌生的街头,聊天,或者什么也不说,或者什么都说,不管安静还是喧闹,一切都能够让人由心而发地感觉到幸福。
之后,她们就暂时分开,等待下一次相聚,并且计划更长的相聚。
在分开的日子里,她们用相聚带给她们的力量,把幸福的种子播撒给更多的人。
云初霁最终找到了她在云玄墓前那个问题的答案:邪恶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而善意是美好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