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盘山公路在回转了无数个急弯之后向前方蔓延,地势渐平,冰雪覆盖了连绵的山峰。
孟清从昏沉的睡意中逐渐挣出,眼前是倾斜的世界。
他是枕在叶疏桐腿上睡着的。
孟清慢慢坐起身,发现叶疏桐还在睡,也没耽误他非要拉着孟清的手。
也不知道怎么就答应叶疏桐的。
他们正在去往一个滑雪度假村的路上,是因为叶疏桐受某品牌邀约拍摄一则滑雪广告。
叶疏桐非说自己牙疼,要孟清一起来,以防万一。
孟清现在意识到,这能有什么万一。只有叶疏桐突然牙疼得不行了,他能找个最近的牙科诊所帮他挂号缴费。
但稀奇的是,老黄竟然放他走了。
孟清:“……?”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手套上。
身边隐约传来动静。
怎么又开始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了。
两个人去私密性很好的酒店餐厅吃了饭,然后在孟清的提议下出去走走。
睡了大半天,怎么都该活动一下。
其实黄主任对他不错,当初招他进来,除了秦泽平的那一层关系外,也是因为赏识。如果孟清愿意,黄主任说不定也能让他留在这间医院。
过去在英国,或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哪怕再好,都不是家。
孟清说:“你想去吗?”
孟清问:“老规矩?输了的人请吃饭?”
“那边有夜滑的。”叶疏桐靠在孟清旁边,抬了抬下巴。
瑚城的冬天几乎不下雪,周围更是没有雪场——那个时候,根本不存在室内人造雪场。
叶疏桐顺势拍了拍,原本是想把雪扫走,却只是让冰晶逐渐融化。
“那多没意思,”叶疏桐的头盔碰到了孟清的,隔着彩色的护目镜只能看见晃动的长睫,“输的人,要给赢的人搓背。”
孟清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写论文。
孟清也不甘示弱地追了上去。
最差的情形也就是没有位置,要另谋生路。除此之外,他还能去哪儿呢。
抵达度假酒店时已经接近日落了,具有现代艺术气息的整片玻璃外观都流淌着金色的光线,壮丽的山峰浮现其中。
叶疏桐一溜烟儿就往下滑去,单板扫起的雪风像一片散落的云。
叶疏桐往他肩上一倒,凑近颈侧闻了闻,然后说:“你不会是在想那个人吧?”
对于孟清来说,在瑚外的时候年纪小,更没什么见识,除了读书就是篮球羽毛球之类的。
直到叶疏桐来敲门。
其实滑雪这件事,也是叶疏桐最早教他的。
孟清莫名其妙:“……哪个?”
二人目光一碰,不约而同地笑了。
一大片空旷的雪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叶疏桐睁开眼,声音中还带着困意:“你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孟清:“……”
外面已是黑夜,山区少云的夜晚是大片的深蓝色,雪峰在月色下巍峨伫立。
散落在山间的灯光照亮了穿梭的身影,缆车就在一百米外。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赢的好,还是输的好。
好在这条路线上没几个人。
孟清写了一阵子,合上电脑,在沙发上看书。
叶疏桐闭上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没关系,反正你也没时间和他一起。”
叶疏桐一到酒店就倒头大睡。
路面的积雪坚实,并不难走。
回酒店换好衣服鞋子,再拿上防护用具。坐上缆车时,原本晴朗的天气开始飘雪了。
“有吗?”孟清转过头,眉心被伸来的手指揉了揉。
流动的夕阳在墙面和玻璃间不断徘徊。
雪道迎面的风很大,坡度也陡。
言下之意,还是让孟清多想想。
直到高三的冬天,好不容易过年后拥有几天奢侈的假期,叶疏桐实在学不下去,邀他去滑雪散散心。说是叶疏桐的大哥叶霄投资的滑雪度假区刚开业,也不收费。
陈霁也破天荒地同意了。
那是孟清第一次滑雪,和叶疏桐这种从小每年都去雪场的不一样,他踩着双板,在广阔无人的白色里不知道摔了多少次。
“你就是安全意识太强了。”叶疏桐当时评价道。
但十七八岁的时候,又是不服输的性子,怎么都学得很快。
孟清第三天就敢跟着叶疏桐上高级雪道了——可惜两个人都没看见封路的牌子。
孟清顺着雪道,在急弯陡坡处一脚下去没刹住,叶疏桐立刻跟上他,两个人绕了一圈,直接误入了茂密绵延的野森林。更糟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挡住了视线。
他们在里头足足徘徊了大半天,才凭借方向感重新找回了路。
天气转晴时,大片的松针抖落了积雪,瀑布在山崖处结成冰柱。两个少年抱着雪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缆车塔的方向走。
一路上,叶疏桐的话就没停过,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在讲,还说这景色挺美的可惜没带相机。
孟清心里的不安也随着他的废话逐渐消失。
当然,两个人一出来,立刻迎接叶疏桐的就是叶渺渺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连带着远在地中海度假的叶霄一起。
这件事,孟清也一直没和陈霁说过。
那一点对叶疏桐潜存的愧疚被埋没在记忆深处。但此后每次滑雪的时候,孟清都会想起来,下意识地更加注意。
叶疏桐偶尔也会提到,但无一例外都是像现在这样,笑着说:“你还记得那次滑森林里去了吗?那片森林真的很漂亮,还有小松鼠——叶老大后来找人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吉祥物。可是他那个小气鬼,让他送一个玩偶都不肯。”
多年后的今夜,天幕如浓墨渐重,但沿途的光线照亮了大片雪坡。坡下,酒店的灯光如一片星海闪耀。
孟清和叶疏桐滑到一半时,并肩停在下一个陡坡的左侧边缘,偶尔有经过的滑雪者会与他们打个招呼。
“你手套怎么湿了?”叶疏桐眼尖,拉过孟清的手。
孟清说:“出门的时候带错了。”
带成不防水的那一双了,在一路的雪风中表面渐湿。原本预估着滑一趟是没问题,幸而也还没到湿透的程度。
叶疏桐拉下了孟清的手套,听了个稀奇:“你还有粗心的时候?怎么孟医生最近心神不宁啊?”
孟清说:“是啊。”
隔着护目镜,他看不清楚叶疏桐的神情,只知道周围忽然陷入了沉默。
叶疏桐抓着孟清的手指贴上自己露出的下巴,瞬间皱了眉:“怎么这么冷。”
过了片刻,孟清刚要开口,叶疏桐扯下手套,将孟清的手捧到嘴边,吹了口热气。
暖热的呼吸喷洒在冷冰冰的掌心,像是真的能催动凝固的血液一样。
炙热的手指包裹着冰冷的,每吹一口气,就轻轻揉一下。
孟清愣了愣,才说:“……够了。”
“还没热起来呢,”叶疏桐说,“我们孟医生的手可宝贝着,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孟清想缩回手,却被叶疏桐紧紧抓住。
“他知道你手冷吗?”叶疏桐冷不丁地问。
孟清不由疑惑:“他是谁?”
叶疏桐说:“还能有谁,你喜欢的那个呗。”
孟清顿了顿,说:“……知道。”
叶疏桐恨恨的语气说:“那他也不可能照顾好你,他根本就不了解你。”
孟清说:“你是不是说得太武断了?”
“我说错了吗?这么多年,谁能比我了解你,”叶疏桐不满地说,“你该不会是对我厌倦了,随便遇到个别的什么人,就误会是爱情了吧?”
孟清不动声色地说:“这两件事能比吗?”
叶疏桐早有一套理论应对:“当然可以了。人和人相处都是一个道理,远香近臭嘛。这突然的新鲜感就是会造成误解,可能就是简单的欣赏,被心理作用无限扩大了。很多人犯了这种错误,到头来才发现,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孟清说:“那按你说的,我的误解就是把对别人的欣赏当成了爱情?”
叶疏桐说:“是啊。还有就是,你以前也没喜欢过男人——”
“说不定也喜欢过,”孟清低声说,“只是那个时候年纪太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而已。”
叶疏桐对此表达了强烈不同意:“不可能!”
他揉着孟清的手,大口吹了气。
“反正,你连跟我肢体接触都不愿意,更何况别的男人——”
孟清透过护目镜看着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心神被明晃晃地摆在了雪地上。
是啊,如果换个别的人像这样拉住他的手……
他大概会一拳挥过去。
手刚热乎,叶疏桐抬眸看向孟清,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把孟清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孟清始料未及,脚下没踩稳,跟叶疏桐一起倒在了雪地里。冬天穿得厚,雪也深,摔一跤也没什么感觉。更何况还有叶疏桐垫在下头。
余光里,一道黑影“咣”地砸到了孟清刚才站着的位置,然后顺着陡坡急驰而下。
是块无人的单板,多半是有人停留时卸下的雪板,从另一条中级道一路冲了下来。按陡坡的速度和光滑的程度,要是刚才真撞到人,必然得出事。
叶疏桐将孟清按在怀中,朝雪道下方高喊了一声“小心后面有雪板”。
而后,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没事吧?”
孟清挣着坐起身,前后看了一眼,他和叶疏桐的雪板都还健在,衣裤也没什么事。
“搞什么,”叶疏桐隐隐动怒,“连块板子都抓不住还滑什么雪!”
孟清说了声“你先别忙”,结果叶疏桐已经撑起身了。
雪板打到一起,导致孟清又跌坐了下来。
他双腿叉开,跪坐在叶疏桐身上,因为失去平衡下意识地抓住叶疏桐的肩,来了个面对面结结实实的拥抱。
这姿势……实在是糟糕透了。
孟清没看他,撑着旁边的雪地将自己从叶疏桐身上拉了起来,然后朝他伸出手。
等回到酒店时,前台已经有两个女孩子在投诉了。
“……刚刚那板子就直接飞下来,给我雪板直接撞坏了。你们就算不能约束每个滑雪者的行为,麻烦至少贴张纸告知一下大家吧?哪儿有新手上高级道的?”
旁边还有两三个也看见了的人纷纷表示赞同。
孟清放下雪板,看见叶疏桐已经去大堂角落找助理了。
他正要往那边走,忽然听见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从自动感应门处传来。
“谁看见我们雪板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摘下头盔,居高临下的目光一瞥,“我们雪板滑下来了,一块绿色的。”
他身旁,另一个稍矮的男生长得白净,声音也跟看上去一样柔弱:“……会不会是被人拿走了?”
先前那两个女生中短发的一个回过头,没好气地骂道:“就是你们的雪板没拿住往下滑的吧?谁拿你们那晦气玩意儿,刚好,我板子被撞坏了,你们也得给个说法。”
那个白净的男生似乎被吓得一怔,眼睛都要红了。
跟这两人一块儿的还有个皮肤偏黑的男人。三人站一块,人多势众,隐隐有要吵架的趋势。
前台的服务生正要出来劝解,那个高大的男人掏出了一沓钱,往那两个女生身上砸:“不就是要钱吗?算爷赏你们的,别给我找不痛快。那块板子可是艺术品,你们去跟我律师谈吧。”
其中一个女生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就是律师,有什么问题吗?”
“你别以为我不敢打女人!”男人说着,抄起手里的雪板就想打人。
雪板往前了一个弧度,被一只修长的手截住了。
孟清微微皱眉,将那个女生挡在身后。
对方力气大,雪板压在孟清掌心,嵌得生疼。
气氛对峙时,“咣”地一声,另一块单板往上狠狠一拍。
孟清适时松开手,两块板子一起砸在了惹事的人身上。
叶疏桐单手抓住孟清的手,看见了被压出的一道红痕。他不敢用力,只轻轻揉了揉:“……疼吗?”
对方立刻气急败坏:“你们想干什么?!”
叶疏桐戴着口罩,露出的一双眼睛神色凌厉,冷冷一扫,反问:“你想干什么?”
他音色森冷,震得对方一愣。
从衣着上来看,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先动手的男人顿时气势低了,但他不服输地还想动手时,忽然注意到了周围还有保镖,正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
同时,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干什么,想打人啊?无法无天了。”
“这都什么年头了,还砸钱,恶心人呢。”
“咱们都到这儿来滑雪来了,你能有几个臭钱,大家还不清楚吗。”
“这么年轻,啃老的吧?真不嫌丢你家的人。”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没素质,有爹生没爹养!”
这几句话钻进耳朵,顿时让那三个男生变了脸色,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复杂得有些精彩。
散了满地的钞票就跟垃圾一样,无人过问。
酒店的安保姗姗来迟,但并没有插手。
叶疏桐冷声地警告那几人:“道歉。”
“凭什么……你!”其中一个男人气得跳脚,被另一个矮小白皙的男生拦住了:“……要不,算了吧。”
后者小声说:“对不起,是我们不对。”
孟清拉着叶疏桐让开了一些,只说:“你不应该跟我道歉。”
那个男生红着眼睛,看向孟清时,眼神中似乎存在着惊愕。
那一瞬,孟清感觉他有些眼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
在周围人的注视下,先动手的那个男人不情不愿地跟被吓着的女生说了对不起。
得到的是一张扔到脸上的律师事务所名片。
女生抱着手,丢下一句:“你等着收法院传票吧!”
她侧过身,跟孟清和叶疏桐道了声谢,拉着朋友离开了。
叶疏桐再次跟孟清确认没事后,才去继续和品牌方的人核对明天的拍摄细节。
临睡前,孟清在房间听见有人的声音从门外的走廊传来。
然后过了不久,一阵激.烈的声音将孟清从困意中拽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
原本这酒店的隔音是很好的。但孟清对噪音异常敏[gǎn],轻微的声音也会吵到睡不着。
更何况,他发现隔壁根本就是故意开着窗户的。
比跌宕起伏的细高男声更令人沉默的是,还不止两个人的声音。
孟清叹了口气,拿手机调出了大悲咒,音量开到最大,打开窗户卡在了窗棂上。
起码能有一点效果吧。
但这声音仿佛谁比谁大一样,接连不断。
孟清在房间里实在呆不下了,刚打开门,迎面碰到了刚结束工作会议的叶疏桐。
叶疏桐摘下耳机,晃了晃门卡,邀请道:“来我这儿坐会儿?”
事到如今,孟清也没得选。
世界总算清净了下来。
叶疏桐去洗澡的时候,孟清已经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原本只是想小憩一会儿就回去的。
隐约之间,他听见叶疏桐说了什么“冷,去床上睡”之类的话。充满磁性的嗓音低哄如蛊惑,伴随着羽毛一样轻盈的感觉。
光线在眼皮外消失时,他感觉自己被拢入了温暖的海洋中。
很舒服,很……安全。
放在窗棂上的手机电量殆尽,屏幕忽地一亮。
【邢荞:孟清,你听说了吗?原来三班那个范维回瑚城了。】
与此同时,某大眼软件上还有一条帖子的热度在疯狂上升。
[救命,今晚在某滑雪场看见叶疏桐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