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周后,孟清在医院给叶疏桐拆线。
灯光在头顶如雪白的羽翼展开,戴着薄手套的手指压进口腔内|壁。
“伤口恢复得不错,基本已经消肿。”
孟清把线头抽出来,拉下口罩。
“那就是好全了?”叶疏桐一听,瞬间坐起身。
好极了,这两天脸都恢复原样了。
他捉住孟清的手腕,把手套扯下来,拇指在光滑的手背轻轻刮了刮。
孟清觉得痒,想抽回手时,叶疏桐仰头看他,眼含失落:“那是不是就没有安慰的亲亲了?”
这一周以来,叶疏桐可没少借着伤口疼找孟清嚷嚷。
“别动。”叶疏桐模糊地发音,为了不让孟清的动作干扰自己,膝盖自然地顶开孟清的双腿。
叶疏桐似乎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不肯松手,反而长臂一伸,圈住孟清的腰,开始耍赖。
“……我们做牙医的,和演艺行业确实不太一样,孟清或许比你更清楚。从收入上来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线被系紧的一瞬间,孟清一时没站稳,几乎是坐在了叶疏桐腿上。
白大褂上残余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孟清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秦泽平说:“让我看看。”
秦泽平是研究口腔肿瘤的,平白无故给叶疏桐检查什么?
他满腹狐疑,在秦泽平办公桌上也并没有看见什么病历。
“二十八。”叶疏桐的喉咙发出模糊的字音。
偏偏“犯人”没有任何自觉,点点头:“孟医生和方医生水平都特别好,我都好全了。”
叶疏桐捣鼓了一阵,系线的时候似乎手指拉不紧,侧过头就用牙齿去咬着。
叶疏桐说着,头顶蹭在孟清胸`前,垂着眸去找线头。
叶疏桐:“可能算是吧。”
“用不着,系上不就得了。”
孟清说:“方老师拔的智齿,今天来拆线的。”
叶疏桐压低声音:“别让人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秦泽平一听这声音就头疼。
而那个非常眼熟的“病患”则一脸笑容地跟自己打招呼:“秦教授。”
他就知道是这小子。
孟清几乎都要习惯了。
孟清这才看见,没有系紧的白大褂扣子松了一颗,白色的细线摇摇欲坠。
他那时候想不明白,怎么孟清这样的好学生就偏偏和这样的小子走得近。
秦泽平不由分说,让叶疏桐躺下,拿着口腔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一边检查,还一边问:“多大年纪了?”
“没事,”孟清轻声说,“等下缝起来就行。”
“稍等。”孟清说着,要从叶疏桐身上起来,却被紧紧箍住。
四目相对时,洒在衣背的光线逐渐升温。
等走回到诊疗室外,隔着一扇门,孟清听见秦泽平的声音。
“孟清,你去帮我办公室拿一下病历。”秦泽平吩咐道。
叶疏桐没反应过来:“啊?”
忽然,叶疏桐眼神下瞥,跟发现新大陆一样稀奇:“嗯?线怎么松了?”
“牙都好了?”秦泽平神情严肃,明明是关心病患,听上去就像审问犯人。
孟清站在一旁,一时不知道秦泽平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北城人?”
诊疗室干净明亮,秦泽平前脚刚踏进来,就看见他的得意门生站在一旁,神情不太自然,衣服也不够整齐。
孟清只能看见那头浓密的黑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好像那一点光也落在他心底,然后随着衣衫上被抽[dòng]的线而颤动。
他自认不是什么老古板,这回听方淮一说,心里有了底。
孟清心头一跳,却听见门把手被压下的声音。
这时,门口传来了两声叩门。
孟清微微皱眉:“你也不嫌脏。”
他年纪大,对什么明星之类的毫不了解。唯一能肯定的是,前些年这小子没少在他们实验室和医院转悠,回回都是为了等孟清。有时候还不够低调,引来一群人围观,极其破坏秩序,俨然一位“知名人物”。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叶疏桐直勾勾的疑问,孟清耳尖一热,侧身就想避开。
孟清应了声,才出房间没几步,忽然想起来——
秦泽平接着说道:“孟清这孩子心眼实,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有时候也容易吃亏。我是他的老师,也把他当作半个儿子看待,不仅希望他在专业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也希望他能有平顺快乐的生活。”
“秦老师,我知道,所以我不会让他吃亏的。”叶疏桐的声音带着笑意。
秦泽平顿了几秒,说:“咱们医院这么多人可都看着呢。”
孟清只觉自己再不进去就不礼貌了,进去之前先敲门提醒。
等秦泽平走了,孟清才说:“老师他不是在为难你。”
叶疏桐弯着眼睛:“是,他明明是在威胁我。要是我对你不好,你们全医院的医生都会站在你那边。”
孟清解释道:“老师只是开玩笑。”
“我巴不得呢,”叶疏桐说,“他们都看着才好。”
孟清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清清,”叶疏桐喊他的同时,拉住他的手,“你什么时候给我一个答案。”
孟清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孟清尽量维持声音的平静:“我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叶疏桐神情一凛,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孟清侧过身:“但不是今天。”
“——那是什么时候?”叶疏桐不可置信。
“过几天吧,”孟清背对着他,嘴角微扬,“我再想一想。”
孟清是决定要搞清楚一件事。
毕竟那天叶敬然那天和他说的话,和孟清的观察几乎一致。
“您是说,叶疏桐他的确有分离焦虑?”
咖啡厅内,孟清望着坐在对面沙发动作优雅的叶渺渺,问道。
叶渺渺抿了口热茶,叹了口气:“他小时候是有的,两三岁时最严重,只要没人陪在身边,饭都不愿意吃。后来痊愈了,小学的时候一直也没什么问题。所以他当时想在瑚城念初中,也就让他去了。毕竟那时候他几个兄弟都在国外,他外公外婆回来瑚城住了一两年,他非要跟着去。谁知道后来回北城时,他又不肯了。”
“原本他初中毕业的时候就想让他再出国,谁知他偏要留在瑚外。我一想啊,保准是因为有了朋友,舍不得走。”
叶渺渺说着,给自己说笑了:“清清,你是不知道,他呀,自从那时候和你成为好朋友,成天担心给人抢了一样。我还想呢,小时候是不是亏欠他什么了,让他这么无赖。尤其是你去英国这几年,我看他只要一挂电话就心神不宁,哪儿都不舒服。也不知道他自己在波士顿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这话提醒了孟清。
叶疏桐在波士顿的那几年,两个人没少打视频电话,有时候连学习都要联着线。要不是孟清忙着打工,叶疏桐那架势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保持联系。
他那时只是以为叶疏桐孤身一人在国外不习惯,因而尽量陪着他。但无论后来叶疏桐在新的城市认识了多少新的人,他总会有种感觉,好像叶疏桐除了他就没有别的朋友了。
原来,叶疏桐的分离焦虑,只是对他一个人。
“叶阿姨,我……”
叶渺渺先一步开口:“我猜嘛,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你们俩的差距太大了,所以总是没有安全感。那小子的脑袋就是一根筋,不讲清楚的时候总是拐不过弯。”
孟清抬起头。
差距。
他和叶疏桐之间,是有很多社会标准上的差异——家庭,名声,收入……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多年前就认识,现在的人生应该全无交集。
“我不是说那些表象的东西,”叶渺渺看出他的想法,笑道,“你不会轻易被表面迷惑,叶疏桐也不会,只不过——”
走出咖啡厅时,叶渺渺的声音还响在孟清耳边。
“他从小安逸惯了,不是个特别上进的孩子。直到遇见你,才会承认,原来有人比他聪明,比他优秀,比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才开始不断地往前走,也学着去找他自己的人生。
或者,不如说,他一直在追着你跑。”
在追的人总是会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落下。因为从来不知道,在前方的人,会不会回头。
“今天晚上我要值夜班,”孟清在电话中说,“你出机场之后直接回家吧。”
叶疏桐问:“反正也是晚上的飞机,我去接你?”
“不用。”
孟清立刻拒绝,还强调道:“别来。”
叶疏桐看着熄灭的屏幕,叹了口气。
距离他们定下的一个月期限还有最后一周。
孟清上个礼拜说有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但一直都没有讲。这几天又好像很忙,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时间都很有限。
有时孟清加班回来得晚,甚至都不会和他一起睡,反而睡到隔壁那个屋去了。
孟清啊。
叶疏桐的确对他毫无办法。
只是难得的不安与焦躁无法忽视。
“老板怎么了?”费峥刚迈进一条腿,隐约嗅到空气中紧张的氛围。
叶疏桐说:“我问你一件事。”
费峥条件反射地立正:“老板你说。”
叶疏桐斟酌道:“如果一个人和你告白,你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但是你喜欢他,你也不是在养鱼。那你在想什么?”
费峥:“……啊?”
费峥挠头道:“那可能是有一些别的顾虑?比如现实因素下,两个人没有办法在一起?”
叶疏桐感觉自己在病急乱投医,但仍旧耐心假设:“客观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呢?”
费峥:“……那可能,我还有更好的人选?我又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拒绝。”
叶疏桐神情一凛,断然否定:“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话一出口,叶疏桐原本的不安就变得更加复杂撕裂。
孟清那么好,在哪儿都是很受欢迎的。
而且孟清之前喜欢过的那个家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
也或者早就已经不动声色地来北城了。
万一孟清只是不忍心和自己挑明。
孟清要和他说的话,说不定就是要挑一个好时机,再拒绝自己——
费峥望着扬长而去、脸色铁青的老板:“啊?老板,真的有人和我表白啊?”
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
孟清扫了一眼,是叶疏桐发来的信息,说他走到楼下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五十。
其实叶疏桐刚从机场那边出发,小曲就给孟清发了消息。孟清则给叶疏桐去了电话,说自己已经回家了,让他到小区时说一声,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从便利店带的。
再过十分钟,就是叶疏桐的生日。
关上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离门口最近的玻璃窗挂着几串暖黄色的小灯泡,每一段蜿蜒的藤蔓都挂着一张照片,从十一岁,到二十八岁。间隔着的岁月中,两个人的身影从瘦小到成人。
他们彼此陪伴,也从对方身上学习。
孟清想,所以当他做出一些不符合自己的事情时,也会像叶疏桐一样,获得的是勇气,而非恐惧。
漂亮的小灯泡有着极其微弱的光线,隐约能照见一地的彩色气球。
紧接着,是电梯“叮”的一声,伴随着密码锁开启。
孟清从落地窗边回过头,忽然怔住了。
一条长腿先行迈了进来,然后是蓝白相间的宽松衣袖。
叶疏桐穿着一身高中校服,就连头发也修剪成了和当年相似的模样。虽说衣服不那么合身,裤腿都短了一截,但眉宇之间,少年气依旧。
乍一看,孟清几乎有一瞬的晃神。
叶疏桐没开灯,却好像很适应这样昏暗的室内,慢慢朝孟清走来。
孟清说:“叶疏桐。”
“你先听我说。”叶疏桐先于孟清开口,磁性的嗓音压低几分。
“我喜欢你,不是轻易说说的,你别想把我丢下。”
今夜外面似乎很冷,叶疏桐身上还残余着寒气。可是话语的气息却炙热,烫得孟清耳垂一红。
孟清微微抬头,看着逼近的人。
“我没有。”孟清轻声说。
叶疏桐停在他面前,视线落在了那些挂起的照片上。
“十三岁的孟清考全校第一,我也不能太笨,所以要好好做完每一天的数学作业。
十七岁的孟清想当医生,我去当歌手的话,他总能看见我。
十八岁的孟清能去P大,所以我也要去一个拿得出手的学校。”
透过叶疏桐的眼眸,孟清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心,正在一颤一颤地跳动。
叶疏桐扯出一个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在往前走,我也不能被落下啊。”
这话由叶疏桐说出来,比孟清所了解得更加震撼。
他把他自己的不安,全然没有遮挡地撕开给孟清看。
“但我现在知道,我不止是想站在你旁边,我还想让我们的名字一直写在一起。或者说,我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了,但是我不敢说,更不敢想。”
“因为你有很多选择,我怕你要丢下我。”
孟清想,一定是错觉,不然他怎么会看见叶疏桐的眼尾红了一圈。
“你每次都是想好了才告诉我——读书是,回国是,来北城也是。我总觉得,如果哪一天你要把我丢下了,你也不会回头的。”
“你总是这样。”叶疏桐低哑的声音飘落,低头与孟清对视,像在寻求一个答案。
那一瞬间,孟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开始泛起钝痛。
“但我喜欢你,在我意识不到的时候就喜欢你,”叶疏桐的笑音显得单薄,“所以如果你要走的话,我会一直跟在你身后。”
“就算有别人,我也跟着。”
只要什么时候孟清愿意回头看一眼。
“只不过我没破坏过别人的感情,你得教教我。”
叶疏桐的发言愈发离谱。
孟清既无奈又想笑。更糟的是,他的喉咙干涩,如同刀片刮蹭。
“不是的。”孟清说。
“不是什么?”叶疏桐定定地看着他。
孟清几乎要陷在那样的双眸中,轻声说:“无论是回国,还是来北城,都是因为我想在离你近一点的地方。”
叶疏桐一顿。
低暗的眸色忽如星点,从最深处生出令人震颤的惊喜。
他几乎不敢置信:“你说什么?清清,你再说一遍?”
但他根本等不及孟清开口,伸手一抱,抑制不住地去亲孟清。
“等一下——”孟清只感觉嘴唇被啃了一口。
他脸上发烫,试图阻止叶疏桐:“你是狗吗?”
叶疏桐“嗷”了一声,往孟清身上拱:“是小狗就可以亲吗,那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狗勾,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孟清:“……”
孟清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撼:“……不是,你等一下——”
叶疏桐:“汪?”
孟清抓着他的手臂,尽量平静地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今天大家都在——”
话音未落,头顶的灯光瞬间亮起。
落地窗的另一头,沙发前后,站满了熟人。
小曲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家老板。
费峥陷入呆滞。
叶疏桐的经纪人缪源女士好整以暇地抱着手。
章默不禁搂住瞪圆眼睛的曲为霜。
凌珧颇有兴致地眨了眨眼,叶望舒似笑非笑。
叶敬然同情地捂住脸,却又忍不住张开指缝,露出手机的摄像头。
叶疏桐:“……”
一辈子挺短的,忍忍也就过了。
再说了,他可是在和孟清说话,关他们什么事!
然而,就在他下意识地想挡住孟清时,孟清却望着他笑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香槟和彩带的映衬声里,孟清仰头,碰了碰他的唇角。
“我喜欢你,”孟清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和叶疏桐的重合,“所以,我也不会给自己留后路的。”
“还有,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