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蒲云杉睁开眼睛。
他看到银色的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超神气——齿轮咬合连杆传动,带动塑料薄膜做成的翅膀,啪嗒啪嗒地拍打,横冲直撞到处飞。
没有意识驱动的机械蜻蜓,是用片状钢条一圈一圈卷紧,靠松开后的弹力提供动力的。
书上说这种上发条的机械小玩具,是实现意识控制之前短暂出现的制造类别,因为使用场景非常有限,已经被完全淘汰。
非常简陋,只能飞很短的距离,速度很快,而且无法调整方向。
所以气势自然也就特别足。
天才小机械师在产品调试阶段,追着蜻蜓在别墅里一起横冲直撞,摔了整整五十七跤,跑了平时一个星期的运动量。
机械蜻蜓骄傲地拍打翅膀,咻地飞过金属零件拼成的风铃,目标太阳,带着小机械师随它冲杀。
这是穆瑜第三次倒转时间线,蒲云杉的意识强度太弱,不足以支撑起非机械的身体,一旦陷入沉眠,身体就会在时间的重量下崩溃。
蒲云杉尝了尝他摔漏的水,发现是咸的。
穆瑜摸了摸小球,给它盖上烘暖了的、最干净的白色小毛巾:“没关系。”
蒲云杉睁大了眼睛。
三次倒转,追蜻蜓累得噼里啪啦往下掉小汗珠的蒲云杉,都还坚持认定自己是摔坏了、摔出了脑子里进的海水。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这里是哪,但还记得要保护好机械蜻蜓。
每一次回到熟悉的别墅,回到家,蒲云杉都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幼鸟归林一样睡着,仿佛生怕从这场梦里醒过来。
风很舒服、阳光也很好,沙坑里的细沙温暖松软。
小球连忙说:“一小段就够了!我就在花园玩。”
小球问:“那能把我留在梦里吗?”
但系统和穆瑜听得懂。
蒲云杉用身体护着他的小蜻蜓,舒舒服服地蜷起身体,闭上眼睛。
穆瑜帮金属球把细沙擦拭干净。
三次倒转里,蒲云杉都没能抵抗住“沉眠”的诱惑。
机械蜻蜓没有人上弦,躺在地面上,旁边是一个灰扑扑的金属球。
他不想醒了。
“我和蜻蜓玩,乖乖的,不捣乱。”小球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因为这个声音太像收音机里的声音,所以第一次鼓起勇气,“……别让梦往下走,求你了。”
咸的水,非常干净,晶莹剔透,能反射出一点亮亮的阳光。
小少爷超幸福地睡着,乖巧安静,额发软软垂下来。
完了。
“梦只有一小段。”穆瑜摸摸它身上的伤,“不醒来的话,就永远只有这一小段。”
系统小声说:“宿主……”
就一直留在这场梦里,追一万次蜻蜓就好,或者把它在这场梦结束的地方销毁掉,它已经是坏机器人了,所以应当被销毁掉。
飞得比雪白的墙高,比红瓦顶上滴溜溜转的风向标还高,飞过翠绿的仿真植物,撞翻了三个小花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蒲云杉抱着他的宝贝机械蜻蜓,在沙坑里心满意足地躺下。
机械音紧张又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解释:“就是,坏机器人,不好,应当销毁掉。”
可能是海水,海水就是咸的,舀一捧起来干干净净很透明,可以用来加洗衣粉洗白毛巾。
小球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它的模块几乎都丢光了,思路也被当机械树的那段时光影响严重——比如完全不能理解“流汗”。
梦太好了,太幸福了,比很甜的能吃的云和棕色的很香的海还要幸福,它就想睡在这场梦里。
机械蜻蜓冲杀得太快了,又摔了好多跤,手掌和膝盖都破了皮,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蒲云杉坐在松软细沙铺成的小沙坑里,整理好了逻辑,决定认为自己是脑子里进了海水,然后不小心摔漏了。
他摔漏水了。
透明的干净水,所以不是机油、不是润滑油,尝起来也不是防冻液。
蒲云杉的身体一点一点消解,那是种树木彻底失去水分、完全干燥以后时才有的变化,细细软软的干净粉末和细沙混在一起。
系统气死了,用三个半喇叭一起喊:“谁说你是坏机器人!!”
“对不起!!”小球连忙用四个喇叭道歉,又小声说,“我,我不太懂,他们告诉我的。”
蒲云杉扑过去,摔了第五十八跤,接住他的蜻蜓。
汗水啪嗒一声打在蜻蜓的薄膜翅膀上。
他早就用不着拔插头才休眠了,因为如果不保持清醒,就随时都能睡过去。
第一次倒转失败,小球特别愧疚地用力道歉,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系统借喇叭,问穆瑜就这样可不可以。
漏了也没关系,因为不疼。
它不想醒,也不想长大了。
那场梦的后续会被改变,即使醒来也完全没关系,但小球太害怕了。
它很高兴可以有倒转时间的机会,但它只想在最开始的地方睡着,然后被销毁掉,它不敢醒了。
在蒲云杉短暂的生命里,没什么好事是不会在接下来变坏的。
这原本该归咎于那个毁掉他的罪魁祸首——可世界上最乖的小机器人,学不会生任何人的气,在无数次的命运磋磨里建立了完全错误的逻辑。
在蒲云杉看来,绝对不可以太开心、太高兴,因为这样就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这是个完全错误,完全不合理的逻辑。
没有这种道理。没有好事一定要变坏的道理,事情变坏,是因为遇到了不好的人。
没有人告诉他这是错的,没有人告诉蒲云杉,他不必为“我遇到了坏事”负责,该追责的是做坏事的人。
太乖的孩子会被欺骗着忘记这一点。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机械蜻蜓没能落下第五十八次。
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至少在虞执看来是这样。
只不过是那只蜻蜓到处乱撞,撞错了地方。当时他们在模拟训练场训练,没有注意,一台机甲把那个简陋的机械蜻蜓碾碎了。
因为训练的效果不错,当时虞执的心情很好,没有怪蒲云杉捣乱闯祸,还给他又买了个机械蜻蜓玩具
新买来的机械蜻蜓非常精美,翅膀在不同角度会闪烁出不同的光泽,但没有发条、只能靠意识驱动,小少爷其实并没办法操作它。
蒲云杉抱着新蜻蜓向哥哥道谢,然后努力很高兴地弯起眼睛,哥哥送他礼物,他其实也觉得自己应当高兴。
乖乖的小少爷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只是把新蜻蜓放好,抱着坏掉的旧蜻蜓去了花园。
这个世界没有树、只有少量土壤用来种植作物,花园里只会有仿真植物。
用来装饰的仿真植物,柳条四季常绿,五颜六色的花终年盛开不败。
蒲云杉把坏掉的旧蜻蜓埋在柳树下面,小心翼翼地摸那些残骸。
“对不起。”小少爷身体都在打颤,透明的海水争先恐后涌出来,“对不起,对不起,你被我弄坏了。”
他不该让蜻蜓飞五十八次,飞了五十七次的机械蜻蜓已经很累了。
是他让小蜻蜓一直飞,他玩够了就该停下,不该一直玩的。
小蜻蜓被他弄坏了。
穆瑜用风把它包裹起来,还没有开口,系统先气到激情输出:“不可能!长翅膀怎么忍得住不飞嘛!”
小球被吼得一哆嗦:“是……是吗?”
“是!”系统气得团团转,发现宿主画了个方框,立刻跳进去,果然在里面看到上发条的简陋机械蜻蜓,“我飞给你看!”
系统导入机械蜻蜓,超凶超神气地用力啪嗒啪嗒拍翅膀。
刚入门的小机械师做得其实还不太好,机械蜻蜓的平衡很难掌握,所以才会飞歪,不小心撞进训练场——但不要紧,穆瑜恰好很擅长修东西。
穆瑜很擅长修东西,可以在生死时速飙车的时候修一辆五菱宏光。
所以那只小蜻蜓看起来还和以前长得一样,但齿轮都被矫正过、传动杆也换成了更流畅灵活的。
系统飞了一整套《TheSeventhDay》,才牛逼轰轰落下来:“酷不酷?”
小球简直被彻底折服了,液晶屏幕上好大一个O口O:“……酷!”
蒲云杉从没见过这么精彩的飞行表演,他天生就喜欢机械设计,看得特别入迷、特别激动,灰扑扑的金属面都有点泛红。
“对吧。”系统好不容易才跟大野狼学会的,绝不会承认自己学了一个月,笨到撞了宿主十九次胳膊、三十二次额头、五十次脚趾头。
“飞不动是因为你的动力不够,发条才能飞多远啊。”系统拿自己作证,“我要是机械蜻蜓,我恨不得天天飞。”
小球被批评了,仔细思考,觉得对方说得完全有道理:“对,我用的动力有问题,应该用电池或者核动力。”
“那就需要调整传动结构。”穆瑜加入讨论,“这里是不是需要添一套传动装置?”
天才小机械师控制不住地自己跳进了圈套:“……对!”
小球还是很想在梦里被销毁,但如果换上这套传动装置,小蜻蜓就能转弯了。
要是能转弯的话,就不会躲不开危险、就不会被碾碎了。
“我要是机械蜻蜓,肯定很高兴陪你待在梦里,和你一起玩。”
系统立刻大声念小纸条:“但只能直飞太无聊了,肯定想学会转弯的。”
小球的液晶屏弹了好几个感叹号。
小球身不由己地被说服了:“对!”
别说机械蜻蜓了,连他刚把自己拼成机械树的时候,都很想学会拐弯。
因为不会拐弯,一开始的小机械树只能在海里跑直线,都吓到好几群正在追猎物的剑鱼和迁徙的大马哈鱼了。
小机械树当时是很想停下说对不起的,但它当时也没学会刹车。
等终于撞到珊瑚礁,好不容易停下来,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
系统好歹也是个AI,进入状态,开始冒充机械蜻蜓挑挑拣拣:“你那个花园里,肯定没有我能用的零件吧?”
小球有点紧张,咕咚一声:“……没有。”
“唉,都不用问了,肯定也没有电池和核动力源。”系统唉声叹气,“你最多能做个简易的小蒸汽机。”
小球的液晶屏上出现了“T口T”:“蒸汽机也……做不出,花园里的树都是假的。”
蒸汽机必须要有可燃物,通过蒸汽将热能转化成机械功。
木头、煤、石油、天然气,甚至是可燃垃圾都可以,但那个花园里的假树假花都是防火材料。
系统:“……”
穆瑜举起提词器小木板。
“完了。”系统痛心疾首,重重叹了口气,“又不能转弯又没有蒸汽机,我睡不着觉了,睡不着了。”
小球也不是太能睡得着了:“你别着急,我家里有。”
它太久没说过“家”这个词了,自己愣住了好久,甚至没能想得起家是什么意思。
系统不给它乱码的机会:“反正就是花园外边有,对吧?”
小球被拐着用液晶屏眨巴眼睛:“对,对的。”
系统偷看提词器:“要出花园就不能睡着,对吧?你要是睡着,我们就只能留在花园,那里面都是假的树和花。”
小球的液晶屏闪了一下:“……对的。”
系统操控着机械蜻蜓落下来:“那你再醒一下好不好,帮我装好电池再睡。”
机械蜻蜓透明的翅膀啪嗒啪嗒,轻轻拍打着灰色的、像是颗石头的小金属球:“醒一下,好不好,坚持一会儿,晚一点再睡。”
机械蜻蜓小声哄他:“说不定晚一点你就不那么想睡啦,我带你去外面,好玩的事可多了。”
小球安静了好半晌。
它灰扑扑的金属壳像是裂开了,从里面淌出滚烫的、晶莹透明的海水。
很少的一点,像是仅剩下的最后一点点,像是流不出的眼泪。
一淌出来就转眼蒸发不见。
系统冲过去看裂缝,里面保护着的心脏组织,早已在长久的失水风化中,变成灰色的毫无光泽的小石头。
穆瑜用小白毛巾把它一层一层裹起来。
洗得干干净净、又白又亮的小毛巾,还有洗衣粉的香味儿。
“现在,有一只机械蜻蜓提交了订单。”
穆瑜和天才的小机械师商量:“如果接单的话,机械蜻蜓可以升级成机械·炫酷·八个翅膀·精通转弯刹车·擅长各种高难度悬停·biubiu·核动力蜻蜓。”
系统:“……”
作为这个家里的系统,它有必要担负起这个重任,尽快去商城买一本《起名的艺术》。
但天才小机械师被这个酷名字彻底迷住了,金属壳里的小灰石头甚至都晃了一下:“我……我想接单!”
穆瑜帮他把那块小毛巾垫进金属球,铺得平整舒服,让小灰石头躺在上面:“会很辛苦,不能睡觉。”
“没关系的。”小灰石头小声说,“等做完订单再睡。”
蒲云杉做梦都想亲手做出一只特别炫酷、特别厉害,能自己飞到机械树最高点的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也一定非常想升级成机械·炫酷·八个翅膀·精通转弯刹车·擅长各种高难度悬停·biubiu·核动力蜻蜓。
“……”系统合上《起名的艺术》:“是,对。”
穆瑜帮小灰石头在毛巾上打滚:“那么我们来谈报酬。”
小灰石头好久都没打过滚了,玩得一时有点忘形,高兴得整个石头都微微发烫:“怎么还有报酬?”
“因为是订单。”穆瑜教他,“订单就有报酬,对方不可以赖账。”
天才小机械师初出茅庐,不仅接到了订单,甚至还能自己挣报酬了。
天才小机械师幸福到有点晕头转向,壮着胆子问:“可以拿到什么样的报酬,一、一小块甜的棉花云行吗?”
穆瑜画了个方框,把小白毛巾也变成奶油毛巾卷:“不止。”
小灰石头躺在毛巾上,不知为什么越躺越饿,忍不住咬了一口。
液晶屏幕上弹出一串震惊的感叹号。
“报酬是很多甜的云。”穆瑜说,“还有冰镇的雨,会自己冒泡,想选什么味道都可以,我比较喜欢橘子味。”
液晶屏激动到有点乱码:“我,我喜欢防冻液味道的。”
系统:“……”
系统紧急去问了汽车人世界的AI:“宿主,防冻液是有一点清香的甜味!”
穆瑜点了点头,下单了一箱荔枝白桃味的气泡水,又问小灰石头:“还有吗?除了对方给的报酬,机械师也可以任意提要求。”
小灰石头已经开始努力收拾行李了。
它其实也没有什么行李,毕竟属于蒲云杉的只剩下一个金属球。
很小,只能装下一些亮晶晶的石头、贝壳碎片和喜欢的好看零件。
小少爷用它们搭成一个小窝,把自己灰扑扑的、很难看的心脏藏进去,扣上同样是灰色的金属外壳。
听到穆瑜的话,灰色的小石头愣了一会儿,又小声问:“什么是‘提要求’?”
它用借来的喇叭模仿穆瑜的发音在说话,很标准、模仿得很像,但明显能听得出生疏,仿佛在学着念一个外语单词。
穆瑜没有立刻回答,帮它把所有珍惜的宝贝打成小包袱。
系统紧急搜索了一圈,也完全没能想到,愣了半晌:“……宿主,蒲云杉这个模块也被删了。”
当直接删减模块就能改造一个人的时候,在有些人手中,这种删减会变得越来越习以为常、越来越草率、越来越不加以思索。
起初或许还是慎重的,会仔细斟酌这种删减是否合适,会不会给小机器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等到逐渐体会到了其中的便捷,享受到了好处,那条作为标准的底线就会越来越后移。
蒲云杉的模块一个接一个地被删掉,取而代之的,是更具实用性的应用类模块。
不要擅自行动、不要总是打扰哥哥、不要惹麻烦。
不要总是说难受,不要总是说累。
不要提要求。
“但蒲云杉的记忆里几乎只有虞执,所以不论怎么删除模块,蒲云杉对他的依赖和信任还是会蔓延到其他模块……也就是说,在虞执的视角里,蒲云杉还是会缠着他。”
系统说:“所以虞执开始直接删除蒲云杉的记忆。”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小球记忆几乎空白,对外界和自己的认知也东一块西一块、到处都是缺口。
因为小少爷的记忆相当单调,单调到如果删掉记忆中存在虞执的部分,也就相当于删掉了大半个蒲云杉。
那个和哥哥一起长大的蒲云杉,在日复一日的删除下,就这样消失殆尽。
“没关系。”穆瑜帮小石头收拾包袱,“这很好。”
系统觉得它宿主这句话有待商榷。
因为系统分明看到,宿主单手帮小灰石头给回家的大包袱打结,空着的手在画方框。
穆瑜很少会画这种方框——非常小的方框,小到几乎像是一个像素点,或者一粒种子。
“宿主。”系统小声问,“这是什么方框?”
穆瑜帮小灰石头把包袱背上:“是一类特殊伴生植物的种子库。”
这是穿书局下属几千个世界、3364498115656个物种中的一种,生长环境不是土壤,必须与人伴生。
把这类种子种在人的身上,树和人会转变为某种近似融合的状态。
这种转变本身并无利害之分——穆瑜采集到这类树种的世界,每个孩子从小就会和一棵树伴生。
和桃树伴生的孩子会结果,和柳树伴生的孩子,能把手臂变成异常柔韧锋利的柳条。
和松树伴生的孩子不光上课偷偷用松针扎人玩,还能拉着整个班的同学一起嗑松子,走到哪脑袋上都顶着松鼠。
有个想快点长高的小朋友,选择了和杏仁桉树伴生,在长到八十米的时候吓得直哭,还是紧急找穆瑜去做的手术。
而有一种铁桦树的硬度极高,如果种在身体里,会让人的身体转化为某种极为坚硬、类似机械的状态,如果种在脑子里,意识也会逐渐模块化。
系统明白了宿主要做什么,瞬间激动:“宿主!我们要拆了虞执的模块吗!”
穆瑜除了种树,并不打算做什么:“由他自己选择。”
他打开种子库也并不是为了虞执,现在重要的完全不是虞执。
是一位还是小石头就努力背起大包袱,急着回家去接订单、改造机器蜻蜓的天才小机械师——是这个世界最厉害的天才,将来会成长为最厉害的大机械师,会造出永不沉没的天空之城。
小机械师的意识强度实在太弱了,没有办法一直醒着,一旦撑不住陷入沉睡,身体就会被逆转的时间重量压垮。
最简单的处理方式是把时间向后推,推到变成机器人的改造之后。
机械身体足够稳定,不会崩溃、不会消解,不会出任何问题。
小灰石头也是这么想的:“我还当机器人就好了,不要紧的。”
它已经习惯当一个机器人了,机器人很好,机器人不会添麻烦,还能帮得上很多忙:“我会做饭,还会开枪。”
穆瑜问最聪明的小机械师:“会喝饮料吗?”
液晶屏上跳出一个O口O。
“不,不会。”小灰石头瞬间紧张,“这个必须会吗!”
穆瑜点了点头:“还必须会吃棉花糖,会喝热巧克力。要成为最伟大的机械师,就必须能品尝出所有食物最细节的味道。”
系统:“……”
它的宿主遇强则强,之前每次就都会做一个缜密的计划。
面对乖到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信的小少爷,显然已经不管逻辑,直接骗崽了。
但乖过头了的幼年机械师就是特别好骗:“!!!”
“那……再往前一点行吗?回到一半一半的时候。”
整装待发的小灰石头背着大包袱,小心翼翼地申请:“我记得我能吃出面包和牛奶的味道……还有泡面,很香。”
这段记忆里不全是虞执,虞执那时候忙于毕业考试,小少爷经常会被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没有被完全删干净。
蒲云杉还记得他偷偷吃面包和牛奶,馋得厉害了,自己给自己泡面吃。
虽然机械胃没办法消化这些东西,吐得天翻地覆还会肚子痛,但毕竟是可以尝出味道的。
系统顶着机械蜻蜓的壳子,完美领会了宿主的套路:“那怎么行?我堂堂赛机博械朋蜻克蜓,绝不会让一个吃好吃的都会肚子痛的机械师修我。”
液晶屏幕上跳出一整排_(T口T」∠)_,还有满地作为眼泪的句号:“对不起!”
小灰石头实在想不出办法了,一小颗石头急的冒汗,完全没发现自己好像在慢慢恢复跳动:“再早一点行吗?我不睡觉了,我用小棍子把眼皮支起来。”
穆瑜摸了摸急到发潮的小灰石头。
液晶屏和喇叭忽然一起安静。
小灰石头在从没触碰过的暖洋洋里重重跳了一下。
“……糟了。”小机器人奄奄一息,“我要跳闸了。”
穆瑜摸了摸那一小块正在发抖的、轻微战栗的不停的心脏。
他温声说:“不是跳闸。”
液晶屏也在自己乱七八糟往外蹦字,有些破碎得不成语句、有些能勉强连成一段,是蒲云杉最后还能勉强记起的一些东西。
蒲云杉搜索自己的记忆,在最后终于找到这种感觉的定义,这个模块没有被删除,但已经很久没有启用了。
太久了,久到小灰石头都不会念:“开……开心。”
小灰石头还是知道自己是“心”的,所以就按照字面意思,乖乖把自己掰开一条缝。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它的缝隙里。
“对不起!”小灰石头吓了一大跳,“我吃了一个齿轮吗?是不是机械蜻蜓的齿轮?”
它努力试图找出自己吃掉的齿轮,却哪里都找不到。
“不是齿轮,是愿望药丸。”穆瑜打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S23号世界,崇吾区机械树,云杉别墅,蒲云杉小朋友。”
信纸上的字迹异常工整,还用铅笔打了格:“愿望是想长大,想长高,想变强壮,想大口吃冰淇淋,想做最伟大的机械师。”
小灰石头怔住。
这是蒲云杉听收音机写的信。
信没有顺利寄出去,因为没有找到树荫下的邮筒。
蒲云杉一直都在听收音机,却没能寄过去许愿信——因为在S23号世界里,已经没有真正的树了。
只有树能帮忙把信从不同的世界捎过去。
这个世界没有活着的树。
现在穆瑜要在这个世界种下一棵活着的树。
伴生植物的种子会保卫心脏,小树苗苗会补全身体的强度,和小朋友一起长大长高,长得健健康康,想大口吃冰淇淋就大口吃冰淇淋。
为了保证蒲云杉的意识不溃散,他们不能向前走得太远,所以还是有一些身体零部件已经被替换,但生命天然就会排斥机械。
生机勃勃的小云杉树苗会慢慢长大,会逐渐换掉那些冷冰冰的机器零件,会给被它罩着的小朋友换上最干净清楚的眼睛、最灵活柔韧的手腕。
蒲云杉的意识强度不够也没关系,他是听着穆瑜的深夜电台睡觉的小朋友,他可以许愿——许什么愿望都可以。
会有人来实现他的愿望,可能因为一些意外所以来迟了,迟了很久——这很过分,应当补偿一千个棉花糖和一千杯热可可——但一定会来。
云杉生长缓慢,但耐寒耐阴、寿命极长,千年不朽,即使在水下也能生长。
被好好养大的云杉,高耸入云,有种云绸般的光泽。
只要蒲云杉想要长大,他可以做全世界最挺拔、最笔直、最擅长大口吃冰淇淋的小云杉。
可以吃3364498115656支冰淇淋。
“云杉。”穆瑜给他第一支奶油香草味的冰淇淋,和小灰石头单方面拉钩,“我们要做最伟大的机械师,现在开始,上第一课。”
背着大包袱、戴上酒瓶底眼镜的小灰石头赶紧笔直坐好。
穆瑜教一颗小灰石头:“没有做错的事,我们不说对不起。”
蒲云杉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摔在离模拟训练场不远的地方。
摔得有一点惨,掌心和膝盖都破了,流出了红色的防冻液,脑袋还有点漏水。
但他保护住了自己的小蜻蜓。
银色的、超级神气的小蜻蜓被他抱在怀里牢牢护着,只有翅膀压坏了一点点,换一块塑料布就完全没问题。
一台机甲差一点就砸在他的身上,却并没有真的砸上来——在碰到蒲云杉之前,那台机甲已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道拦住。
那力道轻松写意,只是随意捉住一条机械手臂,向旁侧随手一拧,硕大的机甲就整个翻滚着砸出去,狼狈地重摔在训练场外的硬质砂石地面上。
近乎刺耳的尖锐摩攃声中,机甲和地面狠狠摩攃。待到停下时,一大半原本光滑的金属外壳已经面目全非,破损处甚至有裸露断裂的电线冒起电火花。
除了噼里啪啦炸响的电火花,花园里静得鸦雀无声。
机甲与意识直接连接、由意识操控,机甲受到损伤,自然也会等量反馈回操控者。
这种程度的伤损,不亚于被车重重撞了一下,伤筋动骨。
“虞执!”一起训练的同组人员愣了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连忙跳进驾驶舱里去捞人,“不要紧吧?”
虞执被七手八脚拽出来。
在剧烈的疼痛冲击下,他的脸色煞白,眼前一阵一阵泛黑,几乎说不出话。
“幸好躲过去了。”有人心有余悸拍胸口,“好险。”
有人说:“得好好管管你弟弟,怎么能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什么叫好好管,这里本来就是花园吧?”
旁边的女生扶起蒲云杉,忍不住皱眉:“要不是你们非要打开防护罩,擅自扩大战斗范围——”
“好了好了。”有人赶紧打圆场,“虞执这不是都躲过去了吗,也摔得够呛,先管人吧。”
在其他人的视角,方才陡生的一场变故,是虞执为了躲开蒲云杉强行变向,才会摔在了花园用来造景的沙砾地面上。
至于为什么会摔在花园的地面上……确实是因为他们违规打开了防护罩。
学校的擂台面积要更大,这种私人训练场大概只有一半大小,单人训练倒也还好,人一多了就会有明显的拘束感。
如果打开防护罩,占用一部分花园面积,就恰好能弥补训练场相对狭小的空间。
以前他们也都是这么用的,虞执那弟弟很乖很听话,每到这时候就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绝对不会出来打扰。
几个人都是来蹭虞执家训练场的,遇到这种事也不好说话,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讪讪。
虞执从剧痛的脱力里缓过来。
这一下摔得实在太惨,痛感半分不落地反馈进意识,虞执疼得手足发软,几乎像是被烈犬生生撕碎了半边身体。
他面目阴沉,原本训练连胜的意气风发瞬间不见,甩开旁人的搀扶,对蒲云杉厉声开口:“道歉!”
虞执自己买不起这种高等级机甲,是另外一个同学带来的,这下伤损严重,不修是不行了。
“别别别!这叫什么事啊?道什么歉啊?”
那同学自己都慌张:“咱们带着机甲上人家花园打架,差点把人家家主给砸坏了……不让我道歉就是好的了吧。”
那同学本来家境也不错,只不过家里没有模拟训练场,就带了两台机甲过来。
刚才和虞执对练的就是他,两个人其实都看见蒲云杉追着个小破蜻蜓跑过来了,是虞执说不要紧,这才继续训练的。
他们拿花园当模拟训练场本来就不对,一没拉警戒线、二没立警告标识,机甲的推进器都即为强劲,瞬息间就能飙过数十米距离。
本来人小家主在这追蜻蜓追得好好的,是他一个扫堂腿、虞执后退闪避,才照着小家主那边撞过去的。
这就好比……有人在院子里喂小鸡。
他们开着辆铲车二话不说冲进来,把人家院子刨了,然后铲车掉沟里了。
现在要求喂小鸡的人因为“急着保护小鸡没有就地翻滚一百米给铲车让路”这件事道歉。
那同学自己都觉得亏心:“也怪我们,占着人家的家得意什么,出去租个训练场多好……走吧走吧。”
这话原本没有更多复杂的意思,但在虞执听来几乎像是被针在刺,脊骨都被人抽出来似的地疼。
虞执看着蒲云杉,剧痛之下脸色青白,咬着牙语气都冷沉:“我不是告诉你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了吗?!”
“好了好了。”有人见他动了真火,连忙上来劝,“又不是故意的。”
这几个同学性格各异,对虞家和蒲家的内情了解程度也并不相同。有劝“当哥哥的别和弟弟计较”的,有说“这花园本来就归人家小家主”的,也有人说自己弟弟更不懂事,最喜欢的玩具坏了要哭一个星期。
还有人自以为了解内情,劝得更深,压低声音跟虞执说:“你毕竟还要把学上完,还得住在蒲家,靠人家小少爷养,闹得太僵了也不好看……”
其余几个人都知道这是虞执的死穴,一提就炸,匆忙打眼色:“胡说什么!虞执不是这种人。”
虞执对外的形象其实不错,是那种玩命争上游的尖子生,很少会动用蒲家的资源,连学费都是自己挣的奖学金,也有不少人因此觉得他有骨气。
这次偏偏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群人都提心吊胆,发现虞执没有暴怒才松了口气。
但虞执的脸色也分明不好看。
他的表情近乎阴鸷,说不清是学会了克制,还是被剧痛和蒲云杉反常的不听话刺激得暴怒到极点,以至于反倒显得平淡:“……我再说一遍。”
“不是我靠他们蒲家养,是蒲家的小少爷要我照顾,他们家只剩他一个人了。”
“只有我能照顾他了,没有我他活不下去。”
虞执逐字逐句语气发狠:“有他在我哪都去不了,要不是为了他,我早就走了。”
“虞执!”先前的女生听不下去,几次三番想要打断,却还是没拦住,“你疯了?!你弟弟还在这!”
虞执的声音比她还冷:“是他非要缠着我,我说我想当他哥哥了吗?要是能把我是他哥这件事从他脑子里删掉,我早就动手了。”
这话虞执不是第一次说。
这个世界的小孩子也能操控机械,好处是即使两大家人里只活下来了两个孩子,也不需要特地找监护人照顾,他们自己就可以操控各种服务型机器人。
坏处是没有特地照顾和监督,谁也无法保证,留下的孩子会怎么长大。
小时候的虞执说“不想当你哥哥”,多半是气话,被连奶瓶都抱不稳的小少爷哭得心烦。
长大以后这句话偶尔是气话、偶尔是威胁,更多的时候则是这种情况。
虞执最恨有人说他是靠蒲家活着。
在他看来,他明明已经拼命努力、凡事都拼命做到最好,可只要蒲云杉还追着他叫“哥哥”,就总有人会说这一切都是靠着蒲家的庇荫。
蒲云杉最怕哥哥说这句话,每次都会吓得成宿成宿睡不着觉,会立刻变得比平时更乖,不论虞执说什么他都一定会听。
虞执冷然站着,等蒲云杉爬起来乖乖道歉。
他没能等到。
等来的是女生的惊呼:“怎么了!小朋友,虞执你看你弟弟——”
小少爷乖乖捂着一边的眼睛,抱着宝贝机械蜻蜓,手里拿着一只灰色的机械眼,交给虞执。
虞执的瞳孔缩了下:“你干什么?!”
“删除。”小少爷听话地执行命令,“模块,删除。”
和哥哥一起长大的蒲云杉,在日复一日的删除下,已经消失殆尽——最后一点记忆被小机械树小心翼翼地藏在机械眼睛里。
他的眼睛有用,所以哥哥不会拆掉他的眼睛,这段记忆就一直保留下来。
灰色的机械眼里,装着小小的蒲云杉看见的哥哥。
灰扑扑的金属球自动运行绝对服从的指令:
—删除相关内容。
—数据已删除,手动剥离剩余物理载体模块。
—物理载体模块剥离成功。
小少爷把机械眼交给虞执,后者几乎被刺骨的冰水浇得凝滞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说了“把我是他哥这件事从他脑子里删掉”。
可怎么可能?!
只有机器人才能做到这种事,蒲云杉又不是机器人!
虞执几乎是慌乱地急声开口:“你把这东西给我干什么!”
小少爷卡机了一会儿,似乎是有点艰难地通过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运行出了个还能运转的指令,抱着宝贝机械蜻蜓跑到喷泉池边。
小少爷踮着脚,松开手。
机械眼“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虞执几乎是被一块巨石闷在了胸口:“……”
“不、不道歉。”依然完全在小机械树状态的灰扑扑小球结结巴巴重复,“不能道歉。”
他接收了一份1447863个G的“成为最伟大的机械师”指令,第一条是不能为没做错的事道歉,不然就不是乖孩子。
因为内存基本被撑爆了,机械树模式的小球卡机得厉害,思维都是一顿一顿的:“第,第二条。”
第二条,害怕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对收音机许愿。
这是小球藏起来的宝贝之一。
它保留了一点点收音机的残骸,在出发前被全世界最酷的机械师导师仔细打磨,变成了小小的钥匙形状,正好对应家里新换的锁孔。
小钥匙挂在脖子上,一只手就能握住。
蒲云杉握住钥匙,闭上眼睛。
虞执的眼角几乎瞪出血丝:“蒲云杉!你给我过来!”
他几乎是被某种强烈的不安促使着,过去就要扯蒲云杉的胳膊,却还没来得及扯住,就被半旧的合金手杖隔开。
“滚开!”虞执被拦得心烦意乱,“都滚!这是我家,都给我滚——”
来人有些歉意地俯身:“恐怕不是了,虞先生。”
虞执看着他,瞳孔缩了下。
拦住他的是个执事打扮的陌生人,神色温润,语气平静得近乎柔和。
那人把小少爷抱起来,放在喷泉池的台沿上,比划了下,小少爷就乖乖把手交出来。
他们和机械蜻蜓一起,用清水把手和膝盖受伤的地方洗干净,再上药包扎。
执事打扮的陌生人动作轻柔利落,没有留下半分多余的疼痛。
蒲云杉第一次发现摔跤也可以不疼,灰扑扑的眼睛亮起来,被机械蜻蜓抖到脸上的水逗得忍不住抿着嘴角,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点红。
虞执看着那两个人,他不知道占据头脑的情绪里恐惧还是愤怒居多,只知道脊骨发冷心跳如鼓,强烈的不安仿佛铺天盖地压下来:“你究竟是谁——”
他定在原地。
因为蒲云杉捂着眼睛,躲在陌生人的身影里,看他的神色茫然。
“请、请问。”小机械树缩起来,超级小声,磕磕巴巴问最酷的机械师导师,“这是谁?”
虞执几乎觉得这两个人是在演戏。
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让蒲云杉别闹了跟自己回去,如果蒲云杉是想达成什么目的,他可以同意:“跟我回家!我是你哥哥!”
小机械树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有点茫然地看最酷的机械师导师。
穆瑜摸了摸蒲云杉的头发:“想不想飞?”
1447863个G的“成为最伟大的机械师”指令实在是太占地方了。
岌岌可危的内存立刻被“想飞想飞想飞想飞”挤掉了“什么是哥哥”,小云杉树坐得笔直笔直,把手举得老高:“想!!”
“我去开飞行器。”
穆瑜点了点头:“我们要去换一副眼睛,你喜欢什么颜色,五彩斑斓的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