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养一只小木鱼
长到一座岛那么大的榕树,还是没能学会槐树的本事。
非常配合的少年反派大BOSS,还要假装被叶片挡住眼睛,看不到同样是少年版本的经纪人一板一眼拿出眼药水,不带表情地往脸上洒。
边上的小槐树枝都忍不住捂叶子,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试图偷偷顺走那个隔音降噪有下雨声的耳机,给自己戴上。
穆瑜笑得轻咳,仔细收好耳机,抱住他的树:“谢谢。”
荣野立刻回抱住他,让穆瑜靠在自己肩上:“为什么?”
这次穆影帝依然没能很快给出答案。
他下意识看向那扇窗户,不等看清,就被铁灰色的少年声音遮住。
“不看。”荣野拢着他晃了晃,“明天再看。”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很听话:“好。”
穆影帝就没这么听经纪人的话。
在心理医生那里,这种情况通常要尝试追溯,寻找有没有什么童年时遗留下的潜意识创伤。
年轻的影帝性情温和,脾气又总是很好。每次都好好答应了会放假休息,保证再忙一阵就停下来,调养一段时间,把身体和意识的伤都养好。
被裹成一团的猎物笑得躺不稳,被榕树含恨袭击怕痒的地方,呛了下,就边笑边咳嗽:“我的,我的……”
荣野原本的愿望也是这个,不如说树的愿望都是这个——哪有一棵树不想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经纪人还没学习完川菜部分,正把自己的人类往被子里裹,听到菜名,有些警惕:“撅根粉?撅谁的根?”
“会做梦。”这个问题穆瑜倒是能回答,“不太好。”
穆瑜好不容易从被子里解救出胳膊,揉揉眼睛,笑着保证:“好。”
这种“再忙一阵就停”的承诺多半只是承诺,因为这个圈子里的工作,多半都没办法有那么明确的计划性。
穆瑜身上没多少力气,配合地投降,承认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被经纪人不由分说地抱起来进卧室:“噩梦也是我的一部分……让它们留下吧。”
一向固执的榕树经纪人,这次却没有追问到底,沉默了片刻,换成另一个问题:“为什么睡不着?”
林飞捷是个很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穆瑜理当肝脑涂地报偿林氏,敢休息就是忘恩负义。
这种惯性已经无法自主修正,如果停下来,会有愧疚把他吞没。
荣野抱着不肯承认的朋友,台灯暖色调的光透过枝叶,变成柔和的光晕:“对谁愧疚?”
但涉及到工作,经纪人多半就说了不算了。
经纪人被这一招哄多了,已经有了免疫力,接住纸飞机,不为所动地编好序号夹进字典:“为什么?”
“是噩梦吗?”荣野说,“我可以帮你吃掉噩梦。”
“不知道。”年轻的影帝笑了笑,轻声承认,“我还……没能理清。”
也许并没有一个明确具体的目标,只不过是他习惯了这样活着。
有些时候,忙碌是种不太容易停止的惯性。
好脾气的年轻影帝想了想,觉得经纪人可能是吃腻了甜口菜,想换换口味:“我们明天吃酸辣蕨根粉和麻辣火锅。”
因为穆瑜其实很清楚,即使没有这些复杂的纠葛,没有暗中角力,他也不会休息。
他的梦通常都不太好,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个白塔世界觉醒成缄默者,穆瑜并不太担心契约。
穆影帝被纸团袭击了脑袋,把那一团纸打开,看过一遍,折成小飞机。
这么说也不完全确切——像每天吃什么、出门用什么交通工具代步这种事,一向都由经纪人决定,大榕树说不想骑三轮车,穆影帝就绝对不会骑。
“睡觉。”荣野把穆瑜重新用被子裹好,放在床上,遮住眼睛,“不准再看书了。”
但穆瑜偏偏没留下多少儿时的记忆,所以即使有心想要追根溯源,也找不到头绪。
这些当然都是理由,却也都不是。
实在躲不过这个问题,穆瑜无奈笑笑,按了按额角,放下笔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睡不着。”
榕树总是喜欢把自己的猎物圈住,庞大的树冠虚影严严实实,把人类的身形从世界里剥离出来,藏在叶影间。
现在林飞捷住院、峰景传媒风雨飘摇,穆瑜要查父母的过往真相,自然要同林氏暗中掰手腕,瞬息万变的情形更不容许人疏忽懈怠。
穆影帝深以为然地点头,轻轻拽了两下打卷的气生根,就被恼羞成怒的榕树用树叶遮住眼睛。
“为什么不能推?”荣野把日程单揉成纸团,砸台灯下的年轻影帝,“你太忙了,你该休息。”
这个活动需要救场、那个剧组忽然缺人,以穆瑜身上的流量,除非是他自己把工作往外推,否则是停不下来的。
可他的愿望变了,变成了想让自己的人类好好休息几天,现在又加了一条,让自己的人类睡个好觉。
“我们都不再受伤。”穆瑜和他的树拉钩,“我想看你长到一座岛那么大。”
“不行。”大榕树可开不了这种玩笑,抱起猎物晃了晃,“你不准再受伤。”
画了笑脸的小飞机飞回经纪人怀里。
把自己砸开拆碎了检查之前,穆瑜的忙碌,多半是源于那些植入的记忆所营造的虚假“责任”。
“好吃,酸辣脆爽。”经纪人最近翻了菜谱,“麻辣鲜香。”
穆瑜还不知道榕树居然有这种本事:“好吃吗?”
经纪人放下终于包好书皮的字典,走过来,把他圈在灯光里:“对谁愧疚?”
不听话的猎物举手申请:“再看一页也不行吗?”
“不行,不准看书。”荣野很不讲理,“你那些书上画的都是树。”
他看不懂穆瑜的那些书,全是又重又厚的大部头,上面的密密麻麻的中文已经够难懂了,还有不少英文和更复杂的圈圈。
配的图倒是不难看懂,全是一棵又一棵的树,枝清叶秀,连根都长得很整齐。
每次给这些大破书包书皮,经纪人都要一边气得撅小树枝,一边假装不在意地路过树林,听那些树聊最近最流行、最炫酷的造型都是什么。
因为这件事,木头脑袋的榕树已经暗中生了很久的闷气:“你是不是觉得那些树好看?”
“怎么会?”年轻的影帝有点惊讶,“我不是已经有最好看的树了吗?”
生闷气的经纪人:“……”
“等下次休假,我们去照相,好吗?”
穆瑜被挡着眼睛,找到自己的树,拽拽气生根:“我会多休息几天。”
气生根热乎乎的烫手,非常好哄的大榕树晃悠悠站起来,把包好书皮、暗中藏起来的那几本大部头还给穆瑜:“不睡觉的时候看。”
穆影帝听话地保证:“睡前不看,睡前只看我的树。”
已经烫得走不稳路的经纪人:“……”
“可以看吗?”穆瑜尝试挪开严严实实挡着自己的树枝,“我的树比书上的画好看,我想看看他。”
大榕树夺窗而逃。
他们住的楼层不低,一只散步的松鼠被飞下来的人影吓了个屁股墩,抱着松果惊恐抬头,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
穆瑜摸索到手杖,披了件外套起身,帮经纪人留好回家的窗户,慢慢走到书架前。
包好了书皮、歪歪扭扭画了棵大榕树的精装版《树木种植与养护》,被和其他园艺类书籍一起,整齐码在书架上。
噩梦属于意识的一部分,是意识的碎片,但不是什么好的食物。
就像不能把污染的水用来浇灌、不能滥用化肥和各种生长素一样,榕树虽说以意识为食,可也不能来者不拒。
尤其是大榕树近两年的生长状况不太好,必须精心养护,不能什么稀奇古怪的意识都吃。
穆瑜每天都去检查他的树恢复得怎么样,还以一部相关题材宣教片为契机,认识了不少资深的植物学家和园艺工作者,参加了几次专业交流和博览会。
学者们原本对娱乐圈不慎感冒,以为不过又是为了宣传新片做做样子、借机塑造人设,却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真是来学种树的。
博览会上,被他跟着的植物学家推推眼镜,几乎有点错愕:“喜欢这个?”
植物学家示意不远处的相当热闹的花卉展览区:“不喜欢花?就喜欢树?你是对城市绿化有兴趣吗?”
年轻的影帝也不解释,只是相当认真地表示,也很喜欢花,但还是更想知道受损的树木怎么养护。
比如果一棵树被车撞松了根系、又断了主枝,有哪些更有效和稳妥的治疗方法。
“这门类可广,不同情况不同处置,要全弄清楚可难得很。”
那植物学家透过镜片,仔细打量眼前不像在开玩笑的年轻人:“树不容易死,可伤得重了,也不容易活。”
普通的伤害对于树来说,并不难承受。歪脖子树也能长,崖边山石里钻出来的树也能长,有些广为流传的奇观,被闪电劈焦了一半的树,另一半依然郁郁葱葱。
可或许也正是因为树太沉默、生命力太顽强,往往会叫人忽略了它们也会受伤和力竭。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新闻,一棵树在郁郁葱葱时骤然倒塌,明明依旧看起来枝繁叶茂,内里却早因为养分断绝而枯朽。
“就像人一样。”植物学家说,“有些人看起来很好,但心里面生了病,比看得见的病还要更难治。”
穆瑜认真记下这些知识。
工作很忙,但也没忙到无暇研究怎么种树的地步。
这两年里,穆瑜记了不少本笔记,也观摩了不少展览、听过研讨会,偶尔还会参与专业的交流讨论。
后来有些重要的古树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园艺师们束手无策,也会来找他——毕竟穿书局的典籍库里,专业的内容更多,怎么种树的书有满满几大书架。
穆瑜把自己拆开检查过一次,清理了那些虚假的记忆。这让他的意识出现了大量空白,这些空白得以用来装下新知识,记住怎么养好他的树。
或许还可以分出一部分来装菜谱,他发现他的树很喜欢人类的食物。
或许等有一天,大榕树愿意交一个朋友的时候,他们可以坐下来吃一顿属于朋友的饭。
穆瑜把那一套《树木种植与养护》收好,回到窗前站了一会儿,想等经纪人回来,面前的窗户却砰地剧烈一震。
他下意识走过去,想要查看,才走到窗前,那团撞在玻璃上的黑影就骤然变了个样子。
狰狞的扭曲黑影桀桀怪笑,尖锐风声刺进耳膜,有什么东西剧烈撞击着玻璃,仿佛要把窗框生生摇晃下来。
穆瑜不常能遇到这种闪回,这是属于儿童的视角——成年人眼中的窗户不会有这么高,阴影也没有这么大。
他不小心坠入了一段遗失的记忆。
穆瑜握住手杖,转移身体重心,慢慢向前走,尝试在记忆的画面里找出线索。
怪笑声和风声都是很拙劣的录音,仔细分辨不难找出瑕疵,黑影只不过是几个人体模型、几件裁剪过的衣服。
窗框后面隐藏着人影,晃窗户、砸玻璃的是人,因为窗户离树很近,又有防护栏,所以不难爬上来。
有人用这种方法恐吓童年时候的他,这些记忆并没有被保留下来,但每天刚入睡就被弄醒,动辄受到强烈的声、光刺激,依然会留下影响。
这种恐吓很可能从更早的时候——或许从他一、两岁就开始了,只要父亲和母亲不在,就会有人这么吓唬他。
小时候的他不是恐高,是不喜欢窗户。
穆瑜一边尝试着记下这个发现,一边继续向前,想要找到更多线索。
小孩子的记忆多半都不连贯,画面不停跳跃,时而是几个得意嚣张的面孔,时而是抡着抹布火冒三丈、超威风超凶的扫地机器人。
摩托车的炸响撞着脑仁,刺眼的探照灯不停向窗户里晃,人影越来越放肆,邻居接二连三把窗户砰地关紧,亮光把视野灼成一片惨白。
一双手用力把他从惨白里抱出来。
去而复返的经纪人牢牢抱着他,瞳孔深成了近黑的墨绿色,看起来被气得不轻:“为什么不睡觉?”
睡前没有帅气的大榕树看、又被没收了手杖的穆影帝,立刻虚弱得站都站不稳,摇摇欲坠咳了两声。
大榕树:“……”
穆瑜不逗他了,笑了笑,原地恢复健康:“梦游嘛。”
荣野信他个小松鼠:“下次不要站得离窗户太近。”
天很黑,附近很清静。榕树难得没有听话,从窗户回来,就看到穆瑜已经走到窗前。
在峰景传媒的“严格教诲”下,穆影帝一向都能很好地控制情绪。成年以后出席的所有场合,都温润从容、不疾不徐,最挑剔的营销号也找不出破绽。
可抱住穆瑜的时候,荣野想起的,却是电影院里那个粉丝说的,“你看不出他很难过”。
正在补课的经纪人去请教了槐树“粉丝”的意思,知道了这就是喜欢穆瑜、支持穆瑜,希望穆瑜能生活得好的人。
榕树对人类的情绪不熟悉,但他们捕猎意识,能分辨意识的味道,在另一种层面上,反而有更敏锐的感知。
荣野问:“为什么难过?”
穆瑜怔了下,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类似的情绪,有些惊讶:“我吗?”
荣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把扶着桌檐稳住身形的年轻影帝抱起来,放回床上。
这一次榕树的力道很轻缓,很仔细,一点一点把被子整理妥当,又调整好穆瑜枕着的枕头。
“不要难过。”荣野说,“我陪着你。”
穆瑜摸了摸榕树被露水沾湿的叶子,认真保证:“我不难过,我在努力变甜呢。”
大榕树固执起来,不要指望人类能说得通:“不要难过。”
经纪人脱下铁灰色的外套,把穆瑜盖住:“我带你躲起来。”
外套有清新的夜风、露水和青草的味道,穆影帝非常想趁机看一看经纪人里面的衬衫是不是也是铁灰色,但已经被他的榕树抱进怀里。
拥住穆瑜的像是温柔到极点的枝叶。
树的记忆里大概有数不清的风声、流水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这些声音是真的,偶尔搀进清脆鸟鸣。
窗户不见了,高楼大厦也悄然消失,他们在的地方变成一座岛。
穆瑜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他罕少有过这种机会,身体里的疲乏争先恐后涌出来,几乎要把他吞没。
榕树问:“为什么难过,你做了什么梦?”
“没什么。”穆瑜笑了笑,他的确没觉得难过,只是腿有一点疼,“不是很坏的梦。”
他做的梦多了,这种梦不是很坏,只是帮他找回儿时的记忆,让他弄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睡不好。
睡不睡得好这种事,穆瑜自己并不在意,但如果这能让意识变甜,他就愿意想点办法。
穆瑜很愿意研究怎么让自己更好吃,就像他很喜欢研究做饭和种树。
这是他自己的爱好,没有人强加给他,在工作的间隙,这些爱好让他得以记住自己是谁。
“梦见我小时候,等爸爸妈妈回家。”大概是意识到经纪人不会善罢甘休,穆瑜在风声和流水声里放松,温声解释,“我听见喇叭声,很高兴,就跑出去。”
其实穆寒春不会那样按喇叭,更不要说是深夜——这里毕竟是居民区,大半夜玩命按喇叭拧油门,实在太不妥当。
但只有两岁的小木鱼,实在很难一口气就懂得这么多道理,只是记得爸爸和车总在一块儿,每辆车又都有喇叭。
荣野轻轻摸他的头发,按照学来的手法,给他按摩太阳穴:“等到了吗?”
穆瑜没有回答。
这次的沉默有些久,久到荣野以为他睡着了,穆瑜才笑了笑,轻声说:“嗯。”
“我跑出家门,就被抱起来转圈。”穆瑜说,“我们去吃大餐。”
能把剧本上的亲情演得出神入化、综艺上的自由发挥都能让观众哭肿眼睛的年轻影帝,只是这样简单苍白地说了两句,就停下来。
有关父母的记忆只剩下零星,寻找过往证据的时候,穆瑜看了很多记录片和采访,但没办法拼凑起完整的画面。
他看着那对意气风发的爱人,猜测自己做他们的孩子时,一定是很幸福的一家。
榕树忍不住尝了一点空气里逸散的意识,低声控诉:“骗子。”
“不要吃我的梦嘛。”穆瑜很诚实地道歉,承认自己是在说谎,“没有等到。”
他没有等到,爸爸妈妈没再回来,他决心同窗户上的影子怪兽决一死战,和扫地机器人一起做好了帅气宝剑和英雄披风。
影子怪兽再次造访之前,先有人敲响了小木鱼门铃,交给他一只木头盒子,又告诉他说,有邻居举报他扰民。
小木鱼最听爸爸妈妈的话,虽然分不清车的喇叭,但不会弄出嘈杂的噪声来“扰民”。
来找他的人并不细听他的解释,有人把他从家里带走。
硬纸板做的宝剑没来得及拿,扫地机器人一边摔跤一边跳下台阶追,慌张地抱着床单缝成的披风。
穆瑜怕他的树又偷偷吃梦,只好如实承认:“我有一点难过,这个梦不好吃。”
“我稍微歇一下,等有力气了,就去做火锅,那个很香。”
穆瑜想了一会儿:“麻辣鲜香……”
“……”大榕树强行用叶片封住他的嘴:“睡觉。”
穆瑜笑着答应,在脑子里慢慢盘算着火锅里能放的食材,热腾腾的火锅画面举着宝剑、穿着披风,把那些闪回的记忆一扫而空。
举报的效果据说不大好。
因为穆瑜离开以后,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年,还是有所谓的“鬼火党”跑去那里飙车玩。
穆瑜没再回去过,但随着证据的收集、过往真相的一步步揭开,他迟早还是要回去一趟。
大概是因为最近都在想着这件事,刚才站在窗前的时候,才会忽然闪回了小时候的记忆,想起那些狰狞恐怖的“影子怪兽”。
“不要吃这些梦。”静谧的空间搅动一瞬,过去同样是榕树的AI提醒荣野,“人类会因为这个恨你。”
榕树以意识为食,吃下一块意识碎片,就会同步感知碎片里的内容,那些梦从此也会属于一棵树。
AI当初做榕树的时候,也曾经因为太饿而吃过梦,那个人类却因此恨上了他,认为这棵树窥探了自己的记忆。
荣野说:“他不会。”
AI习惯了,叹了口气:“好吧。”
它其实没想到荣野会允许这个人类上岛。
榕树是很孤僻的植物,一棵榕树就能霸占一座岛,通常是无法忍受其他有意识的生命体靠近的。
——除非是为了养做储备粮的猎物,可穿书局的所有AI都知道,谁也不能问荣野,这个人类究竟是不是他的储备粮。
“是噩梦吗?”AI观察了一会儿,感知了下那些梦的味道,“吃了会很难受,就像人吃了鱼骨头。”
荣野已经尝过很多次了,不用它说:“我喜欢吃鱼骨头。”
“……”AI是真的有点担心这个前同类了,“你不会是——”
荣野问:“什么?”
AI说着“没什么”,又才反应过来荣野的话,有些错愕:“你还专门给他吃噩梦?!”
“我有什么办法。”荣野皱紧眉,“他又不肯好好睡觉。”
不肯好好睡觉的猎物,哪怕用小树梢想也知道,味道一定不好。
AI徘徊了半天,看着那个人类只不过是咳嗽了几声,就被大榕树小心地揽起来,轻轻拍背慢慢晃着哄的熟练架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的榕树小心地哄着他的人类,用气生根一点一点分辨味道,留下那些轻松平淡一点的梦境,把所有的噩梦都吃掉。
不知为什么,AI旁观这一幕的时候,简直像是看见了隔壁部门那两个跑出去不干正事的任务者,一个给另一个埋头挑鱼肉里的刺。
荣野接受了那些梦境。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浓郁的深绿瞳底冰冷幽深,渗出冰冷杀意。
“你可千万要记住,这不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咱们还没把世界打下来呢。”
AI赶紧提醒他:“不论你看见了什么,都不能干涉。”
他们来这个世界,勉强算是半合理半不合理,钻了“觅食捕猎天经地义”的空子,却不能干涉猎物之外的更多事。
更不要说是伤害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一旦被世界意志感知,穿书局都未必能保得下他们。
“想想你的猎物。”AI对荣野说,“你也不想他一睁眼睛,发现自己身边这棵树居然这么凶,对吧?”
荣野低着头,把他的人类向怀里拢。
那双深绿色的瞳孔里,杀意缓缓褪去,像猛兽蛰伏,利刃自愿入鞘。
荣野问:“什么时候能打下这个世界?”
“不会太慢吧,说不定你睡一觉,世界就是咱们的了。”AI左右看看,环顾无人,悄声给他透露,“这个世界的下属世界,都已经是我们的了,全在最终考核里呢。”
这种和穿书局平级的高等世界,下面普遍会有不少附属世界。
如果有什么人,能让附属世界的世界意志全部倒戈,就算主世界再不愿意,被架空也是迟早的事。
一旦被架空,穿书局再想打下这个世界,自然就不费吹灰之力。
荣野问:“会有这种人吗?”
“说不准,要是有的话,那可算得上是这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了。”
AI说:“不过大部分世界意志可都不蠢,得让它们真正认可才行——也就那几座白塔还好办点,欺软怕硬的,多半炸一炸就听话了。”
荣野问:“要炸多高?”
AI:“……”
AI倒也不是这个意思:“真炸啊?”
荣野没说话,只是垂下视线,把一只软乎乎的小松鼠放进穆瑜怀里。
“好了,他也睡熟了,跟我们打牌去吧。”
AI尝试邀请他:“三缺一,那两棵破松树联手欺负我,让他们看看咱们榕树的厉害。”
放在以往,凡是遇上这类树种之争,没有树不会挺身而出,为自家树种争一口气。
可这次荣野却只是摇了摇头,不为所动:“我有事。”
AI生怕他去炸白塔:“你有什么事?”
“我在挑噩梦。”荣野蹙眉,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还要解释,“他难得好好睡一觉,我在守夜。”
说着,一个噩梦就又悄悄冒头,被气生根格外敏锐地捕获。
荣野吃掉噩梦,把用全部存款买的降噪耳机给穆瑜戴上,播放自己翻遍年轮,筛选出来最安静的风、最柔和的泉响,最动听的鸟鸣。
荣野早就想收拾那些骑摩托车的混混。
从他吃掉穆瑜的第一个噩梦,吞下尖锐的、冰冷的碎玻璃开始。
他买了束花,准备送给打下这个世界的英雄。
其实荣野最想回到穆瑜三岁的时候——把那些人通通扔出去,把被领走的小木鱼抢回来,穿好英雄披风,拿好那把硬纸板做的帅气宝剑。
或者再早一点,两岁甚至一岁,他想看摇摇晃晃跑出来的小木鱼,他会把所有捣乱的人都轰走。
但榕树走进穆瑜的故事,最早的时间节点也做不到这么早,他遇到穆瑜的时候,那个小木鱼就已经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大榕树依然不会说谎,从气生根到叶子都打卷,低着头说:“他们撞树。”
被临时掰断的小树枝们作为证据,一根一根码在床边。
靠在枕头上的男孩子一下就相信了:“痛不痛?”
荣野蹲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掰掉小树枝并不疼,但回忆过去的事,就不一定了。
他总是在想,自己第一次捡到穆瑜的时候,如果是棵更成熟、更有经验的树,就会更好。
他会把他的人类保护得非常好,他会在穆瑜说腿疼的时候,意识到那是种无法表达的难过。
如果他是棵更成熟和有经验的树,他就能看懂那些书,知道他的人类不是在看别的好看的树,是在养他。
是他的人类把他养到了一座岛那么大。
被枕头和树叶好好护着的男孩,努力伸出手,轻轻摸大榕树的树冠。
那种力道让荣野恍惚,他记得穆瑜重新找到他时,抬手抚摸树干,也是这样的力道。
“……没有撞树。”荣野把小树枝收回去,“我处理了他们。”
“我弄碎了车,把他们送去了汽车人世界。”荣野说,“我很生气。”
他很生自己的气,做了蠢事,让他的人类伤心。
他刚才很凶,现在又来装疼。
“谢谢。”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认真告诉他的树,“我也早想揍他们。”
荣野怔了下,抬起头。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人类还总是非常好脾气,不论遇到什么都不生气,也不会跟任何人吵架。
“能抱我去窗口吗?”穆瑜主动伸手,“你走得比我快多了。”
大榕树从没被人这么夸过,腾地脸红了,抱起浑身是伤的瘦弱少年,起身就朝窗口快步走过去。
直到这时候,荣野才察觉到,窗外居然一直有个家政型汽车人,在帮他们擦窗户。
汽车人一看到穆瑜,就热情地打招呼:“您好,还有什么需要回收的意识吗?”
穆瑜笑了笑,很认真地摇头。
该做的他会去做,但现在,他只是来介绍自己的树:“这是最好看的榕树,比所有书里的配图都好看。”
荣野被自己的根绊了下,踉跄站稳。
“我被他绑架了。”
小木鱼介绍自己的大榕树:“我要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