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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养一只小木鱼

    第一百一十四章养一只小木鱼
    同样的画面出现在数不清的屏幕上。
    洗漱区还有其他人在用水,有人脖子上搭着毛巾,边洗脸边低头看手机,手机里响着一样的声音。
    窗外的广告投屏居然也成了他的画面。
    路过的家长捂着孩子的眼睛,皱紧了眉匆匆离开,像是躲什么脏东西。
    林飞捷也恨不得封住他们的眼睛,塞住他们的耳朵,可人太多了。这个世界的人太多了,屏幕也太多。
    这是个意识被开拓到自成世界、文娱产业极端发达的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屏幕。
    连峰景传媒自己的总部,正接受采访的总经理,也在手忙脚乱地呵斥着人关掉那些斥巨资打造的高清屏幕——那上面全是林飞捷的脸孔。
    正挥汗如雨训练的少年练习生们停下来,他们的父母在砸门,峰景传媒的大厅里挤满了人,闹哄哄吵个不停。
    没人想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杀人犯,更何况这个杀人犯还这样熟练、这样恬不知耻。
    如果连生活痕迹、身份信息都能伪造出来,一个被外界认定了“生活环境优渥”、“备受关爱”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求救的方法?
    被催促着公关控评的团队、被要求提出质询的法务部、被上司要求下楼去帮忙维持秩序的普通职员……不知道是谁带头,压抑沉闷的空气里,忽然有人拔了键盘,起身去收拾东西。
    “逮捕他,还在等什么?!他都把证据供出来了!”
    那原来是个谁都看不见的透明囚牢。
    走廊里,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孔的“医生”,和刚才给他做体检的护士一块儿低头看平板电脑。
    “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们!我们不出道了,不当什么破练习生了,把我们的孩子放出来……”
    这是个疯子、变态、杀人犯,如果他有天觉得无趣,只是凌虐一个孩子不能满足他,又会做出什么?
    家长会那天,就已经有不少家长忧心忡忡,吃不好睡不着,提心吊胆地等一个真相。
    下楼的员工甚至脱了西装外套、拽了工牌,混在乱哄哄的人群里,转身就跟来讨说法的家长一起砸气派非凡的大厅。
    “快把证据拿到手,小心他们销毁,他们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选择没有所谓的正确和错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无奈,做成年人也没什么不对。
    严重到这种程度的恶劣公共事件,算公司违约,员工忍上几天,走程序离职,就能拿上一笔赔偿金。
    女生眼眶发红,用力摇了摇头:“我十七岁就喜欢她,我得下去砸大门。”
    林飞捷死死攥着手机。
    文件倒塌的声音响亮刺耳,像个耳光。
    “那孩子才十三岁!关在衣柜里,他怎么不把自己关在棺材里?!”
    “是我。”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像是生怕对方找不着,主动告知证据,“如果你不信,可以去调阅汽联的1792号档案。”
    同事愣了下,没等回话,女生已经把单肩包往背后一甩,把键盘拍在那个秃头主管的脸上,快步出了工作区。
    最先收拾东西的是个短发女生,提着键盘、拎着单肩包,被同事拉住,趴在摞在办公桌上近人高的文件上出神。
    他掌心渗出的汗冰冷湿滑,几乎抓不住震个不停的手机,那上面越来越多的未接来电,几乎像是鸣响的丧钟。
    “杀人犯!”有人高声喊,“姓林的是虐待狂!杀人犯!”
    一片混乱里,只有屏幕依然关不掉。循环播放的画面里,林飞捷的声音仍沙哑得意,半点不为所动:“你想弄清楚,是不是我害死了你父母……”
    林飞捷是公认的受害者,所有人都以为他和善宽容,甚至收养了穆寒春夫妻的遗孤。
    峰景传媒上下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炮轰得焦头烂额,更要命的是,在他们公司内部,也正因为这场直播分崩离析。
    当初事故发生后,峰景传媒把它完美包装成了一场惨烈的意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穆寒春是肇事方、宁鹤救援失败,没人怀疑过林飞捷。
    只是十七岁那年因为崇拜宁鹤,偷偷攒钱去学滑翔翼的小姑娘,现在很想下去砸门。
    林飞捷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养子,难道就不会这样对待其他无辜的孩子?
    真相比他们想的更可怖,这是一群心照不宣的刽子手。
    在外界看来,林飞捷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理由——穆寒春和宁鹤没有对外公布正式退役的计划,依然是俱乐部的教练和救援队负责人。
    走廊的窗户牢牢关着,没有穿堂风过,却不停传来格外响亮的重重摔门声。
    女生其实也理智,她埋在手臂里抉择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把那一摞高高的文件用力推倒。
    跳着脚喊“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分清个人行为和公司形象”的秃头主管被吓了一跳,沉默着低头刷手机的同事也纷纷回头。
    稳重理智的成年人。
    秃头主管暴跳如雷,旁边的同事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劝阻:“疯了?迂回一下,起码等着赔了钱再走……这么走赔偿金都拿不着啊。”
    “他究竟害了多少人?是谁在包庇他?!”
    不算多也不算少,履历不受影响,找下家也容易。
    除非脑子有毛病的人,才会砍掉两棵摇钱树,甚至把自己弄进医院,半死不活住了两年。
    不知是错觉还是现实,林飞捷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孔不入地从所有屏幕里钻出来,好像所有人都在看同一场的直播。
    一个卑劣的凶手在聚光灯下招供。
    “不行,我不干了,我喜欢宁鹤姐。”
    迟疑着斟酌的人很多,起身就走的员工也不少。有人是因为曾经是穆寒春和宁鹤的粉丝,有人是因为曾经采访过这对谁都喜欢的夫妻,也有人是因为曾经嫉恶如仇。
    一场最滑稽、最荒诞的直播,一个小丑得意洋洋地展示不自知的丑态。
    所有人都以为那孩子被照顾得很好,有宽敞明亮的儿童房、卧室和阅读室。峰景传媒定期会发照片,那孩子戴着滑雪镜,飞掠过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山壑。
    林飞捷一动不动僵站着。
    他在恍惚里以为自己在发狂,抢过每个手机、平板电脑、砸碎每一块大屏幕,直到废墟把自己淹没。
    他砸了所有的屏幕,烧了那个档案室,站在舔舐罪证的熊熊烈火里得意大笑,疯狂地把一桶又一桶的汽油倒下去。
    在那些幻觉里,他甚至看到穆瑜成年后的那个幽灵被自己掐着喉咙,按进吞噬一切的火场,他津津有味地欣赏,看够了才落锁离开,去规划自己宏伟的商业蓝图。
    可幻觉褪去,林飞捷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淹了他的是湿透衣物的冷汗,他的头疼得像是有电钻在凿太阳穴。
    他不是在自家的医院吗?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进的睡眠舱?!
    为什么没有任何印象,为什么没人通知他,为什么擅自直播?!
    是警方对他展开调查了吗?是因为穆瑜举报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胡言乱语而已——凭什么就在他没被预先告知的情况下,擅自把他带进睡眠舱、甚至打开虚拟直播!?
    “隐私权……我被侵犯了隐私权,我要起诉。”
    林飞捷咽了口唾沫,干涸得像是吞了刀子的喉咙勉强出声:“叫律师现在过来。”
    他在心里给秘书和助理判了死刑——敢联合外人给他下套,等着吧,他会叫他们明白背叛的后果。
    “我在什么地方,你们的负责人是谁?让他来见我。”
    林飞捷来来回回念叨这几句,像是个死死咬着救命稻草的落水狗,摇晃着往外走:“你们未经允许,擅自侵入了我的意识,侵犯了我的隐私权……”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林飞捷挪动眼珠,看着走廊上的那些标识和展板,其实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精神病院。
    他当初把穆瑜送去做鉴定,得出“被害妄想”结论的那个病院。
    沿着这个地点线索,他慢慢拼凑起那些躺入睡眠舱后,被弄乱了的记忆。
    ——那天晚上,林飞捷只不过是被烧伤折磨得睡不着,想折磨穆瑜解解气。
    惯常的流程被打断,有人把那狼崽子救走,还打伤了他。
    他莫名就掉进了没有尽头的炼狱里,被迫一次又一次地体验被兽灵撕扯身体、咬穿喉咙,一次又一次被逃不出的大火烧成飞灰。
    林飞捷推测,这是成年后那个穆瑜的“幽灵”来报复他——因为他把少年时的穆瑜卖给那些有特殊嗜好的人,也曾经发生过同样的场景。
    人对刺激的寻求是不会有极限的,所谓的“极限运动”,只是物理意义上能到达的极点而已。
    于是在人性消泯的阴暗角落,有人提议,不如找点新的刺激。
    高高在上的傲慢看客,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和证据的虚拟空间里,欣赏铁笼关住的少年和猛兽殊死搏斗,把擦嘴的餐巾随手扔进熊熊烧着的火。
    林飞捷以此换来一张人脉网,林氏水涨船高,无论峰景传媒还是极限运动俱乐部,还是其他附属的子公司和产业,都从中获得了数不清的好处。
    只可惜这样的“好事”注定难以长久,林飞捷从获得的记忆碎片中得知,要不了多久,穆瑜就会反抗。
    这狼崽子有些际遇,有点本事,毁掉了那个虚拟斗兽场。又在多年以后,用同样的手段毁了他。
    从无边炼狱的幻象里挣扎着醒来,林飞捷一边贪婪地翻阅着因祸得福、意外得到的未来记忆碎片,一边找那个幽灵。
    他一次也没能成功找到,可他坚信成年后的那个穆瑜一定就在盯着他——因为每次,他只要一提到那些过往,身边的东西就会有细微改变。
    有时候是文件被碰歪了一点点,有时候是一本书重重掉在地上,有时候是房间里的灯忽然就明暗不定。
    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暴怒,甚至有一次,他正打着电话,手机就忽然迅速变烫,如果不是抛出去的及时,就要炸花他的半边脸。
    换成一般人,大概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林飞捷却不一样。
    他反而格外兴奋——他知道穆瑜已经上钩了,他是那个饵。
    任何人都是这样,情绪波动越剧烈,越激进,就越容易拿捏。
    他必须更示弱、更放松穆瑜的警惕,让那个幽灵以为他经受不住恐吓,已经疯了。
    怎么才能让穆瑜相信,他已经被吓疯了呢?
    林飞捷自愿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平白获得了十余年的经验和记忆,已经认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的大计,在这种念头下,他丝毫不在乎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
    赛车风驰电掣冲向终点的时候,会在乎路上是轧了一袋垃圾、一个破塑料袋、还是一条狗吗?
    或许穆寒春那个蠢货会在乎,但林飞捷当然不会。林飞捷本来就是个眼睛里只有目标和野心的人,如今目标明确、野心昭彰,找不到停下的理由。
    旁人怎么看他都没关系,怎么觉得他古怪、荒唐、神智不正常都没关系,只要他自己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就够了。
    等将来,他打造出真正的商业帝国,站在顶端,过去的一切都会成为风趣轶事。
    林飞捷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偏航,他什么都不再管,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搜索穆瑜的“幽灵”上。
    为了方便穆瑜的幽灵来找他,他甚至不顾院方劝阻,每天超时使用睡眠舱,最后甚至除了吃饭和必要的活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睡眠舱里。
    他的计划稳步推进、进展显著,穆瑜的幽灵虽然警惕,却被他抓住了越来越多的马脚……一切迹象都表明,他马上就要成功抓住那只幽灵了。
    就在这个最关键的节骨眼,穆瑜的幽灵却消失了。
    不知踪影,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不论他再说什么、做什么,身边的一切都平静得令人崩溃。
    林飞捷熬得双眼充血,他像是只追猎物追到精疲力竭的郊狼,因为已经饿疯了,只想把那见鬼的东西吞吃入腹。
    林飞捷决定进入睡眠舱,说出穆瑜父母死亡的真相。
    他受不了这种平静,已经快被折磨疯了,他不信说出这些,穆瑜依然不做反应。
    他要亲手掐死那个幽灵,再一口一口吞下去。
    如果林飞捷依然保有清醒时的头脑和警惕,就会意识到,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先给他看一个梦寐以求的巨大成就,一条顺风顺水的坦途——唯一不通畅的地方,需要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在他全力着手解决这个“小问题”的时候,不断给予微小的奖励和肯定,让他更加坚信,自己在做的事无比正确。
    等到这种“坚信”累积到一定程度,再换成足以将人逼疯的“挫败”和“只差一点点”。
    为了解决这个要命的“只差一点”,被逼疯了的人什么都不会在乎,能做出平时根本做不出的事,忽略一切本该留意的细节。
    比如林飞捷进入睡眠舱前,甚至没细看那些被助理送过来、需要自己签署的文件内容,也没注意秘书说“配合调查、打开虚拟直播”的时候,他回答的是“随他们便”。
    他没注意到助理和秘书的神色异样、脸色苍白,裤脚底下藏着的是被隔离审查的人才会戴的电子脚铐。
    他为自己获得了未来十余年的记忆而欣喜若狂,认为自己是在解决最后一块绊脚石、只要成功今后就会一片坦途。
    在他沉溺于宏伟商业蓝图的臆想时,林氏早已分崩离析。
    林飞捷吃力地转动眼珠,精神过度亢奋和萎靡在他身上不断轮换,这是睡眠剥夺的前期表现——他生怕敌不过那个幽灵,一直要求医生给他使用兴奋剂,连在睡眠舱里也用了清醒模式。
    睡眠舱的轮转拉长了时间的体感,睡眠剥夺又导致记忆时断时续、意识严重混乱,林飞捷偶尔恍惚,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追了幽灵数年时间。
    可事实上,林飞捷在精神病院里住的时间并不长。
    满打满算,这段对他而言漫长得堪比凌迟,甚至比被火烧、被猛兽开膛破肚还远要痛苦折磨的恐怖煎熬,也不过只是短短几天。
    他只是做了个短短几天的清醒梦,梦里将他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海市蜃楼,在醒来那一刻轰然崩塌。
    一起崩塌的还有真实的林氏,还有峰景传媒的大楼——愤怒的人群已经快把那栋楼拆了。
    还有俱乐部。
    屏幕上终于换了画面,不再是他那张狰狞的脸,而是体育新闻。
    汽联的调查声明还没出,在最近一次的虚拟拉力赛上,林氏旗下的俱乐部就集体退赛。
    那是曾经由穆寒春培养起来的俱乐部。
    当初因为仰慕穆寒春,加入俱乐部训练的少年,现在刚好长大。
    他们是最后一批还跑过现实比赛的赛车手,曾经被穆教练手把手地嘱咐安全要领,被从直升机上神兵天降的鹤姐揪着衣领,从滚滚浓烟里拎小鸡似的拎出来。
    “……所以。”镜头的年轻赛车手拎着头盔,沉默着看完了录像,“这才是真相,教练和鹤姐是因为这个死的。”
    他的声音太低、太哑,记者大概也生出良心,想明白了这时候不该给选手这种压力:“应该……是吧。”
    “在他们死以后,这些年,我们还在给凶手比赛、挣钱,是吗?”
    年轻赛车手说:“还没救宝宝。”
    在俱乐部里,穆寒春和宁鹤跟他们聊天,十句话里一半都是宝宝。
    小木鱼没来过赛车俱乐部,但每个人都看过照片,要不是怕挡视线,穆寒春恨不得把照片贴挡风玻璃上。
    有年轻气盛的小赛车手,看见那些激进粉丝说小木鱼的坏话,气得不行,没少披着小号激情吵架。
    虽然俱乐部再三保证,一定不会让这些言论影响到他们的孩子,但这种声音越来越响,也让不复荣耀的车王生出隐隐忧虑。
    不论再怎么努力,怎么训练,穆寒春也开不出过去的那种速度了。
    他原本就不是那种多热血和享受比赛的性格,只是靠着天赋碾压对手,越牵挂、越有顾虑,就越出不了成绩。
    “你们快一点变厉害……注意安全,别冒险,然后再稍微厉害一点点。”
    穆寒春请他们吃大餐,端着杯子一个个碰过去,好脾气地双手合十拜托:“帮帮教练,教练想回家带宝宝。”
    年轻的赛车手低声道歉:“我们没救宝宝。”
    穆寒春出事以后,整个俱乐部都紧急封闭,林氏对外说了“妥善处理”,没人想到妥善处理的结果居然就是把穆瑜送去孤儿院。
    两年后有媒体曝光,当时他们就该警惕,可林飞捷演得实在太好了。
    伤势反复、还在医院治疗的林飞捷,不顾身体亲自去接穆瑜,坐在轮椅里憔悴虚弱,愧疚得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下好了,不要紧了。
    那孩子看起来就被照顾得很好,有一点可惜的是,听网上说,小木鱼不喜欢赛车。
    但这也不意外,没人会喜欢夺走自己父母的凶手。
    怎么会有人喜欢夺走了父母的凶手?
    马上就要开始比赛,记者见他神情恍惚,看起来状态极差,有点不安:“你……还好吗?要比赛了。”
    现在的虚拟比赛都是在意识空间进行,虚拟设备也被做成了赛车造型,选手还是坐在赛车里、手动操作,已经做到了最大限度模拟现实。
    那个年轻赛车手把头盔重重砸在赛车上。
    大部分选手都已经就位,几个林氏俱乐部所属的赛车手都还站在外面,裁判正要催促他们进入虚拟设备,就被这一声吓得吹了哑哨。
    现在的虚拟设备隔音极好,已经进入比赛区的选手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在意识世界里的跑道上飞驰。
    这种赛车用不着做防护,很不经打,看着和过去差不多,其实只是个漂亮的花架子。
    年轻赛车手沉默着用头盔砸着车,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那动作像是机械性的重复,又像是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
    记者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急着找人来拦,其他的几个赛车手却只是站在原地。
    影子被晃眼的顶灯照得极短,又被侧面看台的探照灯拉得极长。
    这是个有些诡异的场景——有人在飞驰,有人停在原地,有人在砸车。
    那台虚拟设备很快就被毁得差不多,年轻赛车手砸碎了玻璃,又要去砸内饰,才被其他人拉住:“小心手,小心手……”
    年轻赛车手不停挣扎,其他几个人不得不死死抱住他,拉扯间撞到三脚架,摄像师防备不及,手里的摄像机滚在地上。
    “……教练,鹤姐。”年轻的赛车手被几个人按住,还在哑声道歉,“我们没救宝宝……”
    镜头滚了几滚,一动不动,看着刺眼的白炽灯。
    林飞捷的视线完全游离,他像是个向外溢散浓浓陈腐死气的骷髅,任凭针管往血管里注射抑制剂,冰冷的手铐扣住手腕。
    林飞捷问来逮捕自己的人:“穆瑜呢?”
    调查员穿着褐色制服、佩戴紫色徽章,闻言就皱起眉,看了这个披了人皮的畜生一眼:“我们会保护他。”
    “你们?”林飞捷的脊椎像是被这番折磨硬生生磨断了,他被拖着往外走,笑得诡异,“不不……没人能保护他。”
    他是输得一塌糊涂,那狼崽子的确够狠,打断了他的骨头,马上就能要他的命。
    “他以为……他赢了吗?”林飞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有这么好心?”
    汽联的1792号档案,不只是证据,也是个陷阱。
    ——那是事故发生当天,完整的全息影像。
    因为要从现实比赛转为虚拟赛事,林氏所属的俱乐部也在提前准备,进行了大量实景拍摄。
    那是相当详尽、和事实完全一致的影像,由仪器自动记录,防火外壳只差最后一点就彻底烧穿,磁盘后来从灰烬里被回收。
    穆瑜受得了吗?
    在林飞捷得到的那些记忆里,成年的穆瑜并没得到这个。
    穆瑜只是找到了第三视角的录像,找到了一些当事人,把这些证据汇总,在退圈时完全公开。
    做完这些的穆瑜,就跑去没人知道的地方,病了整整一年。那一年里的病危通知书下得像雪片,绝大多数时候,穆瑜都昏迷着人事不省,只能靠机器勉强维系生命体征。
    换成完全真实的全息影像,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朝镜头挥手、比心,蹦蹦跳跳地逗宝宝高兴,一个车队的人邀请小木鱼来俱乐部玩,看着穆寒春让赛车做出精彩绝伦的特技动作。
    看着一朝天堂坠入地狱,烈火吞噬一切,甚至连那痛苦挣扎也要亲眼目睹。
    无法逃避、无法阻止、无法退出,闭上眼睛也能听见声音。
    这会不会成为永久的梦魇和囚牢?
    换个能狠得下心的人,大概能好很多。
    可惜要看这一切的是穆瑜,是穆寒春和宁鹤的儿子。
    他要看他父母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两份正式辞职的证明,和厚厚一沓车票。
    穆寒春和宁鹤要带着他们的宝宝去看世界,那两个没出息的家伙是这么说的——他们要带宝宝出去玩,去周游世界,去吃所有好吃的东西,慢悠悠长大。
    他们给小穆瑜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完整的、再也不分开的家。
    那个幽灵真的准备好看这些了吗?
    林飞捷把藏在牙根的胶囊用力咬碎,那是他早给自己准备的、用来解脱的药。
    他不在乎什么身后名,别人说他“畏罪自杀”也好,说他“胆小如鼠”也罢,都无所谓,反正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俱乐部垮了,峰景传媒废了,林家眼看就要崩盘,林飞捷才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人审判。
    他到现在才明白那些记忆根本不是什么因祸得福,是诱他入套的饵料,可惜已经晚了,他这次错的比上次更离谱。
    要是更年轻的他,能捡到这次的记忆碎片,提前防备……
    “提前防备?更年轻的你?”
    拖着他的调查员忽然停下来:“死了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毒药带来的麻痹正迅速吞噬他的知觉,林飞捷的四肢百骸都被冰冷细线贯穿,身体像是个软塌塌的烂塑料袋,双眼却惊恐地瞪圆。
    他明明没说出声音。
    这人怎么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事?”那调查员像是直接在和他的意识对话,“我不是人。”
    林飞捷已经说不出话,他瞪着浑浊的眼睛,像是听到什么极荒唐的事。
    “我是苦楝的树枝,楝中世界的使者,我们来带你回去。”
    调查员说:“你们这个世界已经被完整接管,以后由我们来负责意识世界的监督工作。”
    “在我们这里没有解脱呢。”调查员的态度很好,见他走不动,就用树枝穿透他的肋骨,拖着他向前走,“死了也什么都知道——你的假释时间到了,接下来得完整服刑,所以没有更年轻的你了。”
    “什么……”林飞捷惊恐地嗫喏,他现在比记忆里的十年后更恐惧、更慌张,更不知所措,“什么意思?”
    苦楝调查员停下来看他,深紫色的眼瞳里映出他狼狈的瘫软身形。
    “你不是提供了‘重要节点’吗?”调查员说,“我们本来很犯愁,怎么把穆先生送去那个时间。”
    穿书局也不是随意跳跃时间的,需要一个关键的重要节点——尤其是这种新打下来的世界,要想准确定位到更靠前的时间线,可没那么容易。
    能作为重要节点的道具其实很稀少,如果这是条从未被回溯过的时间线,就需要同时满足“客观存在于目标时间点”和“记录下了目标时间点详细画面”两个要求。
    林飞捷提供的节点道具很完美,穆先生可以带着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和他的一缸树,回去阻止一切发生。
    成功以后,就会自然生出一个平行世界的时间线,会有很幸福的一家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个平行世界。
    ——只不过,因为林飞捷需要服刑,刑期还相当漫长,就不方便出现在任何一条时间线里了。
    “你要服刑,每个时间线的你都要服刑,苦楝树的树龄很长,成百上千年。”
    调查员说:“请放心,等穆先生解决了烂摊子,我们会帮你合理‘消失’在那个世界的。”
    林飞捷怎么可能放心,他剧烈挣扎起来,徒劳地想要逃脱。
    某一个节点,他听见“呲啦”一声,他的意识从身体里被扯出去。
    那是种相当诡异的视角,他惊惧地看着自己倒在地上,一串数据被导入目眦欲裂、狰狞身亡的身体,帮他站起来。
    他得活着去接受现实世界的审判,供出人性泯灭的同党,供出那片灰色区域的全部参与者和庇护者。
    而他本人的意识,还有那些凶手的意识,都要来服刑。
    调查员拖着昏死过去的意识,边看表边走,像是拖一只麻袋:“动作快些,我要赶去看。”
    穆瑜在穿书局的人缘非常好,很多人和树都已经跑去帮忙了。
    那会是一条全新的世界线,没有伤害和遗憾,没有猝不及防的分离。
    苦楝树很着急,拨开几片云,用树枝搭凉棚:“见到长大的穆先生,穆先生的爸爸妈妈会吓一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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