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皇后静了片刻。
她低头注视着生长在暖池湖畔的花草,“长公主这话问得奇了。”婉转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似是而非的困惑,“这个孩子的身份,长公主不是一早就知晓了吗?”
安平长公主瞧她一眼,含着几许傲慢地轻哼:“本宫原先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今天,我从母后那里得知了一些事情……妍姐姐若有兴致,不妨来猜猜看,是什么事?”
皇后继续看着那些花草,轻声慢语:“阮妍不才,还请长公主明示。”
长公主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母后和我说,他是三哥的孩子。”
皇后再度静了一会儿。
她把目光从花草上移开,抬起衣袖,掩唇无声而笑。
“长公主以为,他是我与暄和的孩子?”她仿佛被逗趣了,颇为疑惑地询问。
安平长公主没有笑,她看着对面一袭庄谨宫装的女子,眸光微黯,声音也变得低沉了点,像是在叹息。
“不是吗?”安平长公主反问,“但凡母后换一个人选,我都不会相信,可是,你与三哥——我实在是……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想。”
“你让我把你当做妹妹,对你据实以告,可是,你又何曾给予我这个当姐姐的哪怕零星半点的信任呢?”
“我阮妍虽算不得什么人物,但我说过的话、做过的承诺还是能践行到底的。我说过,我与信王之间情缘已断,不会对不起陛下,便是再无瓜葛,不可能藕断丝连。”
“我不信命,挣扎着怀到八月。结果,大夫和我说,胎息没了,我的孩子死了……”
“当年,母亲带了好几个大夫给我把脉,都说……那孩子胎里有疾,生不下来,即使生下来也立不住。”
“……他不是。”皇后的声音颓然降低,像溪水停止了奔流,干涸在山谷的浅塘中,神情也变得一片萧瑟,犹如秋天里凋零的绿叶。
“皇兄陪伴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可是,能让你脱口而出的,始终还是三哥的名字……”
安平长公主接过她的话:“以偷梁换柱之计,保百年富贵平安,是不是?”
“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如此惊世骇俗的消息,我以为,你一定会告诉他,然后他就会过来阻止我,或许会劝慰我,或许会勃然大怒,把我的皇后之位废黜,这样我就可以解脱了……”
她低声絮语,像是在和长公主说话,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当时万念俱灰,简直想和孩子一起去了,但是母亲不许,她说,她有办法……”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声音里也带上了颤唞。
说到这里,她静了一会儿,缓和几许神色,询问:“妍姐姐,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姐妹,就告诉我,母后说的是不是真的?六皇子……醒儿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皇后隐了笑,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皇后点点头:“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当时之所以会找你,除了只有你能让我倾吐真言之外,还存着让你去告诉陛下……告诉他的心思。”
“我不怕牵连到阮家,有你和大哥在,阮家不会出什么大事,他也不是一个会迁怒臣子的昏君……可是,他没有来,也没有知晓这件事情……”
“不错……”她喃喃道,“你应当知晓个中究竟。”
皇后放下衣袖,似若漫不经心地改口:“长公主觉得我对信王还有情意?”
安平长公主着急追问:“那这个孩子又作何解释?他、他长得那么像三哥,如果不是三哥的孩子,那——难道他当真是皇兄的亲生子?”
“我的确知晓。”长公主道,“因为你那时来找了我,原原本本地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我。”
“你们兄妹之间,你与他的关系一向最好,要不然当初他也不会知道我要离开长安的消息,将我拦截在半途……”
安平长公主息了声。
她的脸色有些古怪,少顷才道:“所以,那个孩子既不是皇兄的,也不是三哥的?”
皇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说,那个孩子不是我的。至于谁是他的父亲,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母亲才知晓。”
安平长公主一怔,诧异道:“这么多年,你瞧着那孩子的长相,难道就没有一点疑惑?我还以为——”
她停顿了一下,神情再度变得有些奇怪,旋即恢复原状,继续把话说下去:“我还以为,他是你和皇兄的亲生子,毕竟他和皇兄长得有五分相像,在眉眼之间也有一点像你……”
“是啊,有时候我也会以为他是我的孩子。”皇后微微笑了一下,容色恍惚,清丽的眸子里含着空茫,“可是很快我就会想起来,我的孩子早已不在了……这个孩子……他的父亲是陛下也好,是信王也罢,他的母亲都不会是我……”
“你——”安平长公主迟疑询问,“你没有去问过姑母吗?”她口中的姑母是真定大长公主,从阮家的关系论,她二人是婆媳,但若以杨家来排资论辈,她们实际上是姑侄。
“我不想去问。”皇后的笑容淡了,声音里也染上了几分冷漠。
“问了又如何?左不过是陛下的血脉或哪个杨室宗亲的孩子。在她的心里,只要这个孩子能在将来继承大统,而我是记在玉牒上的生母,就足够了。”
“至于这个孩子的身世如何,我想她是不会有半点在意的,除非他是贞妃的孩子。”
安平长公主不置可否,把目光转向附近的假山:“其实,我挺弄不懂姑母的心思。她若是为权为势,何不在当初效仿高宗,让皇祖父立她为储,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何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先是把女儿嫁给当朝太子,成为皇后,然后再让女儿生下一名被立为储君的外孙呢?”
皇后不答反问:“那你呢,为什么想让颖丫头成为皇后?”
长公主微微一笑,伸手摘下一片在寒冬中依然鲜绿的嫩叶,涂着艳丽蔻丹的指甲在上面轻轻划过,凤目低垂,彰显十足的风情华韵。
“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我之所以想让颖丫头成为皇后,为的就是求一个光明坦途。本宫的女儿,自然该配这天底下最好的一桩亲事。”
“成为皇后未必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一件事。”
“我知道,端看你便能明白。可如果六皇子不堪大任,那么颖丫头在将来就能执掌大权,这可比让她嫁给什么王侯公子或入仕为官要来得好多了,也轻松多了。”
安平长公主道:“我给颖丫头求的坦途,可不是什么锦衣玉食、白首相依,而是谁也抢不走、压不下的权势。”
皇后低声道:“原来你也打着和我母亲差不多的主意……那我倒是想问你一声,为何你在当初不效仿高宗之道,求争大统?”
对于这个问题,安平长公主长眉一挑,回答得干脆利索:“因为我对当皇帝没兴趣。比起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我更喜欢领兵杀敌。”
“这长安城虽然花团锦簇,繁华遍地,但在我心里还是比不过边关的大漠风沙,苍鹰长啸,这点你应该深有体会。”
“最重要的是,有皇兄在,谁都撼动不了他的太子之位。”长公主道,“便是三哥这么一个要强的人,不也被他逼得退避三舍?我是想不开了才会和他争位。”
皇后浅浅淡淡地笑了,眉眼间漾开几抹温柔,不知是因谁之故:“所以,你只是为了给颖丫头寻个更好的前程,才会想让她当皇后?与你自己无关?”
“不错。”安平长公主颔首,“我这一生已经应有尽有,心满意足了,再无他求。但颖丫头不一样,她是我的女儿,合该拥有这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就算不该,我也会替她去抢、去要。”
皇后缓缓低语:“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念罢,她抬起头,疑惑询问:“但是,为什么你会认定醒儿在将来不堪大任呢?我瞧着……他很好。”
安平长公主绕着暖池缓缓行走几步。
“妾婢贱类之子,无异凡俗鄙陋,如何得承大统。”她说了一句陛下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他当真是从路边随意捡来的一个野种,哪怕得到皇兄的悉心教导,也不可能会长成今天的模样。”
“血脉相承,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如果他不是皇兄的孩子,身上没有流着杨家的血,我不相信他会成才,能聪慧至此。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是你和皇兄的亲生子。”
皇后轻声道:“也许,他是陛下的孩子,毕竟他们那么相像……脾性,样貌,都得了五分神韵。而不管他的生母是谁,他都是记在玉牒上的中宫嫡子,与颖丫头身份相配。”
“不过,以醒儿目前的状况来看,将来他娶了颖丫头,未必能把大权拱手相让……好在颖丫头比我强,醒儿待她又是真心的,他二人定能共治两殿,同享天下……”
安平长公主冷笑:“退而求其次从来不是我的选择。倘若他是皇兄的庶子,只是借了你的名得了个嫡子的身份,那他和太子的区别在哪里?当年皇兄不也想让太子当你的嫡子吗?还为了安抚你与姑母想把你二哥的嫡长女指给他。”
“假使你没有怀孕,那么太子就会成为你的孩子,他会顺理成章地得到应有的一切,就像如今的六皇子。他又不缺乏天分,一番苦学下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而我若想让自己的女儿当皇后,只消说服皇兄暂缓赐婚圣旨,或是将济襄侯嫡长女改为阮家嫡女,等我在之后有了颖丫头,便可以轻易得偿所愿。”
“相同的庶子身份,相同的记名中宫,相同的良师教导,太子的身世还明晰确定,不存在隐患。你说,我为什么要放弃太子,选择一个母不祥的六皇子?”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在当初为何不直接把颖丫头许给太子……?”
“因为他既不是嫡子,也不是废物。”安平长公主冷冷道。
“要么,他是一个无能的昏聩之徒,可以让颖丫头全盘掌控。这般我便不会在乎他的身份,凭他是庶子还是野种都没关系,到时颖丫头掌了天下,想要什么没有?我全当是她纳了一房小。”
“要么,他是如假包换的皇兄嫡子,得承我杨家正统,这样我也愿意把颖丫头许给他,当一名位居中宫、共治两殿的皇后,不然休想本宫把女儿嫁给一个低贱的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