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他的信任
在膳食彻底冷下去之前,淡松的声音隔着一层织锦的厚重垂帘模糊传来,道是陛下驾临,此刻已至含凉主殿。
阮问颖听了先是一惊,没想到陛下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接着就是心中发紧,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在这时到来,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她下意识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杨世醒。
杨世醒的神情没有多大改变,仿佛没听见山黎的话,只是眸光微动,表明他把话过了耳,知道了这件事情。
陛下亲至,他们自然不可能再端坐于曲泉阁中,正好阮问颖也受够了两人间的沉默,就想借着这个机会打破横亘在他们间的这层隔阂。
在她开口之前,杨世醒抢先看了她一眼。
仅仅一眼,却看得她如同冰水浇心,从里到外都凉了个透。
因为她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警告之意。
他……是在警告她,不要乱说话,不要露出端倪,让陛下发觉么?
为什么要这么警告她?
难道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会把对他不利的消息吐露出来、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他的信任?
从前的那些朝事秘辛,都是他在筛选过后的茶余谈资,而一旦涉及真正的大事,比如边关弓.弩,比如身世之密,都不在她可以被告知的范围内?
杨世醒和阮问颖没有前去主殿。
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从桌案上扫过,在看见分毫未动的膳食时停顿了一下,看向杨世醒:“怎么了,这菜都冷了也不用膳?不合口味?”
“还能是为什么。”他轻飘飘回应,自若如常的模样和从前别无二致,好像天下间最寻常的一对父子在谈论着最寻常的一番家常话。
阮问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努力寻找往常面对长辈时的恭谨亲敬语气。
阮问颖微微蜷起泛凉的指尖,起身行礼问安:“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很显然,这是一句玩笑话,故意说来逗趣的。
“当然是父皇昨晚下的那道赐婚圣旨,让我们从好端端的一对表兄妹成了未婚夫妻,变得有些无所适从了。”
阮问颖的心却为此抖了抖。因为在不久之前,安平长公主与皇后就讨论过赐婚的事情,并且与陛下的无心之言不同,她们是在认真地思考着延迟婚期甚至退婚的利弊的。
因为在淡松禀报过后没有多久,陛下就自行来了曲泉阁,一见到他们便笑开了,道:“怪不得在长生殿里没见着你们两个,原来是在这里待着。怎么,没去和你们的母亲一同用膳?”
陛下应了一声,随意落座:“她们两个原本就很亲近,此回多年不见,又有昨晚宫宴发生的事情,亲上加亲不奇怪。就是没想到你们不在,舅舅还以为你们两个会一块过去用膳呢。”
陛下对此浑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没有外人在的场合,外甥女不必如此拘礼。”
“是……听舅舅之言,母亲正和舅母一道……在长生殿用膳?”
陛下“啊?”了一声,似是没听懂。
可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杨世醒刚才那个眼神震住了,难过的情绪如山倒海,让她再难分出一点注意力,只能艰难地维持着笑语晏晏的模样。
陛下“哦?”了一声:“那是为何?”
片刻之后,他似乎思忖明白了,缓缓点头,道:“父皇明白了。你是觉得这道圣旨下得不对,破坏了你们兄妹之间的真挚情谊,想让父皇收回成命,是不是?”
好在这回杨世醒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杨世醒坐在桌案前没动,腰背挺直如松,好似没有注意到这番动静。
阮问颖的指尖又泛起了冷,笑容也有些僵硬。
他抬眼看向陛下,从唇边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容,淡淡道:“不是。”
她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借口,可是她什么都想不到,心头一片空白,除了怏闷就是难过,仿佛被冰雪覆盖的原野,举目所望之处皆不见花苞嫩叶。
又在二人身上过了一圈视线,道:“还是吵架了?闹了别扭?”
她不知道杨世醒是否会和她想到一块,也不知道他对这些事情有多少在意,定力又有多深,能维持住怎样程度的不露声色,但她自己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强自定神上前,正襟端坐,取过暖壶里放着的白玉酒壶,倒了一盅给陛下:“外头天寒地冻,舅舅一路行来也不知有没有吹着冷风,不如喝杯热酒暖暖身体。”
又给杨世醒也斟了一杯,避免陛下对他们忽然疏远的关系生疑:“表哥,你也喝一点……用膳前喝些热酒,可以开胃。”
杨世醒瞧她一眼,接过了酒盏,但没有饮下。
这一眼里倒没有再含着警告,只是也没有什么亲近或是宽慰,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阮问颖在心里加重了一层难过,无声垂眸,睫翼轻轻地颤了两下。
反倒是陛下看着他们的举动摇头笑叹了起来,对杨世醒道:“昨天你外祖母还说你像父皇呢,现在看来啊,你只学到了皮毛。父皇当年在面对你母后时可没有这么忸怩,还要让姑娘家帮忙圆场,也不觉得羞愧。”
他说着,一口将热酒饮尽,发出一声夸张的感慨:“好酒。冬日里就是要来这么一口。”
又对杨世醒道:“好了,父皇现在已经以身作则,把酒喝完了,你也跟上。别让颖丫头笑话你,小心人家真生了恼意,重新当回你的表妹。”
阮问颖的心再度抖了几抖。
她心想,陛下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能在几句话里把最不该说的都说全了呢?他与皇后的当年情谊,与杨世醒之间的父子之缘……真是字字句句点在了痛脚上。
就算世事无常,也不能什么都赶巧碰在一块吧?
当然,如果真要寻找解释,陛下这番言语还是说得通的,因为他平日里就是这么和他们交谈的。
她之所以会觉得帝后二人情深意笃,他们一家三口亲情温暖,也正是因为陛下时时刻刻提起念叨,至少在聊家常的时候是这样。
毕竟有她在场,他们不可能谈论朝事,自然只能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从前她听在耳里,但觉这天家皇室间也同寻常百姓家一样,充满了温情味与烟火气,足以让史官记上一笔“内和”。
可现在,听着陛下的字句言语,她就只觉得心惊胆战,茫然无措了。
说到底,是她的心变了。
杨世醒的心似乎也变了。
他目光轻幽地打量了一番酒盏,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看向陛下,倏然出声询问:“父皇当真觉得,儿臣很像父皇么?”
惊得阮问颖差点白了脸色,不解他怎么敢问出这样的话,下意识抬眸看向他,想把这个话题岔过去。
然而杨世醒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视线朝她这边一扫,就打消了她意欲开口的心念。
他很轻巧地瞥了她一眼,如雁过长空,不留痕迹。
却和先前一样,在眼神里含满了警告之意,告诫她不要多嘴。
阮问颖读懂了他的意思,依从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不露声息。
只是怔坐于席间,在融暖的内室隔间之中觉得寒凉彻骨,煎熬难受。
陛下在一旁朗笑开来:“你这是什么话,你是父皇的孩子,你不像父皇还能像谁?你的母后?”
笑罢之后,又故作沉吟,蹙眉思忖道:“不过,真要说起来,你是和父皇有所不同。”
“比如没有父皇聪明,没有父皇博学。父皇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领着兵打过几场胜仗了,还平定了一次水患,哪像你,成日里纸上谈兵,没个躬亲。”
“原本还想着你在讨姑娘家欢心上比父皇强,今日看来却也不怎么靠谱……嗯,这一点你比较像父皇。不错,扬短避长,颇有风范。”
陛下抚着须,煞有介事地缓缓慢语。
而杨世醒也很配合地点了点头,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是这般,看来儿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还望父皇多多提点相助。”
惹来陛下笑骂:“赐婚的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还想父皇怎么帮你?昨晚的事若是落到旁人那里,可是天大的殊荣、盼也盼不来的良缘,只会觉得无限欢喜。”
“你倒好,不过一个晚上的功夫,就把人家姑娘给得罪了,还好意思怪罪到父皇的身上,明明是你自己不争气!”
杨世醒面不改色:“儿臣指的又不是这件事。”
“那是哪件?”
“自然是聪明才智这一件。父皇不是说,儿臣没有父皇博学吗?实不相瞒,儿臣已囿于此许久……”
话题被轻易地翻篇带到别处,父子,或者说是名义上的父子二人,开始就着诸多事宜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每当陛下在谈话间提及与阮问颖相关的事情时,杨世醒总能不动声色地把话移开或圆上,使她在大部分时候都只需要旁听,不用开口。
这正合了阮问颖的心意,她现在神思恍惚,不论谁人的话都过耳不存,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一般同陛下正常言语,不露端倪。
但也同时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心想,难道他就这么怕她在陛下跟前失态,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予她?
还是说,他原本就没有给过她多少信任?他从前对她宠溺,是因为那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直到如今遇上了真正要紧的事体,才显露出了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