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下下签
灵微真人亲自启坛,让杨世醒在祖师跟前求签。
求罢,他拿过对方的签,低头看了一眼,道:“下下签。”
杨世醒神情不改:“是吗?”
“花吐遭夜雨,月明被云遮。”灵微真人缓缓解着签文,“需得守心待云开。”
“守心?”杨世醒这回有了一点反应,“不是守时?”
“签文确为守时。”灵微真人道,“但在方才求签时,有幸得蒙祖师指点,是以明为守心。”
杨世醒微微一笑,他虽然自小与三清殿结缘,道经法本看了不少,却甚少言及鬼神之事,此刻也不说信与不信,只道:“若是守心而非守时,这下下签岂不成了上上签?得签人该当如何?”
灵微真人脸上显现出一点笑意:“原为下下签,却反上上签,这一下一上之间本就蕴含了个中要妙,以殿下的慧心与厚缘悟性,又何须贫道多言呢?”
杨世醒道:“倘若我非要真人多言呢?”
“不然。”灵微真人以笑对之,“天机无可泄,泄者非天机,端看殿下如何做尔。”
灵微真人抚须而笑:“观空亦空,空亦无所空。”
灵微真人继续说下去:“殿下所问三意,因为得蒙祖师指点而有所更改,但这多出来的一意,却依然是原来的签解。”
“真人常说我悟性开明,若潜心修道必有大成,只因身命所系而恨辞不受。如今却不同了,我此次前来,就是想问真人一声,可还愿收我做弟子,出方入外?”
他停顿思算片刻,将手中签递予对方:“这就是其二。”
杨世醒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点,微挑起眉看着他不说话,摆出一副静待下文的神色。
如杨世醒所言,三清殿为了护佑他平安长大颇费神思,灵微真人又与他多论道法、多述道经,二者差不多是半个师徒,相处起来没有旁人面对皇子、面对道士时的恭敬拘谨。
他“哦?”了一声,神情没有什么波澜。
而这位不知年岁的白首高道,一旦在不涉及论道时便会现出几分方外之士特有的顽皮,譬如此刻,他就在相送时开口:“殿下方才所想、所问、所求皆在签中,然,殿下方才所想却不问也不求的,同样俱在签中。”
“不错。”灵微真人道,“欲求难得就,须得守时静待月明,否则,任是云开也枉然。”
杨世醒:“……”
杨世醒轻笑,带着似有若无的嗤讽,悠然慢语:“怕是真人解不开这里头的签文,所以才故意说这些云里雾里的话来迷惑人。实则外也空空,内也空空——无所有也。”
灵微真人摇摇头:“殿下此言,勘误有二。其一,道不远人,红尘之外是为修道,红尘之中亦为修道,只是道有先后,譬如王道在民道先,人道在仙道后,中取其重者。其二——”
他把目光扫过面前人与其手中签,又至殿中诸设,半晌方开口道:“据闻,我尚在母后腹中时,因危殆之故被真人上奏表文记为弟子,幼时又因体弱常至殿内,是为道缘深厚。”
灵微真人道:“那就迷了执着的道了。”
他淡声道:“真人,恐泄天机啊……”
杨世醒不说话了。
杨世醒接过签,瞥目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不为所动。
灵微真人道:“签解八意,殿下问三意,心怀四意,这多出来的一意,就是姻缘。”
杨世醒道:“原来的签解?”
像是怕他听不明白一般,还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是真的下下签。”
他静静盯了对方半晌,缓缓开口:“初九的法会,我看真人不必办了,免得因为妄言而受到责罚。”
“非也。”灵微真人带着点微小的得意道,“此既非天机之泄,也非扰乱言语,只是给殿下指点迷津、明晓危殆,以免错过良机罢了。”
杨世醒的神情依然不变:“既非天机之泄,想来有可解之法,就不劳真人操心了。告辞。”
含凉殿。
曲泉阁。
山黎领着人将午膳一一呈上,静候其他侍从退下之后,隔着垂帘,向榻上之人禀报诸项事宜。
“……皇后殿下赐珊瑚沉香一盒,问及前番先宝定侯张家一事……吴太医今日来值,言姑娘病已大好,思虑日减……”
杨世醒斜倚在紫檀案旁,单手握着书卷,垂眸敛目,面容沉静无波,似在听着她讲,又似在看着文字。
他把书翻过一页:“病已大好?吴想旬既不看诊,又如何得出这四个字?”
山黎一愣,听他话中之意似是有所不信,心里便有些紧张,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会这么想,莫非这里头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差错?
她使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吴太医虽没有时时给姑娘看诊,但初一那日和姑娘醒来之后的翌日都是他亲自去看的,吴大夫给姑娘诊治的脉案,吴太医也会一一过目,确保无虞。”
杨世醒沉默几息:“好,你下去吧。”
山黎恭谨告退。
正月十五。
上元节。
一大清早,镇国公府就忙活了起来,等到了夜晚,府里已是各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映照得分外璀璨。
待得镇国公、济襄侯夫妻侍奉着真定大长公主、领着一干亲朋小辈开始游园,更是鞭炮之声不绝于耳,热闹不输除夕。
阮问颖和阮淑晗也在其中,两人自缀一方,既不太靠近长辈,也不太落后于人,一边欣赏着花灯下的美景,一边进行姐妹间的私语谈话。
行至苑内湖桥,一阵清风徐徐吹起,带着些许料峭的春寒,让阮淑晗不自禁地捂了一下手。
阮问颖注意到她的举动,和她开起了玩笑。
“晗姐姐今日的装扮甚美,让我看了都忍不住心动。只是姐姐千万别为了美就把厚衣换薄裳、披风换云肩,一不小心吹了风、着了凉,可就真成一个病美人了。”
对方羞恼还嗔:“你一日里不笑我两句就不舒坦了,是不是?你今天穿的也不见得比我的多,我好歹身体康健,而你呢,大病初愈不久就敢这么出来,我看你才应该要担心自己。”
她笑盈盈地回答:“不怕,我的病已经好了,往后再也不用担心。”
阮淑晗无奈摇头,摆出一副不愿和她多说的模样:“罢了,我说不过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到时候病了受罪的人不是我。”
她缓步下桥,行到一株开得正艳的梅树旁,欣赏挂在枝头上的一盏花灯:“你既然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那是不是就不用我去替你打探消息了?”
阮问颖故作不解:“姐姐有曾替我打探到什么消息吗?”
阮淑晗再度嗔她:“不然你还待如何?上元未过,师学不开,我那位拜托相助的人连宫都进不去,又怎么给你打探消息?”
“那就不用打探了。”阮问颖端详着花灯下方的穗子,伸手轻抚,白皙的手指在烛光下显得分外柔和,“明日我亲自进宫,不劳烦姐姐家的那位小徐公子。”
阮淑晗有些惊讶地看向她:“你不是说在开春前都不可能进宫吗,怎么忽然变了卦?”
她轻快一笑:“事情总是会有变化的嘛,我原本以为我的病会很难好,哪里知道不过几日的工夫,我就好得跟没事人一样了,原先之语自然也不算数。”
“倒也不止几日。”阮淑晗思忖,“你这病断断续续的快有大半个月,按说是该到好的时候了,就不知长公主殿下是否放心你入宫?”
“宫里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哪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之说?”阮问颖道,“而且在我病势昏沉时,太后和姑母都派人来看过,如今我病好了,自然该进宫谢恩。”
阮淑晗觉得她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又想不出来是哪里,只能点点头,顺着她的话道:“既如此,那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去给徐二郎送个口信,让他不必打探,或者你在宫里遇上他——”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明日你进宫去,除了谢恩之外,应当还是要去见六殿下的吧?”
阮问颖拨弄灯穗的动作一停,转头看向她,神情里带了些惊讶:“姐姐怎么这么问?”
阮淑晗被她这么一问,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很唐突,总不能说是因为听她只讲要去宫里谢恩,而没有提到要去六皇子那里,所以才会有此一问吧。
她自己在应徐妙清之邀前往徐府时,都不会直言去见徐元光,而是会说那些可以放在明面上的正当理由,这是很合情理的一件事,姑娘家总是要几分薄面的,不能说没提就是没准备去见。
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在这方面都能瞎想、想错,还问了出口,真是丢人。
阮淑晗这么想着,含着几分歉意朝阮问颖赔罪:“是我想岔了,你不要介意。”
阮问颖毫不计较,莞尔笑应:“姐姐太客气了,闲聊嘛,本来就是这样说东说西的,谁能每句都求个无错呢?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心胸狭窄了,我可不依。”
她说着,眼前一亮,指着前方过亭处由数盏花灯组成的空中锦鲤,扬起一个明媚的笑:“你看那边,真好看!不知道今年这些花灯是谁布置的,心思这样的巧。晗姐姐,我们快过去看看——”
皇宫。
御苑。
负手望着太液池旁与水天相映的各色花灯,陛下啧啧摇头,感叹:“果然是人至气至,人去气消啊,今年不大摆上元宴,邀请文武百官来共赏花灯,明显看着就没有去年热闹了。”
皇后斟过一杯酒呈递给他,温婉笑言:“虽不热闹,却也清净。况且今年只有臣妾和醒儿陪伴在陛下的身旁,如此一起过一个只有我们一家三口的上元佳节,难道不好吗?”
陛下欣然接过,连连笑着道了几声“好”,将之一饮而尽。
他在灯影与月光下看着妻子娇美的容颜,颇有些感慨地回忆过去。
“还记得在东宫时,我也曾这般和你置一桌清酒果品,共度佳节。当时的我满心快慰,只觉得此生足矣,唯有一项遗憾,那就是没有你和我的孩子。”
“如今多年过去,你依然陪伴在我的身旁,还多了一个醒儿,同我共享这明月清风,有妻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皇后动容轻念:“陛下……”
陛下也回以深情的神色,笑着唤她的闺名:“小妍。”好似回到了新婚燕尔之时。
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一侧,对着坐在石桌旁的人道:“你是魂丢了还是神没了?出来在这坐了半天也不出声说点什么,看你父皇和母后演皮影戏呢?”
石桌旁的人闻言身形一动,偏头看向他们,目光从不远处的太液池和花灯、近处的皇后身上滑过,最终停留在天下至尊的脸上,与其有五分相似的面容格外平静。
“父皇与母后鹣鲽情深,同忆往昔,儿臣这个多出来的孩子,自然不好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