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天下有能之者众多,有能之主却甚少,贤明之主更是难得
阮问颖猝不及防,没想到于衡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她表白心意,霎时嫣红了双颊,有些无措地往后退去一步:“这、这……”
看见她的反应,于衡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又很快消去,自嘲笑道:“姑娘不必惊慌,于衡没有他意,只是想告诉姑娘一件事。”
“什——什么事?”她磕绊道,想不出他喜欢她与何事有所关联,以至于他没了一贯的羞涩腼腆,直接对她剖明心意。
于衡侧过脸,望着廊外的飘雪,浮起回忆之色:“不知姑娘可还记得,去岁暮春,姑娘曾在含凉殿观看殿下与于衡比武,来了兴致,与于衡比试一场?”
阮问颖凝神想了想,道:“我记得。那时你故意相让,使我侥幸赢了比试。”
他摇摇头:“姑娘过谦了,于衡学艺不精,败给姑娘理所应当,没有什么侥幸不侥幸。”
阮问颖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们两人都知道对方没有说实话,当日她是赢了比试不假,于衡有意让她也是真,但缘由在于他的心不定,面对她的招式时总会不自觉地凝滞一二。
至于他的心为什么不定,当时的她不明就里,不知晓其中原因,现在的她虽然知道了,但也不好直接说出来,尤其是在他才对她表明了心迹的情况下。
于衡却似乎不介意这一点,和她絮絮道来了当日更多的情形。
那时的他们两人还没有定情,她亦没有开窍,对他的态度处在无意娇纵与刻意讨好之间。因此,她虽然对他不留下来陪她的选择感到几分发闷,但也没有多想,乖乖地待在殿里等候。
“比武?”她惊讶道,“他为什么要和你比武?”难不成他赢了她还不过瘾,想找个更厉害一点的对手来过招?
于衡轻声道:“当时我也不理解殿下为什么要同我比试,直到比试结束之后,我才明白——”
原来,在阮问颖受伤时,他曾经忍不住往前迈出过一步,被身旁同样观战的齐江暗中阻止,这才及时收敛心神,没有闹出更大的风波。
这话是在给他开脱,然而他却不敢应,讷言:“殿下误会了,属下、属下并非……”
她赢了比试,心里开心,面上少不得要显出几分得意,一旁观战的杨世醒见状,阴阳怪气地笑了她两声,说她胜之不武,也不怕堕了阮家儿女的名头。
杨世醒道:“并非什么?并非不喜欢她?”
于衡被说得羞愧不已,抵首请罪。
他吓了一跳,把头垂得更低,发紧了嗓音道:“于衡绝无此意!”
于衡愈发惊吓。
杨世醒让他起来:“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向你问罪,我知道你今日心思不佳,输给我情有可原,但是下不为例,往后不要再让我遇见类似的情况。”
他只察觉对方攻势凌厉,直觉其心中有火,需要他这个伴读请罪,就这么做了,至于对方为何会心中有火,又是什么火,他皆没有详加思考,也不认为自己需要这份思考。
之后,她被他好一通数落,领去殿里让山黎拿药涂抹,同时宣了太医给她诊治,他则是回返演武场,继续接受训练。
没想到于衡告诉她,杨世醒回去并不是为了训练,而是和他比武。
那时的他已经有些心慌,羞于被长辈看穿心思,没想到杨世醒也注意到了,还将其直言点明,登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自然不服,要与他比试一场,手底下见真章,结果被他打得惨败,一时气急之下动作不稳,即便杨世醒迅速停了手,也仍然让她伤了胳膊。
见状,杨世醒道:“你是有罪。你出身武学世家,又是我的伴读,本该以武见长,却败于我手,并且败得如此难堪,我要你有何用?”
因此,当杨世醒拿出这话来问他时,他一下子就卡了壳。
他在紧张中思量,莫非殿下此举意在警告他不要痴心妄想?正如他在比试中落败一样,在别的方面他也望尘莫及,比不上殿下半分?
细想,也在情理之中。
对方嗤笑:“你当我是眼盲还是心瞎,看不出你对她的心思?就连齐大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我?好歹我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比试的结果自不用说。落败之后,于衡向杨世醒请罪,杨世醒问他有何罪,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前半部分是阮问颖自己也知道的——
杨世醒却松泛笑了,道:“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喜欢她。”
他正欲启言,又听闻跟前人道:“她虽然娇气任性,有时还带点刁蛮,但亦十分聪慧灵巧,有一颗纯净善良的心,你喜欢她不奇怪。我也喜欢她。”
他一怔,一时琢磨不透这话的意思。六殿下是想说明不会在这件事上让步吗?可他从来没有相争之心,也清楚地知晓自己从来没有相争之力。
他张口想要解释,但杨世醒又一次打断了他,道:“你别多想,我之所以会和你说这些,不是想拿势压你,也不是想威胁逼迫你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你喜欢她,你无需为此心神不宁。你若怀有自信,大可光明正大地争取她,我不希望你我之间因为这事有了龃龉。”
说到这里,杨世醒笑了笑,道:“不过那丫头看着机灵,其实什么都不明白,把我气得不轻,时常怀疑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你如果不是像我一样此生非她不可,只认定她一人,那我还是建议你尽早转换心思,去寻别的姑娘喜欢,不然迟早和我一样受气。”
一番话说得于衡心中震动,万万没想到六殿下会说出此言。
“……从那时起,我就在心中认准,殿下是我要一生追随效忠的明主。”他缓缓叙述完当日之事,转头看向阮问颖,道,“阮姑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实说,阮问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杨世醒的那些话能够让他大震心神,决定从此追随效忠?那些话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不都是杨世醒一贯会说的话吗?
她能理解其中的一部分。以杨世醒的身份,大可什么也不说,静候于衡将这份心思收起,毕竟以后者的性格,是绝不可能主动争取的。
再强横一点,他也可以拿势压人,让于衡歇了这心思。她相信于衡不但会照做,而且不会有半句怨言,甚至还会反过来责备自己不该起痴心妄念。
可杨世醒没有这么做,他在言语间虽有少许宣示和戏谑,但更多的是稀松寻常,好似这只是一桩平平无奇的小事。
当然,儿女之情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但问题在于,换了别的宗室子弟或世家公子,都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摆出如此一副态度。
好比越宽王,算得上是没有王爷架子了,对于看中的女子也还是会强取豪夺,不顾他人意愿。
杨世醒这般处理,不仅显得他性情沉稳,更衬出他的重情重义,于衡会受到震动不奇怪。
但这是否有些过于夸张了?古来能臣猛将拜服明主,莫不与庄王割发、秦公折腕等干云之举相关,于衡虽然比不得那些人,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献出忠心,实在……
“于公子,”她斟酌着道,“你……便是为了这事,决意向殿下效忠的?”
于衡道:“不仅是为了这事,早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向殿下效忠。”
“然而,那时的殿下在我心里仅仅只是殿下,于衡的效忠既是顺水推舟,也是权衡利弊,直到那日之后,我才真正把殿下当成一位明主。”
他看着她,道:“哪怕殿下不是殿下,是公侯官宦、民间草莽,这个选择也不会变。”
阮问颖一颗心砰砰直跳。
“……为何?”
于衡收回目光,望向廊外的飘雪,轻声道:“天下有能之者众多,有能之主却甚少,贤明之主更是难得。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碰不上,于衡能有这个机会,何其之幸?”
飞雪如玉,在阮问颖心田掠影而过,留下一地繁花。
她缓缓漾出一个浅笑。
暖阁。
阮问颖倚着凭案小憩,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睁眼循声望去,看见期盼中的身影,当下莞尔起身,迎上前道:“你回来啦?同二叔谈完话了?”
杨世醒应了一声,解开斗篷交给淡松,随口问道:“用过午膳了吗?”
“还没有。”她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他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我的叮嘱。往后不许再这样了,不按时用膳对身子不好。”一边说,一边吩咐淡松传膳。
阮问颖乖巧道:“我知道了。你也一样,不能废寝忘食。”
他笑了一笑:“你太高看我了,废寝忘食这四个字,于我而言从来是句空谈。”
他说着,在桌边坐下,吩咐淡松烫来一壶热酒,分别给二人斟了一杯。
热酒入喉,立时暖了身体,阮问颖浅浅啜饮,感觉醇香在齿颊弥漫,一时之间生出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感,仿佛他们只是在一个寻常的冬日对饮,没有任何渺茫的前路与未知的不安。
她低声赞许:“这酒味道不错。”
杨世醒道:“这是用冬日初雪酿制的新酒,往年虽会贡给宫中,但因为各地贡酒甚多而不显眼,今年正巧来了这里才有机会一尝。你若喜欢,就多喝些。”
很寻常的一句话,却让阮问颖才放松了稍许的心又沉回了凉水里。
她忍不住去想,以后的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品尝如此美酒,她又还有没有机会和他像现在一般坐在这里品酒聊天。
她沉默着将酒盏放下,抬起头看向他,想要说话,却逢宫侍在此时把膳食呈上,她也只能等着她们布好膳告退,方道:“你在书房里都同二叔谈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