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面圣
李景知被那名内侍一路引到了御书房外,这里一直是皇帝用来面见朝臣的地方。
在皇宫内行走,哪怕是向来随心所欲惯了的李景知也不敢四处乱看,这可是有掉脑袋的风险。
他老实本分地站在御书房门外,双手交叠在宽大的袖袍之下,放于身前,直到那名内侍进去通禀以后,得到了皇帝的准许,李景知才深呼吸抬脚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立在正中央的那道明黄色身影立即朝李景知投来了视线。
尚且年轻的皇帝正站在书案前,手握毫笔,力道苍劲有力,屋内龙涎香的味道在鼻尖萦绕,与那道身影仿佛正在暗自交缠,威严肃穆,只一眼便让人心生畏惧。
此人便是大邺当今圣上,明德帝。
李景知见状上前一步,掀袍而跪:“景知拜见陛下!”
他礼数周全,掀袍行礼的动作一气呵成,未有半点不妥之处。
明德帝见后停下了手中落笔的动作,宽慰似的笑了一瞬,随后将笔搁置在了案上,动身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先一步落座在上首的位置。
“与朕单独在此,便无需多礼了,起来吧。”
御书房内,青烟袅袅,镀了金的祥龙盘桓在梁柱之上,似乎正定睛注视着屋内对坐的二人。
只见李景知正蹙着眉,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棋盘上的局势,他手执黑子,思忖许久,最终抬腕落子。
明德帝只笑着伸手指了指他:“你啊你,怎么成了家还是这样一副性子,皇后前些日子还在同朕念叨你,今日你便来了,怎么没先去凤宁宫?”
与大邺过往的帝王不同,明德帝滕千辞性情温良,待人敦厚,举手投足间儒雅有风度,单凭这几点,登基时便被所有大臣都不看好。
李景知回过神来,起身再朝明德帝作揖:“既然陛下都这般说了,那景知就不客气了。”
局势已定,李景知不禁苦笑:“是陛下赢了。”
毕竟要想成为帝王,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可有妇人之仁,可没想到滕千辞登基短短数月,竟将朝中打理的井井有条,不以暴行酷吏便能稳定局势与民心,是当之无愧的明君,深受百姓爱戴。
年岁已过而立之年的明德帝听此话后不禁抚掌大笑:“好!朕定不会叫你输的太难看就是!”
李景知听了这句话后才随着明德帝的目光看去。
经过岁月沉淀,滕千辞曾经身上的那些柔和感也逐渐被磨出了棱角,独属于帝王的冷静与决断慢慢在他身上展现。
明德帝虽赢了棋,但并未见他脸上有多开心,反正一脸愁容,看向李景知时带了些审视。
乍一看,这步棋走得中规中矩,没出什么大错,但若是多加思索,便会发现,这颗子落得漏洞百出,给对方留了诸多破绽,不出五步,李景知就会满盘皆输。
李景知轻叹一声,顺着明德帝的话说了下去:“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陛下有所不知,最近寒水县匪寇横行,不少商铺都惨遭洗劫,我们定国公府因为这个也受了不小的影响。”
他故意委婉提及叶清漪,只想试探一下滕千辞对此事的态度,竟没料到比想象中的还要棘手,居然半点都提不得。
李景知闻言苦下一张脸,故作委屈:“陛下这话可就冤枉景知了,景知哪次进宫不都是先来陛下这?至于长姐,今日那里有内子陪着呢,估计啊,这会儿俩人相谈甚欢,都把景知给抛在脑后了。”
明德帝看了眼他放下的那颗黑子,目光稍显迟疑,求证似的开口问道:“景知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将棋子下在这里?”
顶着明德帝打量的目光,李景知敛下心中万分思绪,抬头朝人笑道:“还是陛下心疼景知,既然如此,陛下可得手下留情啊。”
“说吧,什么事让你这般心不在焉,连这种最低级的错误都能出现。”
明德帝听后目光稍顿,不动声色将话题转移:“既然如此,朕便好心收留你,在这陪朕手谈两局?”
李景知目光稍有闪烁。
“有许多在铺里打杂做工的人都担惊受怕,人几乎都要走没了,铺子入不敷出,损失折了一半。”
“这段时日整个定国公府的氛围都变了,而我眼睁睁的看着事情的发生,却又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当真折磨人。”
这样一番发自肺腑的话一出口,却并未让明德帝有多感动。
当听到“寒水县”的字眼时,明德帝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你可知前不久在寒水县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景知闻言一怔,皱眉苦想良久,最终稍带着疑虑点头:“景知有所耳闻,但所知不多。”
定国公府早已无人在朝,若斩钉截铁地承认了,那就是妄议朝政的大罪,可若是一点都不知,倒也说不过去。
毕竟官银丢失的事当时传的沸沸扬扬,且叶清漪如今又在定国公府上住,若再装傻,必将引起明德帝的疑心。
故而此番回答是最保险的。
果然,明德帝听后神情稍有缓和,点了点头,却未再出一言。
屋内的温度随着日照而逐渐攀升,燃着的龙涎香似乎开始变得呛人。
李景知额角不自觉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抬手拭去。
此番不能白来一趟,既然明德帝一直逃避这个话题不肯与他说太多,那他就主动出击,想办法让他开口。
这无疑是在兵行险路,倘若棋差一招,便真的要满盘皆输不可逆转了。
李景知强迫着自己沉下心来,抬眸对上明德帝晦暗的双瞳,试探着开口:“陛下,景知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明德帝蹙着眉却并未出言制止,李景知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时那批官银,也与最近寒水县的匪患有关.”
“李景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明德帝暗含着怒气的话在耳边响起。
李景知身子一僵。
虽没有勃然大怒,也并未开口驳斥,但风雨欲来前的宁静与平和,才最让人心生畏惧。
李景知脑中转的飞快,迅速站起身来朝着明德帝的方向俯首跪了下去。
但明德帝的脸色依旧不是太好看。
“五年前,朕已派人将寒水县附近的匪寇清的干净,你如今再说此话,是在质疑朝廷当年剿匪的真实性吗?!”
这话可是明里暗里都在给李景知定罪啊!
“景知一介草民,岂敢胆大包天到质疑朝政,只是景知仍有话想说。”
李景知神情自若,抬起身来背脊挺拔,面上丝毫没有半分俱意,反倒有种厚积薄发的韧劲,仿佛从始至终,他都一如五年前那般,风骨俊逸。
他郑重开口:“匪患不是小事,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如今寒水县匪患再起,已经扰了民生,哪怕官银与此事无关,可若陛下再置之不理,五年前发生的事难免会再次上演。”
“景知当年所经历的事情,不想再有人重蹈覆辙,而叶大人对寒水县的匪患再明晰不过,若陛下当真明辨是非,便也能知晓景知此番来意。”
明德帝望着李景知的目光逐渐变得戒备起来。
此时此刻,他好像不再是邺京人口中的那个纨绔。
而是名扬京外的大才子、定国公府四公子——李景知。
他蛰伏至今,终于在此时按捺不住,露出了锋芒。
明德帝背过身去,面容疲惫地闭上了眼:“寒水县的匪患闹了多久了。”
李景知闻言恭敬答道:“景知不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早在官银被劫之前,寒水县就已经有商铺被洗劫了。”
那就是匪患已经闹了有些日子了。
为何却迟迟未有人同他说?
若今日不是从李景知这里得知,他恐怕还要被蒙在鼓里。
明德帝再次睁开眼,目光落在盘桓在房梁的巨龙之上,注目良久。
匪患与民生,匪患与官银,匪患与朝廷。
看来又要有一段不安生的时日了。
“你的话,朕会细细考量,但你身无官职却妄议朝政,朕也要罚你。”
“去宣德殿外跪着去吧。”
宣德殿,是每日上早朝时的宫殿,也是进宫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重兵把守,让李景知跪在那里,与折辱并无太多区别。
但李景知依旧面无波澜,磕头谢恩:“草民——叩谢陛下!”
望着李景知被内侍带下去的背影,明德帝的目光一改方才,眼中满是提防。
天色渐晚,日薄西山,凤宁宫已经摆好了一桌的膳食,琳琅满目,海味珍馐。
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凤锻锦长袍,头梳牡丹髻的女子拉着叶清漪的手一路从内室走了出来。
此人发髻的正中央别着牡丹簪花,左右两侧是凤凰衔珠的步摇,如此繁琐的发饰戴在她身上却不显凌乱,反而更添富贵态的美感。
她面容雍容华贵,年近三十却依旧保养得当,宛若人间富贵花。
她与叶清漪站在一起,一个明艳华贵,另一个清丽淡雅,两相中和,是一副令百花黯淡失色的画面。
这便是大邺的皇后娘娘,定国公府嫡长女,李兰絮。
正如李景知所说,李兰絮性情温和,且谈吐有礼,对待叶清漪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这一整个小天都在拉着她话家常,时不时还与她讲一些李景知过去的事情,一度让叶清漪逐渐放松下来。
叶清漪与李景知相处的这段时日,让她感触最深的一点便是,定国公府里的人都很好。
待她很好。
不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好,而是发自内心的,能让叶清漪感受到的温暖。
此时此刻,李兰絮已带着叶清漪在桌前落了座,可迟迟却未见到本该来此的明德帝与李景知。
正疑惑着,便见外面有个小宫女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皇后娘娘!不好了皇后娘娘!小国舅他被陛下罚跪在了宣德殿外已经有些时候了,至今还未起!”
李兰絮闻言“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因动作太大,头有一阵眩晕,被她掩盖了下去。
“你可知是因为何事?”
“这个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听有人说,似乎是小国舅他妄议朝政.”
宫女话音一落,叶清漪倏地抬起头来。
双瞳望向天边夜色,沉寂暗无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