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无戏言。
上面坐着的那位皇帝还是要面子的,哪怕他再想把谢如期杀了立威,也不能让自己之前说的话变成废纸。不然的话现在朝堂上那些谢家余荫能直接群起而上反了他。
谢如期换了一身新衣服坐在帐中,他刚进行了简单的清理,头发也重新梳过,虽然脸色仍然略显苍白,可眉目疏朗,顾盼流连间又变成了那个丰神俊秀的少年郎。
李德丰看着他,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作实质了。
“谢将军看起来不太想和本官说话。可是对陛下的旨意有所不满?”李德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谢如期定了定神,摇头道:“并无,只是末将尚有些精力不济,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李大人见谅。”
一边说着,他一边小心地把手腕上的上神藏得更靠里些。
那条小龙还没走。刚才众人拥过来的时候,它一溜烟钻进了他的袖子里,盘在了他的手腕上。他不敢冒犯神灵,只能任由它呆在那里,冰凉的鳞片缓慢地擦着他的皮肤,谢如期用了很大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在李督军面前失态。
叶悬光还在研究着她和谢小将军之间连接的锁链。想要看看能不能通过这种奇妙的联系从他身上把功德之力汲取出来。可她奋斗了半天都没能成功,最后只能泄愤地用自己的牙轻轻咬着谢如期的手臂,贪婪地盯着男人身上翻涌的功德之力,如同望着笼子外面饕餮盛宴的困兽。
谢如期获上天恩宠,按照皇帝旨意当场官复原职。不仅如此,他还获得了极高的声望,在军中地位一时无两。可就算如此,谢小将军脸上也没有露出半分得意之色。他依然沉肃着一张脸,如同往日一样处理着这几天因为自己不在耽误的军中事务。一直到三更时分才回到自己营帐。
李德丰的嘴角耷拉下来,露出一个很是不快的表情。他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谢如期,暗骂一声不知变通,便站起身来,傲慢地拂袖而去。
“那我要让你造反呢?把那个昏君和他的王朝都推翻了。”
“你恨他。”叶悬光肯定地说道。
“你有。”叶悬光更加肯定地说道,“我都没说是谁。”
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她用雷电劈他七七四十九道,许诺他要是不死就封他为神龙使者,他是不是也要对她感激涕零啊?!
“上神救我性命,末将自当赴汤蹈火无所不从。”
夜半无人,叶悬光才呲溜一声从谢如期的袖口钻出来。她歪头看着面无表情和她对视的男人,只觉得对方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不管丢什么进去都不会有半点回响。
“……陛下也是为了将军着想,当今朝堂之上波云诡谲,奸佞在侧,想要对将军不利的人比比皆是。可这次有了天降神迹,朝中还有谁敢言将军是非?要本官说,将军还应感谢陛下给您这次自证机会才对……”
叶悬光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听着外面那人的侃侃而谈,哪怕是现在身为对人类没多少同理心的龙,也深觉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并无。”谢如期摇头,“陛下幼年登基,群狼环伺之中掌控大宝。对臣下的怀疑也是考验。”
她做人的时候要是有这个胡说八道拍马屁的水平,早就跨越好几个职位直升街道主任了!
她愤怒得又开始磨牙,可谢如期却只是垂了眼皮,用和之前一样冷硬的声音答道:“末将明白,谢陛下恩典。”
谢如期感受到了冰凉鳞片之外的触感,尖尖地在他的手臂上戳着,虽并无恶意,却刺得他又疼又痒很是别扭。少年将军脸上不由自主泛起了一抹潮红,只能让自己的脸色更加严肃地听李督军的长篇大论。
谢如期身形微微僵住,显然是被叶悬光揭开了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心思。可他仍然没有说话,他低垂着头和叶悬光对视着,那张面孔像是机器一样死板而不带感情。
“你愿意为我做事吗?”叶悬光问。
李德丰仔细地看着他。少年将军身板笔直地坐在那里,神情虽仍是冷淡,却挑不出半点错处。他是很想用态度不够恭谦做做文章的,可早些年谢家仍然简在帝心的时候,陛下曾经亲口赞过谢如期年少有大将之风,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这理由便又显得有些勉强。
“……”
“你看,你还是不愿意的。”叶悬光叹息道,“他还是会再想办法杀你的,到时候你还指望我救你不成?”
“末将并无此妄念。我乃大兴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谢如期漠然答道。
“可是死了也不会甘心的对吧?”叶悬光心机地挑拨着。
叶悬光的视野里能看到,当她挑拨得这位小将军心绪浮动的时候,连接着他们的那根金色锁链也在颤动着,这让她很是期待他彻底暴走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她也不能现在就这么做,面前的人是一位典型的封建时代忠臣,他有自己坚定到可怕的信念,她可不愿花大把时间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叶悬光浮了起来,她的身上缭绕着银色的水雾和金色的毫光,看上去华贵又神圣。她满意地在谢如期沉寂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惊叹,炫耀一般在空中舞动几圈,确定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之后,才从窗户飞了出去。
下方的军帐中没有动静。叶悬光被夜风吹了一会儿,才感觉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有点太张扬了。
她原先本不是张扬的性子,可龙的本能似乎就是热爱炫耀和展示自己最华丽的一面,所以她也只能一边后知后觉地感觉羞耻,一边继续这么一路炫下去。
东南本就是人口稠密地区,大旱之下,灾民聚集,这里又是自古以来巫蛊兴盛之地,正是适合叶悬光大规模展示神迹刷声望的地方。
也不需要她劳心费力选择代言人召集人群,只需在那些苦守地头哀哭的农夫面前金光四射地亮个相,稍微展示点自己翻云弄雨的本事,就能引得一群贫苦农夫纳头便拜,轻松收割一大波的功德之力。
这里面也不乏识字的乡贤和读书的学子,她也不用说得太明白,只需装逼地浅浅亮出自己的名字,自有那想象丰富之人为她把身份背景补全,叶悬光饶有兴致地阅读这些脑补故事,然后从里面挑出了她最满意的几个版本。
回去让林小水改一改,以后这就是她神龙教的官方指定传道课本了!
收割的声望多了,叶悬光也遇到了一些小问题。这里面有相当一部分人饱受酷吏压迫,一场缓解旱情的甘霖或许能解他们一时之困,可来自制度的压迫却让他们看不到好转的希望。这些人跪在地上恳求神龙把他们带往传说中的神国。有那信仰格外虔诚的,扶老携幼长跪恳求,只求一口安稳的饭吃,他们便愿意世世代代为叶悬光供奉长生牌位。
不管从身为人类的情感还是从身为龙获取大批功德之力的角度考虑,叶悬光都很想帮帮这些人。神龙山上还有大片空地,急需新的人口去填充开拓。可问题在于叶悬光没有这个能力,不知是神龙没有这个种族天赋还是她进化程度还不够,她并没有传说中可以把这些人一口吞下带走的芥子化须弥的能力。
要是她一路护送这些人回去,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其他地方的灾民又不知道要饿死多少。至于让这些人自己走到神龙山去,她只是刚想起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个实力跋涉数百里,但是路上的乱兵盗匪就能让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走不出二十里。叶悬光一条龙的实力还没办法护送他们所有人过去。她只能遗憾地和这些功德之力暂且告别。
就在叶悬光快速刷声望的时候,王庭之中也有了新的消息。
传言中挟兵自重的谢小将军因为上天垂怜降雨,被陛下特赦免刑,允他官复原职。只是陛下好奇传说中的天使样貌,没让他立刻回到白河前线,而是先让他回朝面圣。
谢如期如同一台机器一样一板一眼执行着皇帝的旨意。就在他抵达王庭准备面圣的前一天夜里,一位昔日同袍忽然到客舍中拜访他。
他有许久未见这位袍泽了,几年前,二人曾经在军□□事过。后来他在战中丢失了一条右臂,因伤退役后便失去了联络。
这年代的从军人都是很惨的。若是侥幸全须全尾地回来,还能拖着老病之躯更两亩薄田度日。可像是他的昔日同袍这样伤残的,便只能靠那点微薄的抚恤金窘迫生存,等到钱花光了便再无谋生手段,说不得只能乞讨度日。
谢如期以为他会相当落魄,可没想到今日一见,对方却是红光满面,虽仍是布衣打扮,可脸颊丰润衣帽整洁,看上去便让谢如期想起了自己父亲曾描述过的丰年百姓。
“许久不见,段将军倒是越发康健了。”
段传武微微一笑,洒然道:“喊什么将军?我现在哪里还是将军!不过是神龙山一种地小民罢了。”
“神龙山?”
“就在白河前线。谢小将军原先驻守之地,东南百里有一荒山,现下被我们开垦了出来,依山建村,名为神龙山。”
谢如期稍一回忆便想起了段传武说的地方,他当年行军也曾经过那里,山势平缓却多豺狼虎豹,并不是个适合安居之处。只是段传武特意来王庭找他,应该不会只是告诉他自己的近况……
果然,段传武微微一笑,悠然道:“谢小将军,我与你父谢将军是莫逆之交,当年你我也有同袍之情。故而才来救你一命。当今天下乱象将起,你谢家虽看似功勋卓著,实则危如累卵。不如随我一起解甲归田,我神龙山正是缺人之时,谢将军这等人才去了,定会被山主奉为座上宾……”
“不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谢如期摇头打断,他神情平淡,语气却是坚定的:“我谢家自高祖起,便为大兴朝南征北战,四代马革裹尸才换来的荣耀。我哪怕战死沙场,也绝不做临阵退缩的懦夫。”
段传武冷笑一声:“战死沙场?若当真是战死,那还是好的!谢小将军,上面这位不但铁了心想要你谢家的命,更是想要你谢家的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