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第52章
翌日。
“穿身黑衣。”
“若公主实在想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就说,看见我偷偷养了些蚕虫。”
这是宁亦舟去菩提寺前,宁元昭对他的两道嘱咐。
午后黄昏时,宁亦舟将锦缎送给顾景懿,说了该说的话,而后按照宁元昭的指示,在京郊树林里等他。
越临近冬日,太阳落得就越发早。
宁元昭找到他时,天空已全然暗了下来,林中阴沉沉的一片。
宁亦舟见宁元昭同他一般,也穿了身素简黑衣,就知道他许是要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主子,你想干嘛?”
若想请得动杀手,非得拿出世间罕见的宝物才有希望。即便这般,愿意接下此请的人也少之又少。
那串红珍珠,是他们家祖上机缘巧合之下获得。周家不算大贵,担心此宝物现世会引起杀身之祸,于是以财不外露之名,将红珍珠封于盒中,作传家之宝,竟也平平安安传了几代。
这蹊跷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实打实。
“想个办法,让大理寺知道周博海的事。”他说。
“那主子还打算要这珍珠吗?”
锦绸正是宁亦舟送过来的那些,盛着锦绸的盒子边摆了个木雕小狗。
然而发须发白的中年人在看见他们时,并没有露出一丝害怕,像是麻木到丧失了这种情绪。
且地位不低,树大根深。
顾景懿神色温柔地抚摸着朱红锦绸,轻声开口:“阿昭最近在做些什么?”
红珍珠手串一事,他前世亦有所耳闻。不过不是现下这时间,而是几月之后,并且很快销声匿迹了。
宁元昭压着声音开口:“就是你要杀慕容晃?”
他不喜欢杀人。
若屋内出现丁点异动,想来这些壮汉会一拥而上,将屋内之人团团围住。
宁元昭看了宁亦舟一眼,宁亦舟走过去,看过之后朝宁元昭点了点头。
就算没有这些桎梏,他同样没有杀慕容晃的想法。
慕容家难缠得很,更何况现在的大理寺卿是个寻根究底的厉害人物,他很难保证,不被觉察到任何蛛丝马迹。
周博海摇头:“手串不在这,等取下慕容晃的人头后,我自会告知你手串被藏在哪里。”
宁亦舟昨日所说的宝物——红珍珠手串,其主人正是宁元昭口中提到的商人。
小狗被打磨得十分圆润,还涂了一层光亮的油,崭新极了。
宁元昭与宁亦舟一道踏窗而出,踩在屋顶青砖离开,看见了周博海院内藏着的家丁。
他此次肯将红珍珠拱手让出,是因为他的独女周雅儿。
“主子既然不欲夺取红珠,为何还要去夜探周博海?”宁亦舟仍然不解。
周博海表情未变,唯独眼中有着失望和痛苦。
周博海从怀中拿出一颗红珠子来,“这是那手串中的一颗,你可验验真假。”
诡异极了。
宁元昭:“就是觉着,有些蹊跷。”
说罢,幽幽然叹了口气,给公主的礼物,想来他得再寻了。
菩提寺,宝心殿。
此商人名为周博海。
周博海中年失女,痛彻心扉,告上官府又无任何证据,求助无门,继而起了杀心。
宁元昭:“我如何能信?”
“去看看你说的那个商人。”
周博海:“是我,你要接这笔买卖吗?”
譬如现在,宁元昭与宁亦舟身量相似,经过刻意打扮,又蒙着面,远远看去如同两个一模一样的黑色影子。
上一月,周雅儿出街闲逛,谁想被户部尚书的小儿子慕容晃瞧见了。慕容晃见她姿色出众,背地里将她掳了去。
宁元昭:“太麻烦。”
周博海:“怎样?”
宁元昭:“需得让我看看红珍珠串,确定确定真假。”
“这周博海,倒不算太蠢。”宁元昭回到宣正侯府,褪下黑衣,换了身自己的常服。
慕容家最不缺钱。
周雅儿一日未归,第二日回家后悄然在房中悬梁自尽。
宁元昭:“待我考虑考虑,若考虑好了,自会再来找你。”
三喜:“探子说,小侯爷近日未曾出过侯府,要么练枪练刀,要么窝在院子里。”
顾景懿:“是么?”
三喜:“确实如此。”
顾景懿脸上的温柔倏尔散了,他捏起一条绸子,缠在木雕小狗的脖颈上,缓缓地系了一个很漂亮的结。
就是系得太紧,看起来有种窒息般的掌控感。
他握着绸尾将小狗拽到手心,亲了亲它的眼睛,“坏小狗,不是说求娶之后会很快来找我么……”
可是宫里的人都刻意来过菩提寺一趟,着意跟他透露了这消息,他又一个人等了许久,宁元昭依旧没有来。
就连送绸子,来的都是宁元昭那个所谓的弟弟宁亦舟。
宁亦舟还说,宁元昭最近养了蚕虫。
顾景懿的手指顿了下,“阿昭进宫那日,发生了什么?”
三喜:“别的倒不要紧,就是小侯爷陪着皇后娘娘去御花园时,见到了周才人。之后闲逛,又路过了东门。”
顾景懿:“这样啊。”
三喜:“小侯爷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
顾景懿懒声道:“或许吧,毕竟阿昭那般聪明。”
玄霓慢悠悠爬到小狗旁,一圈圈缠绕着将小狗卷住,略有不安地吐着蛇信,身子不断绞紧,似乎正在以这种姿态来暗示一件事实——
顾景懿并不如表面平静的事实。
三喜望着玄霓,一贯笑眯眯的脸上罕见地多了点担忧,“奴才瞧着,玄霓比之前躁动了些。”
“蜕过皮,会强健些。”
三喜知道,玄霓很久没蜕皮了。
顾景懿伸出手指,玄霓的獠牙当即抵了上去,堪堪刺破血肉。若放在以前,玄霓是不太敢这般的。
顾景懿点了点它的脑袋,“尝过好东西的滋味,如今久久不尝,急得紧,自然会躁。”
“许是急着想殿下与小侯爷成亲。”三喜宽慰,“……成亲后慢慢的,总能调养好。”
“万一阿昭生了悔意呢?”
“小侯爷是一诺千金之人,应当不会如此。”
“他现在已不愿来找我了。”顾景懿声音很淡,“他性子纯,想来最不喜被利用。”
三喜哑然,“……保不准是您想多了。”
顾景懿歪着脑袋看小狗,手指一点点将那朱红的绸攥得更紧。
想多了吗?
他不认为。
他被名为“宁元昭”的糖水泡得太快乐,失去了以往的洞察力。仔细想想,宁元昭的异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想,大概是蛇蜕皮后。
连那让他痴迷的冷酷,都悄然潜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可惜当时的他没发觉。
宁元昭太容易蛊惑得人失去理智。
他却一点也无法看清宁元昭最深层的内心。
这是太过危险的事情。
危险到宁元昭有朝一日想离开他,他可能都一无所知。就比方说现在,宁元昭已经开始食言了。
喜欢是太虚无飘渺的东西,一夕之间就能顷刻消散。
若是没了喜欢,他又有什么能留下宁元昭的资格?
没有。
殿中沉寂,玄霓不知何时爬离了顾景懿的身旁,蜷在角落里乖巧地看着他,不再靠近。
兽有感知危险的能力。
“悦月呢?”顾景懿问。
“正在笼里睡觉。”
“怎么没放它去院子里玩?”
“今日它在院里刨坑,险些溜了出去,幸好奴才及时发觉,将它带了回来,暂且养在笼中。奴才想着,让下人们坚固坚固围栏,再放它去院里。”
“带过来给我看看。”
三喜说“好”,不多时将宁悦月抱了过来。
顾景懿一手捏住兔子的后颈,一手执住了木刻小刀,柔声问:“为什么想逃?是不愿让我养着你么?”
刀刃抵上兔子的皮毛,兔子瑟瑟发抖,蹬着后腿想要逃跑,却无能为力,只能努力蜷缩成一团,看着可怜极了。
顾景懿盯着兔子的眼睛,感受着手下鲜活温热的皮肉,握着刻刀的手忽而用力……
削下了一缕纯黑的兔毛。
绒毛坠落,他轻轻将兔子放于地面,抚摸了两下,像是安慰。
兔子的耳朵动了动,他抬手刺向手臂,血液滴滴答答胡乱落于兔子身上,兔子被吓得呆在了原地。
“我也该给你的父亲做个笼子。”顾景懿语气如常,“要不然,他总是不乖,就和你一样。”
三喜叹气,将悦月抱于怀中,“殿下如何能给人做笼子?”
“如何不能?”顾景懿呢喃,“到时,可以将我和阿昭关在一起……”
三喜忧虑更甚。
“三喜。”
“殿下。”
“我想你说的对,玄霓确实……该有个伴了。”
宣正侯府。
宁元昭没撒谎。
他养了一些蚕,在府中闲置不用的院子里,还派了专人看护,十分细心。
他在府中等了几日,皇帝赐婚的诏令迟迟无信,让他隐隐约约生了点急切。
终于,在十月中旬之际,皇帝再度召他入宫,细细询问过他的意愿后表示了同意,并暗指会在顾景懿下月生辰之际,将赐婚的喜讯昭告天下。
之后再择良辰吉日,举行大婚。
宁元昭行礼谢恩,在走出宫门之际,无名间生了几分躁意。
——太久没有去见顾景懿了。
不知道殿下有没有生他的气。
想到这,他当即从回府的路上转道,准备去菩提寺,却不防在中途望见了公主府上进进出出的人群。
还有三喜的身影。
公主回府了,他确定地想。
怎么没有派人告知他一声?
眼见顾景懿就在咫尺之地,他心中的躁意消下去些,片刻后再度涨起,难以自控。
想见公主。
他直接策马到了公主府门前,很快有人进去通报,三喜出来迎他,亲自将他送到了顾景懿寝殿前。
厚重的殿门沉沉闭着,宁元昭推开,转身闭门,门合紧的瞬间,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从背后拥住了他。
侧颈猝不及防间被重重舔过,顾景懿意味不明的声音落在他耳畔。
“阿昭,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