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倒塌
“你说什么,谁家的房子塌了?”
高筠在工部帮忙整理书册,她暗中观察了几日,并未发现不妥之处,但这才是最令她奇怪的,水至清则无鱼,便是内宅管家,也要放那么几条小鱼小虾。
账册做得太完美,她不得不怀疑其中的问题。
陛下派他们过来,一有监督之责,二有凭此升迁之机。如今正巧遇上立功的大好机会,她不愿放过。
高筠鼓足干劲,决定去实地看一看,主动接下去给监官送茶水的杂事,工部顾忌到她的身份,发给她一道令牌,嘱咐道:“高娘子,那地方多是罪奴之辈,鱼龙混杂,莫要久待,以免有不安好心的人作乱。”
高筠双手接过令牌,柔声谢道:“多谢明公提醒。”
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高筠一刻不停歇,迅速拿着令牌离开,工部司老员外不禁捋了把白花花的胡子,感叹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连个女郎都比不过了……”
高筠跟着送水的队伍出发,抵达工部首先搭建的寝所,修建寝所征用的是太平巷罪臣,高筠到时,发现寝所已修建得差不多,鳞次栉比。
茶水送到以后,高筠可以随意活动,她沿着窄路向前行,走到房屋跟前,挨着顺序一间间看过去。
突然,高筠行至一半停住脚步,她上前叩响门扉,果然不出她所料,声音清脆,空而薄,用手触摸,手感粗粝。
背过身后,高筠脸上的笑容顿如风吹烟尘一般消散。
不对,高筠敏锐地察觉出问题所在。
此事还需仔细筹谋一番。
高筠又围着房屋转了一圈,果然在不同的地方都发现相同的问题。
账目上说,寝所所用木柴乃周边州县的中木,可她所知中木颜色深沉,香气浓郁,最重要的是厚实,而她眼前这间房屋所用木材颜色明亮,无甚香味,该是下木。
午间监官喝一碗热腾腾的茶汤,恢复精力,见到高筠还没有走,便一面舒展筋骨,一面问道:“高娘子怎么还未离开,茶碗收拾好,他们都先走了,要不要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确定好人选,高筠暗里打探好张可前的行踪,在他每日必经之处等待,看到远处出现张可前的身影,她立时捂住心口,倚靠在墙边佯装不适。
她不会傻到自己跑去陛下面前揭发工部,本来朝中就有许多人不满她的身份,贸然出头,得罪人不说,恐怕还会被借题发挥,将她排挤出官场。
回到家中,高筠脑中闪过许多人的面容,但无一例外,最终都定格在同一个人身上。
“多谢监官好意,我乘自家马车离开,不久便走。”高筠不动声色,含笑谢过,举止得体地出声告辞。
她作势起身,身体不稳地晃动。
张可前听她声音低弱,大感不妙,急得额头满是汗水,而高筠不听劝告,坚持要去送茶,张可前紧锁眉头,严声道:“都这般情况了,还送什么茶水!”
张可前见是高筠,快步上前,手指触及高筠衣袖反应过来男女授受不亲,立刻放开,两手悬在空中,紧张得忍不住颤唞,索性收回袖筒里,他环顾左右,高筠身边不见侍女奴仆,急切问道:“高娘子,你怎么了?”
高筠轻轻摇头,执拗地说:“寝所监官还等着,不好令他们口渴。”
毫无疑问,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了。
高筠坚决不肯,张可前没有办法,退让道:“我送你过去,身边有人照应也好。”
张可前哪能任由她离开,万一昏倒在半道上,她身边又没有人,出了事可如何是好,头脑一热,当即说道:“不过是送茶水,用不了多久,我替你去,你今日便先回去好生休息吧。”
她思前想后,唯有不谙世故、性格单纯的张可前最为合适,而且他并非在工部做事,事成之后不会阻碍她填补工部空缺。
高筠憋红了脸,眸光潋滟,轻微喘不上气,面对张可前的关切,她蹙着眉头,强忍痛苦,低声道:“无妨,旧疾而已……只不过,我还要带人去送茶水。”
在高筠迟疑之际,张可前已经自作主张拿过她手里的通行令牌,向前走去。
高筠无法,只得听从张可前安排。
二人先去指定位置见拉车人,查看车上茶水没有问题,而后登车共赴役人寝所。
到了地方,同监官打声招呼,作揖问好,分发了茶水便到树荫下乘凉休息。
高筠的“旧疾”缓了过来,脸色恢复正常,她本想引导张可前往内走,让他发现工部偷工减料的问题,谁料在她开口之前,忽闻轰隆一声,所有人的注意朝声源而去。
没过多久,匆忙跑来一人,惊慌失措地高喊:“大事不妙,前几日修筑的房屋坍塌了!”
张可前脸色顿变,高筠暗道天助她也,担忧地对张可前说:“张郎君,不若我们前去瞧瞧吧,万一砸伤了人就不好了,过去说不定能帮上些许忙。”
“便依娘子所言。”
高筠一开口,张可前的顾虑全消,放心大胆地疾步走过去。
坍塌之处已经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人,高筠高举令牌,几个杂役便上前帮他们开路。
“什么情况,可有伤亡?”高筠询问。
旁观的人眼尖注意到高筠手持令牌,衣裳首饰皆低调奢华,非富即贵,听闻淮阳长公主为陛下主持过诸多事项,一时拿捏不准此女身份,不敢小瞧,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禀这位娘子,这间房屋本是前几日修成,谁知今日就不知何故而倒塌。有个叫孟玠趁着监工吃茶饮水的工夫,躲进这间房屋偷懒,不过娘子放心,他已经被救出,送去医馆了。”
“那便好。”高筠松了一口气,注意力回到坍塌房屋的身上,残骸能够更加明显地看出木材品质,确乃下木。
高筠和张可前往里走了走,许是这个方位并非坍塌中央,没多少人,人群嗡嗡,都在议论那个被掩埋的孟玠,高筠脚下有浅薄一层木屑,四处都是断折的碎片。
“怎会如此……”张可前震惊地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
高筠瞥张可前一眼,张可前满脸呆滞,不敢相信,半天说不出除震惊外的其他话语,估计还是头回听说房屋搭好没多久就坍塌的事情。
她用余光扫了扫周边环境,趁人不注意,拉着张可前的衣袖往空旷无人处走,张可前沉浸在震惊之中,呆呆愣愣,任人摆布。
高筠干声咳了咳,拉回张可前的神思,半是怨怪半是暗示地说:“工部选用的木材多为中木,质地坚硬,绝不可能这般轻易倒塌,算那孟玠走了霉运,遇上这场灾祸。”
张可前听了高筠的话,心有触动,低头看去,只见木板断裂部分尽是毛刺,这是下木才会出现的模样。
想到这里,张可前弯腰捡拾几块裂开的木板碎片,“高娘子,你看,这是下木!”
高筠吃惊地瞪圆眼睛,满脸惊愕之色,半信半疑道:“郎君所言当真?怎会是下木……”
张可前反应过来,原来这房屋的倒塌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有人从中贪墨了银两,以次充好。
才修建好便出了事,倘若不久以后那些服役的百姓住进来,是否也要在此厄运里走一遭?
张可前不敢深想,怒气填胸,一脸肃色来回踱步,半晌后,他对高筠道:“我要去向陛下报告此事,高娘子可要同往?”
鱼儿上钩,达成目的的高筠自然不会跟他一起去,面上装作惋惜,长长叹息一声,忧虑地说:“伤者还不知情况,我想先到医馆探望,确定他伤势无虞,上禀陛下可能就得交托于郎君了。”
张可前颔首,“也好,我们兵分两路,动作也要快些,还是高娘子思虑周全。”
高筠微笑道:“那便有劳张郎君了。”
工部得知寝所坍塌的事情,迅速将太平巷里的人驱赶回去,并严令所有知情人不准向外透露。
高筠和张可前离开时还被拦下,监官的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他严肃地警告道:“你们出去后要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叫陛下得知寝所坍塌,那便是工部办差不利,所有人都要因此受罚,莫要做自断前程的事情!”
就算事发,最终不过是推出一个倒霉鬼承担所有罪责,上头的连面也不必露,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心安理得地继续做官,这是所有人都知晓的潜规则。
“监官放心,我们明白,必定守口如瓶。”高筠上道地表态,她绝对不会去检举,不过张可前就不一定了。
从寝所出来,高筠和张可前分别,一个去往医馆,一个去往沧浪斋。
徐璎午睡时被叫醒,说是张可前求见,徐璎头脑发蒙,不知他又来做什么,简单擦了擦脸,洗去睡意,走进沧浪斋。
张可前行过礼,将寝所坍塌之事告诉徐璎,徐璎听罢不禁愣怔,她怀疑自己可能还没睡醒,声音都因难以置信而变得尖利:“你说什么,谁家的房子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