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章
◎“苦命鸳鸯”◎
江采霜拉上书生,朝着指针所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她催动手中的小木剑,很快变成了正常佩剑大小。
须臾之间,江采霜就赶到了妖气波动的来源。
这里也是青楼,不过院子比醉香坊的院子小多了,只有两排厢房面对着,中间种了一排紫竹阻隔视线。
妖气波动就在其中的一间厢房,江采霜把书生往紫竹林里一推,让他自己躲着,之后自己就提剑冲了过去。
她一脚踹开房门。
房间里燃的不知是什么熏香,香味馥郁刺鼻。
飘动的红纱间,江采霜一眼就看到,一青衣绝色女子正搂着男客的脖子,嫣红的唇停在他唇前,快速吸食着他的精气。旁边地上还躺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不知是昏过去还是没了气息。
果然是妖怪!
有人蓦然闯入,青衣女子眼中掠过一抹凶光,放弃了那名被吸干的男客,跃身朝江采霜袭来。
至于那名男客,早已被吸成了人干,只剩一张干枯的皮搭在床边。
江采霜没有回身躲避,像是没捕捉到妖怪的位置一般,站在原地不动。
“树妖假借分/身吸完精气,为了掩藏自己的行踪,便直接将分/身丢弃了。”
“小生应当没看错。”
剧痛让青衣女的神情变得狰狞扭曲,抱着自己受伤的右臂,恶狠狠地瞪向江采霜。
江采霜这时才回身,只见她葱白的两指指尖,夹着一张朱砂绘制的黄符。
江采霜提剑抵挡,木剑撞上妖爪,竟发出了刀剑相击的铿锵声。
歪柳巷接连发生三起命案,谁能想到居然还有人敢溜进来寻欢,当真是色胆包天。
就在这时候,醉香坊的湖边传来压抑的低泣声。
书生从竹林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乌发略有些凌乱,俊俏的脸吓得发白,喘着气道:“刚才飘出去的便是妖怪吗?小生隐约瞧见,她朝着醉香坊的方向逃了。”
书生手臂环胸,害怕地看向四周,“这里黑咕隆咚,妖影重重,难道道长要把小生一个人留在此处?”
书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听见她的话,好奇地问:“这是为何?”
青衣女本以为自己一击必中,可就在指甲快要抓到她的心脏的一瞬间,忽然仿佛触碰到了火焰,难以忍受的灼烧感顺着手指蔓延,将她半条手臂都烧得焦黑。
江采霜一喜,再次拎起书生的衣领,带着他回到醉香坊。
“原来如此。”书生恍然大悟。
“树妖可以幻化出无数的分/身,就算找到再多它的分/身,也没办法真正铲除它。除非能找到它的真身,才能斩草除根。”
幸好她只是吓晕过去了,并没有什么状况。
她察觉到身后追来的气息,可已无力再逃,抵挡了几招便支撑不住,被江采霜一剑贯穿。
黄符遇妖气即燃,很快化为湮粉。
青衣女再次凶恶地抓上来,江采霜持剑将其击退,却刚好将她打到了门口的位置。
她的五指成爪,指甲迎风生长,又尖又长,像是恨不得撕裂她的喉咙。
女妖的身影像雾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原地留下一根手臂长的柳条。
江采霜追到门口,想起地上还躺着一个人,便赶紧折返回去。她在青楼女子身边蹲下,手指探向她颈间的脉搏。
“道长说得有理。”
江采霜捡起那根柳树枝,发现这根柳枝一头枯萎,一头翠绿,“柳枝?原来她是树妖,那就麻烦了。”
青衣女受伤后暂时没有下一步动作,屋中烛火微晃,江采霜清晰地看见,对方容貌倾城,鼻尖确有一枚朱红的小痣。
书生脸颊还带着跑动后产生的红晕,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生从亲戚那里,还听说了一些旁人不知道的隐秘。之前的三个案发现场,都留下了一模一样的柳条。”
江采霜想了想说道:“这里遍地栽柳,很难找到哪棵才是它的真身。不过我……”说到这里,她看向燕安谨,“我们?你还要跟我一起?”
要是早知道它是树妖,刚才与它打斗的时候,就该顺势刨出树根,借此找到它的真身。
毕竟是他带自己来的这个地方,把他留在这儿,万一再遇上妖怪就不好了。
“道长,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可树妖最会隐藏,整条歪柳巷又到处都栽着柳树,想找到它的真身可不容易。
江采霜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香墨!”
青衣女身形如鬼魅一般灵活,一击不成迅速飘着后退,换了个刁钻的角度,直掏她的后心而来!
江采霜走出厢房,面对这茫茫夜色,不知道该去哪追刚才的妖怪。
“当真?”
只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用草席子抬了个人出来。他们把人抬到湖边,在腿上脖子上绑了几块大石头,便直接将人丢进了荷花池里。
“算了,那便带上你吧。”江采霜说道,“刚才我看到了妖怪的真容,正是香墨。我们去醉香坊问问关于香墨的事,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青衣女倒退着飘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青衣女身受重伤,正捂着灼烧的伤口,艰难地往回走。
“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很快消失。
岸上的女子抱在一起哭泣,惹来家仆浑不在意的谩骂,“哭哭哭,娘们家家的就知道哭。一个染了病的晦气玩意儿,死了就死了呗。”
“我刚才在她屋里翻出了几锭私房钱,咱们正好去吃点酒菜。”
几人商量着怎么去弄点酒来喝,勾肩搭背地离开。
等他们走后,又有几个年轻姑娘偷偷从厢房里溜出来。
湖边亮起微弱的火光,原来是姑娘们小声啜泣着,偷偷烧纸钱。
“香仪姐姐,你一路走好,来生找个好人家投胎,可千万别再落到咱们这腌臜窝里了。”
“我一看到香仪,就想到我自己。往后我们恐怕也会是这样的下场,死后连个棺材都落不下。”
“还是得早点找人赎身,不然终日被困在这院子里,到死都不得干净。”
“呵,赎身?”个子高挑的香秦冷笑了声,“香墨那时候不也闹着要赎身,最后呢?”
听见有人提到“香墨”这个名字,江采霜连忙打起精神仔细听。
“听说香墨姐姐那时候风头正盛,名遍京城,香秦姐姐你也认识她?”
香秦满脸冷漠,“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说罢,她直接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江采霜对身后的书生招招手,小声道:“我们过去问问,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二人绕开湖边祭奠的女子们,跟着香秦到了她的厢房。
江采霜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女子比江采霜高出一头,身形瘦长,挺拔如竹。她冷淡地问:“你们是谁?”
转瞬间,她便大致有了猜测,“你们是来查案的吧,今天就是你们给香仪看的病?”
看来这些女子们私底下关系不错,消息互通得很快。
“是我。只是她病得太重,我救不了她。”提起这件事,江采霜心情复杂。
“谁都救不了她,怪不得你。”香秦脸上好似覆了一层寒霜,声音也冷得能淬出冰来,“你们来找我干什么?”
“刚才在湖边,我们听见你提起香墨……”
江采霜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香秦的脸便拉了下来,作势就要关门。
“哎哎先别关门,”江采霜连忙伸手抵住门扇,“我是道士,来捉妖的。”
“捉妖找我干什么?”
“我听说那只妖是香墨。”
听了这话,香秦眼中快速划过一抹流光。
“你应该认识她吧?”
“不认识。”
“可你刚才明明在湖边提起她了。”
“你听错了。”
“我肯定没听错,你……”
香秦油盐不进,江采霜心下着急,却拿她没办法。
书生在此时温言开口:“人死后,若是受怨念缠身化为妖邪,便不能转生投胎。难道你想看着香墨的魂魄一直流连于此,不得安息?”
燕安谨此话一出,似是被戳中了内心,香秦漠然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她挣扎许久,最终还是绷着脸,声音冷硬地请他们进来,“进来吧。”
江采霜长舒了口气,略有些意外地看向俊书生,边迈过门槛进屋,边小声嘀咕:“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
她说了半天都说不动,没想到他一句话就让香秦改变主意了。
书生得意,仿佛要把尾巴也翘起来了,“论起和人打交道,道长可不如我。”
香秦的住处干净简洁,熏香味很淡。博古架上没摆花瓶玉石,而是摆了一柄未开刃的剑。墙上挂着一副舞剑图,是一名女子翩然舞剑的场景,左下角以草书落款,画工和字迹皆十分出色,不是寻常文人能有的水平。
江采霜盯着那落款看了许久,勉强辨认出一个“岸”字,至于第一个字太过复杂,她不认识。怕被谨安嘲笑,江采霜默默将这个字记在心里,打算回去以后问一问堂姐。
见江采霜盯着墙上的画看,香秦随口解释道:“那是友人所作。”
三人落座,香秦挥手,让婢女看茶。
兴许是醉香坊的规矩,这些姑娘们的婢女都是年幼少女,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跟着自家姑娘做一些端茶送水的小事。
“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江采霜忙道:“只要是关于香墨的事,我们都想知道。”
香秦眼帘低垂,望着茶杯里漂浮不定的茶沫,“香墨是良家出身,以前家里在淮扬一带做生意,颇有几分家财。后来她父亲在水路上出了事,只剩她们母女俩无依无靠。大伯见财起意,买通族里长辈,强占了她的家财,逼死她母亲,托人把她卖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她仿佛在说些事不关己的话,从头到尾,语气都没有变化。
寥寥几语,却道出了这样一段曲折心酸的过往。
曾经的富商小姐,一夕家破人亡,还沦落到醉香坊这样的地方,该有多痛苦。
“起初香墨不愿接客,也闹过上吊寻死,但鸨母让人不管死活地打上几场,再饿上三五天,最后闹也没力气闹了,心气也慢慢磨没了,该认命就认命。后来香墨一舞动京城,引来无数富商老爷垂怜,成了我们醉香坊的花魁。再后来,她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外面那个大池子,看见了吗?”香秦抿了口茶,没再往深处说。
江采霜心绪复杂,竟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
幸好书生头脑冷静,条理清晰地问道:“方才在湖边,你说香墨想赎身?可据我所知,青楼女子不能自赎。”
不管她们背着鸨母攒了多少银子,都不能替自己赎身。想赎身,只能让别人来赎。
既然是名动京城的花魁,赎身的价格自然不菲,寻常人怕是开不起这个价。
“这都被你们听见了。”
“凑巧听到。”书生温文有礼。
“也罢,既然你们都听到了,那我也不瞒着了。”香秦叹了口气,“要给香墨赎身的,是一个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自称是太舍学子。”
“那秀才对香墨百依百顺,嘴上说着爱死了她,日日为她魂不守舍,酸诗写了不下百首。他没钱来醉香坊,给香墨写的诗曲,都只能求其他客人帮忙捎进来。香墨也是傻,竟真的被那个痴情的穷秀才给打动了。”
江采霜听得认真,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两个人私定终身,穷秀才信誓旦旦地说要给香墨赎身。可他连来醉香坊的银子都是问同窗借来的,根本拿不出鸨母开的价。”
江采霜天真地以为这是一对苦命鸳鸯,明明彼此相爱,却不能相守一生。
可香秦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闻惊雷,不敢置信。
“这些年里,香墨也背着鸨母攒了不少私房钱。她不忍心看穷秀才苦苦哀求,日渐消瘦,便私底下把她的全部身家,都交给了他,让他找鸨母替自己赎身。怎料……那秀才拿了银子之后,便从此消失了。”
“消失了?”
香秦唇角掀起讥讽的弧度,“是啊,那年隆冬,那秀才拿走了香墨傍身的所有银子,便再也没来过醉香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