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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 20 章

    第二十章第20章
    ◎怎么燕公子什么都清楚◎
    银风将一个长形的锦盒放到燕安谨的案桌上,之后便退到一旁。
    燕安谨不紧不慢地开口:“堂下何人。”
    “醉香坊,香秦。”
    一旁的衙役呵斥道:“大胆!见了世子,为何不跪?”
    香秦神色平静地在香佩身边跪下。
    “寒食夜里,你在何处?”
    香秦垂着眼,冷漠地回答:“那夜我腹痛不适,便留在了自己的房间。”
    “夜里,醉香坊楼上传来尖叫,你可听到了?”
    没多久,凌子淇放下墨笔,“殿下,下官画好了。”
    而一旁的燕安谨手肘撑着桌案,以手支颐,旁若无人地闭目养神。
    “那我换个问法。”
    “如今这面屏风上空无一物,有劳凌大人出手,为屏风作绘。”
    梁武长得五大三粗,站在那里像一堵黑墙,凌子淇心生畏惧,便只好来到屏风前,提笔开始作画。
    “听到了。”
    “我的婢女棋珠可以证明。”
    “醉香坊?那不是青楼妓院吗?”
    “下官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我来替凌大人说罢。”燕安谨语气和缓,听不出半分喜怒,“今日下午,凌大人经我提醒,想起自己的折扇落在了醉香坊,于是便趁着夜色急忙去寻。却不知,这一幕正巧被白露道长看在眼里。”
    凌子淇的才华不是假的,几乎不用思考,便作出了半首《临江仙》,题在上头。
    香秦思忖片刻,答:“妖邪害人。”
    江采霜坐在之前的太师椅里,好奇地探头去看。
    梁武直接把笔塞进他手里,“别磨磨蹭蹭的,赶紧画。”
    香秦第一次抬头往上方看,漠然的面容露出几分疑惑。
    “凌大人总不至于知法犯法吧?”
    “用不着那么麻烦。”
    “案发那夜,你自称留在醉香坊,有谁可以证明?”
    “因为何事?”
    若是香秦那时候留在醉香坊内,不可能会以为尖叫声来自空无一人的楼上。
    “这……”
    “除了她以外呢?”
    凌子淇手里的确拿着一把折扇,他握紧了扇柄,“下官不曾去过醉香坊,这柄折扇乃是从、从朋友那里取来。世子若是不信,可唤下官的朋友过来,当堂对质。”
    “友人。”燕安谨轻声呵笑,绝美的面容带笑,眼底却覆上寒霜,“敢问是哪位友人,居然与你约在醉香坊。”
    临落款之时,他顿了下笔,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字。
    凌子淇眼神闪躲,“下官应友人相邀,故此不在家。”
    燕安谨长睫低垂,语气平淡地下了定论:“撒谎。”
    “你是如何得知,每次案发现场都会留下一截柳枝?又是如何得知这条柳枝的细节,从而找了条一模一样的,企图混淆视听。”
    “我朝明令禁止官员狎妓,尤其是分管刑狱的官员,但有狎妓可是会被革职重惩的。”
    “凌大人。”
    燕安谨眼皮都懒得抬,看也没看一眼,倦懒地说道:“烦请凌大人再题一幅字。”
    凌子淇再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次是真的吓成了面如纸色,苍白的嘴唇哆嗦了半天,都不知该如何辩驳。
    “寒食那夜,醉香坊因不能燃烛火,所有人都聚集在荷花池边,楼上空无一人,尖叫声亦是由池边传来。”
    香秦这次考虑了很久,“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凌子淇一个激灵,战战兢兢地出列,“下官在。”
    香秦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辩解道:“可能是我记错了。”
    燕安谨一个眼神,便有人把之前挡住博古架的素白屏风搬到堂中,摆在凌子淇面前,还备好了笔墨纸砚。
    屏风上并非山水图,而是一座被漫漫黄沙覆盖的荒凉城池,瞧着像是边境塞外。
    香秦唇瓣动了动,“没有了。”
    “我且问你,方才叫你过来之前,你在什么地方?”
    底下站着的诸位大人议论纷纷。
    看到落款的“隰岸”两个字,江采霜嘴巴微微张大,清亮的眸光难掩讶异。
    凌子淇手心发汗,“殿下……”
    燕安谨令他:“念。”
    凌子淇吞吞吐吐地念诵自己方才所作的词。
    听罢,燕安谨终于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临江仙》是从教坊中传出来的曲目,我记得,此曲本意是凭吊水中仙子,寄托忧思之情。不知让凌大人忧心牵挂之人是谁?”
    凌子淇讪讪道:“下官随手所作,并无他意,让殿下见笑了。”
    燕安谨揉了揉眉心,嗓音微哑,“还要劳烦凌大人,以草书落款。你在醉香坊是如何写的,在这里便如何写。”
    凌子淇如遭当头一棒,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下官知罪!下官违背朝廷禁令,甘愿受任何惩处。”
    燕安谨将银风取来的舞剑图掷于堂下,轻飘飘开口:“香秦房中的舞剑图,是你所作吧。”
    画卷徐徐展开,露出女子于树下翩然舞剑场景。虽未着墨面容,可矫若游龙的身姿,和不输男儿的飒爽却已跃然纸上。
    左下角落款是龙飞凤舞的草书,但若是细细辨认,能依稀辨出是“隰岸”。
    凌子淇,字隰岸。
    就算凌子淇不肯以草书落款,他刚才所作的画,与舞剑图的画工做对比,也能作为铁板钉钉的证据。
    凌子淇目光紧盯着画纸,身侧的双拳握紧,惭愧地低下了头,“……下官惭愧,那幅画确是下官所作。”
    他虽就职于开封府,却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在朝中也不常与人交际。再加上律法明令禁止官员狎妓,料想不会有人认得他的表字,便将自己的画挂在了醉香坊。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燕安谨桃花眸半阖,轻声道:“凌大人,树妖一案由你主审,个中细节你最为清楚。既然你与嫌犯关系匪浅,你来说,她是如何知道树妖案细节的?”
    这种大案的卷宗保护得很好,外人很难窥见,香秦和香佩是从何得知的?
    燕世子看似平静冷淡的目光,落在凌子淇身上,却仿若万钧压下。
    凌子淇背后冷汗滴落,艰涩开口:“那日……下官离开王府时心情烦闷,便去了醉香坊。下官与香秦是有私情,但绝非狎客与……的关系。我们是知音,是至交,从未有过逾越礼制之举。只是那日夜里,下官胸中郁愤,便多饮了些酒,酒令智昏,将案件隐秘透露了出去。”
    折扇也是在那夜,落在了香秦屋中。
    凌子淇素来敬仰定北王世子和悬镜司的大名,不然也不会在案子遇到瓶颈时,主动拦下马车向他求助。
    本以为世子肯应下这桩案子,便代表他与旁人不一样,不会因为死的只是几个普通狎客,便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可谁曾想,还没查几日,世子便说什么“妖邪作祟”,“并非人为”。
    听到他这样说,无异于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浇灭了凌子淇心中最后一点正义之火。
    自任职以来,他不管对方是何等权贵,向来一视同仁,刚正不阿。可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排挤,针对。幸得老师看重他的品行,才将他调来了开封府。
    可是,两年前老师告老还乡,只会一根筋查案,不懂官场变通的他在开封府又成了那个异类。为了有机会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凌子淇不得不违背本心,开始学着在官场斡旋。
    可他心里始终堵着一团郁结之气。直到被燕安谨的话打击到,那股郁气愈发闷得他喘不上气来,只能去醉香坊找香秦诉说。
    凌子淇语气沉痛,懊悔道:“下官同香秦说了此案的细节,也是想与她一起分析,到底漏掉了什么细节,这起案子究竟是何人所为。下官酒醒之后后悔不已,知道自己犯下大错,甘愿受任何惩处。”
    说到这里,凌子淇撩袍跪地,“可是殿下,香秦至多只是不慎将消息透露了出去,绝对没有参与杀人。”
    香佩也连忙道:“此案是我一人犯下,一人做事一人当,与香秦没有任何干系。”
    燕安谨既然派人把香秦带上堂,自然有其他更确切的缘由。
    他的视线缓缓转到堂下,“起翘,寒食夜里,你究竟有没有去马兴凡府上?”
    起翘身子僵住,起先下意识想摇头,但很快就想起什么,又连连点头。
    到底她年纪还小,见到这般场景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自然不可能游刃有余地作假。
    香佩下意识用手臂护住起翘,“大人,起翘还是个孩子,这起案子都是我一人犯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我、我杀人的时候,让她背过身,捂住了耳朵,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所做,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
    “你们主仆关系如此亲密,你待起翘如同亲生姐妹。你明知道马兴凡素来喜欢年幼女子,怎会带起翘去马兴凡府上?你明知道自己此去是为了杀人,又怎会让她一个孩子瞧见这样的血腥?”
    香佩喉咙仿佛被扼住,哑口无言。
    燕安谨低声道:“寒食当夜,随着小轿一同去马府的,并非婢女起翘,而是……香秦。”
    因着寒食夜不许燃灯,夜色深重,整个马府一片漆黑,只有马兴凡的屋里有颗不大的东珠勉强照明。若是香秦再乔装改扮一番,认不出也情有可原。
    再加上起翘口不能言,就更加降低了被认出来的可能性。
    凌子淇忙道:“殿下这话可有什么依凭?”
    燕安谨锐利的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淡声吩咐:“起翘和香秦,你们二人站起来。”
    起翘不明所以,慌张地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香秦眼里的光沉下去,犹豫了几息才起身。
    “马忠才,以及马府的家丁,你们仔细看看。寒食当夜,去你们府上的婢女,是高还是矮?”
    马忠才便是马府管家,他和手下家丁左看右看,一时间分辨不出。
    “你们二人背过身去。”
    起翘和香秦背对着众人,身高差距明显。
    这下马忠才一下就认了出来,指着香秦,笃定地道:“是这个高的,那天来我们府上的,是高的这个。”
    “天黑夜深,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他们认错了?”凌子淇焦急地质疑。
    燕安谨下颌微抬,指向方才落下花瓶的架子,“那边的博古架,与马府的博古架高度相近。以香佩和起翘的身量,根本不足以在博古架最上层布置机关。”
    江采霜站出来说道:“我与香佩姐姐的身长差不多,我方才就是因为够不到最上层,所以才只能在第二层布置机关。不过……”
    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看向燕安谨,“那天我去马府搜查,看到有个矮凳。若是垫着那个……”
    燕安谨面向她轻轻一笑,温声解释:“矮凳起先并非放在马兴凡的寝屋中,是从廊下搬来的,原本是给守夜的下人所用。”
    寒食晚上,马府管家坐着矮凳守在外面,屋里的人自然不能毫无缘由地把矮凳拿走。
    而屋中又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垫脚的东西,这样一来,嫌疑便直指香秦。
    江采霜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话。
    只是她心下却不由得疑惑,明明是她跟谨安一同去查看的案发现场,怎么燕公子什么都清楚?
    案件相关的事,还有可能是谨安告诉他的,但是连谨安从哪搬了个凳子这样的小事,燕公子居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难道也是谨安亲口告诉他的?
    “我已看过卷宗,寒食那夜,醉香坊没有迎客的女子只有香秦。况且,这样复杂的计划,绝非寻常人能想得出来。香佩连字都不识,你一人怎么可能布下这个局。”燕安谨面上波澜不惊,语气依旧从容,话语却步步紧逼,让人透不过气来。
    整个醉香坊,能有如此见识和心计的,只有曾经出身将门的香秦。
    “香秦,你还有什么话说?”
    香秦冷漠地呵笑了声,坦然承认,“没错,是我灌醉了凌大人,从他口中得知了柳妖案的细节。也是我亲手杀了马兴凡,布置好机关。”
    “香秦,你说什么呢?人明明是我杀的。”香佩连忙拉住她的手。
    凌子淇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香秦,他口中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口型是“青枝”。
    燕安谨问:“计划是你们一早便定下的?”
    “是。自从几个月前,马兴凡开始出现在醉香坊,我就有了这个计划。实施的时候,刚好赶上传言树妖作祟,便在杀完人后留下了一截柳枝。”香秦笑容略带嘲讽,“只是没想到,偏偏弄巧成拙。”
    凌子淇膝行到她身边,问道:“青……香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香秦侧过头,躲开他的视线,绷紧苍白的唇,一言不发。
    场面僵持不下,燕安谨抿了口茶,适时开口打破沉寂,“我想,应该是为了替红知报仇。”
    此言一出,香秦和香佩对视一眼,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香佩没想到,这样隐秘的旧事居然也能被燕世子挖出来。
    她嘴唇嗫嚅良久,忍不住问道:“大人……是如何得知?”
    “之前,道长听出你有江南口音,而你们口口声声说,被马兴凡骗取钱财的女子,出身自淮扬一带。再加上寒食那天,道长曾在郊外撞见你去山里祭拜。我便怀疑你与亡者熟识,派人查了醉香坊的名册。查到去世于天元六年隆冬,又是江南籍贯,年岁尚幼的人,只有红知。”
    马兴凡发家的钱财来路不明,又恰好是在天元六年隆冬时节。若非他的家财与醉香坊有关,坊内怎会有那样的传言流传开来?
    而符合所有条件的亡者,并非香墨,而是红知。
    如此一来,香佩杀马兴凡的动机便浮出了水面。
    香佩苦笑着叹了声,“原来如此,大人心细如发,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我杀马兴凡,的确是为了给妹妹红知报仇。”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悠远,回忆起当年的光景,“我出生在江南,从小家里穷,被爹娘卖给了拐子。一路辗转来到京城,进了醉香坊。后来有一次在楼里,我听见有人唱我们那儿的小曲,一问才知道,她跟我是同乡,叫红知。”
    香佩语气带着怀念,慢慢讲述当年那段浸满了血泪的过往。
    “红知年纪太小,被卖进来的时候只有十岁,鸨母让她给我当婢女,就像起翘一般。我把她当妹妹看待,哪里舍得让她做活?一心只想着,我烂在这里也就罢了,可红知还那么小,她有疼爱她的家人,无论如何她都得从这里出去。”
    “红知一天天长大,我心里越来越着急,紧忙物色能给她赎身的人选。可谁知道,那些嫖/客平日里对我情浓爱浓,我一提赎身,他们立马就变了脸。他们有的有家室,有的有孩子,就算有还未娶亲的,也没有一个肯把青楼女子带回家。我同他们说,要赎身的是我妹子,还没有梳笼过,家室清白,只要给她赎身,哪怕带回去当个粗使丫鬟都行。”
    “可是没有人愿意。”香佩回忆起过往,眼里渐渐漫上了泪光,“大街上随便买个丫头,使不了几个钱。没人愿意花高价买个进过青楼的女子当婢女。我不敢让红知出现在妈妈面前,每天把她关在房间里,不让她出来。”
    “直到有一回,红知听说我被人欺负了,急得从窗户跳出去找我。就这样,她在妈妈面前露了脸,妈妈看她长得水灵,便起了让她早点梳笼的心思。”
    “妈妈让那些老爷们在外面叫价,红知躲在厢房里,抱着我,哭着说她害怕。我说妹妹别怕,姐姐一定让你逃出去。我对着那些人千挑万选,最后选中的人偏偏是马兴凡。他自称被朋友强拉着来了烟花之地,第一次来,便对红知一见钟情。我只远远看过他一眼,见他年纪轻有学问,仪表端庄,又对红知一片痴心,给她写词写曲,还在红知跟前跪地发誓说会好好待她,便选了他。”
    “马兴凡没有银子,我把给红知攒的所有银子都拿给了他。只是这样还不够赎身的价,我就跟楼里其他姐妹借,大家一听是为了赎身,都把自己压箱底的首饰银票拿了出来。我想着一些银钱给红知赎身,另一些给他们两个以后过日子用,让红知把所有钱都给了他。”
    说到这里,香佩身躯都在轻/颤,“可谁知,那马兴凡是个坏心眼毒心肠的畜生,拿了钱就消失不见了。我起初想再等两天,妈妈却见钱眼开,早已把红知高价卖给了头发花白的老员外。我们手里没有了银钱,想另找人给红知赎身也绝无可能。那是大雪天,不到酉时天就黑了,老员外派人来接红知,我和楼里姐妹死命拦着不让走,被护院毒打。红知不忍心,哭着喊我们回去,她自己……主动上了轿子。”
    “我被关在柴房枯等了一日,第二天一大早,两个护院从后门抬着人进来,红知光着身子被人扔在雪地里。我哭嚎着扑上去,看到红知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十指指甲被人生生拔去,被打得血肉模糊,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啊。”香佩满脸悔恨的泪水,早已泣不成声。
    “要不是我当初被猪油蒙了眼,错把红知托付给了马兴凡那个狼心狗肺的畜生,红知原本还有一线生机。只要我们再给她找个好人家,只要有人愿意给她赎身,她最后就不会落得那般凄凉的下场。红知死的时候还那么小,她才十二岁,才十二岁啊!我怎能不恨马兴凡?怎能不恨他?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让他下刀山进油锅,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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