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可进到进入秘境那日,先举办的却是继任大典。
形制与流程,皆与往日万剑门遇袭那日准备得一模一样,万剑门弟子甚至不受控制地参与到那流程中,看到有无数人迎来送往,为燕无争庆贺。
而他居然也十分亲和,只是看到有弟子送了厚礼,总是问:“费心准备这些做什么?”
听他们一定要让他收下,便也只好打开储物袋,但众人却听到他对没有脸的女修道:“暂时存着,等他们哪日心疼了再来取。”
女修:“你将人想得好坏,他们既然准备了,自然是舍得的,就比如你那位好师妹。”
她哼哼:“那棵万年灵桦树的果实,有缘人才能摘下一颗,她竟然也送给你当礼物了。都不知你那些师弟师妹缘何待你这么好。”
燕无争笑:“他们待我自然是极好的。”他声音低缓下来:“否则也不会容忍我当这个大师兄了。”
女修原本是拈酸吃醋,闻言反而不满反驳道:“怎么是他们容忍你?你做这个少宗主,一要教习,二要保护,前年方恢筑基困难,所需丹药不是你托人炼制的?山水师妹好不容易突破化神,难道不是因为你带回的灵兽内丹?你们掌门前几年于寿命有碍,也是你拿出的神器。”
她小声:“我就不喜欢听你说这些话,人与人本该是相互的。”
燕无争低眸:“你说的是。”
应沧澜握住佩剑:“来了。”
“到底是谁.”
燕无争上前:“道友缘何在此饮酒?”
之前摆上的装饰还未撤去,燕无争临走前安置好的宗门大阵也仍然开启着,但宗门之中,却是血流成河。
其他人也看不清这面容,但隐隐感觉到有熟悉之感,直到程云看到熟悉场景过电般僵住,他们才看清,那人竟然是程云。
女修倒是生气:“我不与你说了。”
他也不久留:“那便祝师兄命途通达,一生顺畅吧。”
然后又说:“好了好了,既然此方秘境与你有缘,对你来说是关键求道之路,那我也盼望着你坚守道心。”她声音轻了:“早日回来。”
说罢留下酒壶,便不见了。
明明生得一副神祗之貌,仙音也渺渺,话却十分残忍:“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今日,你没有办法逃。”
燕无争:“倒也不曾。”
众人也提起心,然而入目却是继任宗主大典后第二日。
盛梳不满:“你居然质疑我的卦!”
燕无争很好说话:“师弟何必如此。”他顺便拿起了一壶酒:“不知道师弟有什么烦忧,我或可为道友解决一二。”
他顿了顿,不知道有好几个人因为这一声顿住。他神色终于浅淡,笑了笑:“我虽然不擅长卜算之道,但也只算过这一次。不论如何,应该会准。”
燕无争:“你若是也去了,我反而不能安心,盛梳。”
程云面色淡淡:“当不起这一声师弟。”他晃了晃酒瓶:“只是心里有些烦闷,不过不是为师兄继任宗主一事。”
程云笑了笑,并未作答,直到起身要离去时,才直勾勾地盯着燕无争:“师兄终于成为一方宗主,心情如何?可是十分得意,自在?”
而沈扶闻身形显露出来。
可不知是酒喝得太多,还是他认错了,这样看着,竟然辨认不出来此人是谁。明明他对宗门同门都十分熟悉的。
他真的有过片刻,是为万剑门与那位神祗般的仙君对抗。
宗门热闹到半夜,他将弟子一个个送回,要走时发现独步峰上还有一人在喝酒,看不清面色,但是身形潇洒,修为高深,应该是一等弟子。
燕无争终于意识到什么,试图再找到程云,最后还是没能找到。
女修不满,嘀咕:“还说他们非常信任你,你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不就很介意你没有第一时间相认吗。”
说罢,剑修身影便如流光中进入秘境,再也不见了,拿着隐身符的众人也终于现身,在另一个世界的方恢等人注视中叽叽喳喳,无一例外,都是担心燕无争安危的。
那人抬眸:“还没祝贺师兄成为宗主。”他拱手。
方恢还想开口嘲讽,睁眼却在秘境之中。
燕无争也微怔:“原来是程云师弟。”
燕无争眼尾鲜红。众人从未见过他这般剑气狰狞之相,恍惚间竟然觉得燕无争真的有过这一日。
燕无争:“好。”
这位坐于高台的仙君,终于露出了祂的真正面貌,低眉敛目,十分有慈悲之相,然而那清淡瞳孔中有的分明不是对此界的悲悯,而是对蝼蚁的漠然。
他原本想说,成为宗主只代表肩上会担起更多责任,但想想觉得十分冠冕堂皇,未开口,程云却已自顾自道:“不过不论师兄如何得意自在,不愿意认,我倒是十分理解的。”
他储物袋中有那么多人命牌,他原本担心秘境艰险,如此带走恐师弟师妹们安全有虞,没想到他们倒是十分洒脱,还叮嘱他要借他的历练看到秘境内风景。
他咳出血来,将倾的剑身都被染红,可他仍然不愿意后退一步。身后如山的尸体,几乎灼痛了众人的眼睛。
进入秘境前女修不满:“说了你一个人进去,卜算出来的结果很不好,再怎么样也要让我一起去!”
“是我自己心胸狭隘罢了。”
不出所料,仍然是万剑山。
只见宗门大阵中央,那斑驳血迹的执法堂上,燕无争眼尾鲜红,凝视着半空着的仙君,捂着胸口艰难开口:“你到底”
他也就顿了顿,浅笑更加明显:“而是,师弟师妹都如此信任我,你不能也信任我一回么?”
众人心中一紧,快步上前,看到眼前一幕,却倏地怔住。
燕无争:“非是质疑,而是。”
“哪怕今日不可,也有明日,明日不成,也有来日。”他抬头,咬紧牙关:“这只是秘境,只要我神魂不灭,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破局之法。你不会胜过我。”
沈扶闻望了他很久。
半晌才道:“这是不是只是秘境,燕鸣,你真的不知吗?”
说罢,仙君拂袖。
那一刻,将倾轰鸣,连落在血泊里的破阵都瞬间龟裂,整个世界从此崩塌,而燕无争就在这崩塌之中,看到了所有的往昔,与来日。
他将灵桦树的果实交给山水师妹,嘱咐她不要贪吃,下一秒她便被开胸剖腹,身死道消;
他教会杜无悔弩道,下一秒那弩道便被魔族调转,对准他心脏,转瞬间他便毙命;
他和程云把酒论道,下一秒程云便因为魔族围攻,咬牙挥剑,献祭了神魂列阵,将魔族一并消灭,自己也不复往生;
他听盛梳说那龟壳就是她此生不离的法器,下一秒便见那龟壳连同她的尸骨,寸寸碎裂,分毫未存。
燕无争剑心自然坚固,负隅顽抗许久,也未有动摇,看到这一幕幕,却踉跄数步,难以置信地想要上前。
再睁开眼时,满眼血泪,但淡淡金光萦绕在他身上。
那仙君满眼悲悯:“燕无争。”祂说:“这便是你的登仙之路。”
仙音缭绕:“此世不知多少年,才能成就一方天生剑骨,你可知此界灵气为何如此稀薄?因为天地精华都在你这剑骨之上,只要你成仙,这方为你存在的世界,便会陨落。”
祂看着燕无争:“你会在此崩塌境内窥破大道真谛,他们也会因你接连陨落,成就你的无上道心。”
“这便是你的道。”
燕无争喉间剧痛,他说不出话来,那受伤的双眼不知何时十分明亮,竟是那血泪浸透了覆住他双眼的布帛,将他一双本该受伤的眼睛洗涤得鲜红,仿若此方世界的阵眼,灼灼逼人。
而燕无争,这个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在他们面前与沈扶闻对话的人,嗓音低哑,震颤。
每说一句,他身上的金光便淡一分:“若我,不想要这样的道呢?”
沈扶闻垂眸。
“那你便会成魔。”
“好。”燕无争直起身,拿起将倾剑,众人竟恍惚不知是真是假:“那我便成魔。”
仙君未有反应,直到燕无争走下山去,才突然开口:“你可知她为何一定打定主意要跟着你?”祂说:“一旦成魔,便没有回头路了。”
但是燕无争的头,始终未回过。
众人心神颤动,竟然不知这方秘境演变的是什么,还以为结束了,才发现这居然才只是开始。
一开始燕无争的确是轻易便成了魔。
他天资卓著,又舍弃了天道赐予的成仙机会,轻易便入了魔,且修为日益精深。可他拦不住那日万剑门被血洗。
于是他献祭了自己的一部分神魂,扭转了乾坤。九生仪原本是窥探天机的神器,与天生剑骨融合,竟也可在这秘境中演化出一个个小世界。
于是第一世的时候,燕无争救下了李山水。
她对保护不了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十分愧疚,整日以泪洗面,最后入了魔,是燕无争了结了她。
第二世,燕无争救下了杜无悔。
他道心受创,终日拿不起弓弩也拿不起剑,借酒消愁,终有一日怨恨地问燕无争为什么不能救下所有的人,而后拔剑自刎,燕无争没来得及救她。
第三世,燕无争砥砺修为,终于救下了程云和盛梳两人。
可是程云恨他,质问他既然想借此道成仙,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而盛梳伤了眼睛,不愿与他说话。他问她怎么样才能阻止宗门血洗发生,盛梳反问:“为什么要阻止呢?这不是你的道吗?”
第四世,燕无争仍然没能救下所有人,但他选择和沈扶闻同归于尽。
他以为这次终于能阻止一切发生,但是沈扶闻问他:“为什么你轮回了这么多次,修为不退反进,你是在救人,还是弄巧成拙,精进了你的道呢?”
关键时刻他顿悟,咬牙想要自裁,但是来不及了,他仍然活了下来。
沈扶闻死了,但是整个万剑门已经是一片坟冢。
他立在执法峰上很久很久,那一日挖去了自己的剑骨,重来之后修为下降至化神。
第七次挖去剑骨,修为下降至元婴。第八次金丹,第九次筑基。等到第十次时,却又回到了渡劫。
他一遍遍地挖去自己的剑骨,毁去自己的修为,但提着将倾踏上培养他多年宗门的山门,看到的仍然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轮回了很多遍,每一遍都有很多弟子的命牌碎裂,他看着那些纹路,像是在看自己不再坚固的道心。
于是第二十一世的时候,燕无争找到了盛梳。他知道继任之后第二日,宗门便会被血洗,而他每一次都因为来不及走出燕云秘境,而错过救援宗门,所以他问盛梳:“你有什么最想要的?”
他经历了那么多次轮回,双眼仍然沉静,仿佛从未动摇过自己的道心,甚至喉间满是腥甜,身上血色弥漫,依然平静:“我为你取。”
盛梳欲言又止。
燕无争:“盛梳?”
盛梳:“只能许这一次吗?”
燕无争:“嗯。”
盛梳望着他:“我想和你结为道侣。”
燕无争轻声:“好。”
他们在继任大典上结了契,虽然十分仓促,但是所有人都觉得顺理成章,十分欣喜。
第二日宗门被血洗,燕无争抹去了盛梳的记忆,下一次再轮回的时候,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只知道摇着龟壳嘀咕:“我怎么觉得自己算得时而准时而不准的?”
第二十二世的时候燕无争找到李山水,问她最想要什么。李山水说:“我想要,一株年份久一点灵桦树吧。我最喜欢它的果实了。”
燕无争说:“好。”
于是他在那一日中杀遍了秘境中灵兽,浑身浴血将万年灵桦树种在了飞舟之上,并且为他们定下契约,每一世灵桦树都必须为李山水结一颗果。
第二日宗门被血洗,燕无争抹去了李山水的记忆,再也没有过问过那棵郁郁葱葱的灵桦树。
第二十三世杜无悔求了修为,燕无争便教他练剑,再也没让他摸过弩。宗门被血洗后他抹去他的记忆,没有再听过他一声师兄。
第二十四世掌门希望宗门安稳,他一日突破至太上剑法第八式,杀遍了周遭邪戾,血牢血流成河。他洗去掌门的记忆,不再拜掌门为师。
第二十五世时方恢想要修为如他一般高深,他赠他天生剑骨的一部分炼化成剑,为他们签订契约洗去他的记忆。从此方恢不必再跟在他身后追问修道的捷径。
第一百零八世,第一百零九世。
他几乎将此间秘境的轮回世界走遍了,知晓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愿,竭力完成。甚至可以依靠脚步声,便认出他们每一个人。
但他还是没能成功。
整个万剑门上下几乎无人记得他,他也将自己存在的痕迹几乎抹去了,下一个世界天道还是会为成全他的道心,而将他的宗门血洗。
加固宗门大阵,挖出剑骨,都没有任何作用。
燕无争的存在对于这方天地,就是啖尽这天地灵气与他在乎的人血肉的邪魔。
于是燕无争成不了魔了,他也成不了仙。只能在这秘境轮回中一遍遍消磨。
直到最后一世,沈扶闻终于现身,告诉他,有一个办法,可以保住所有人。
沈扶闻说:“以杀孽成魔。”
一旦背负了因果,天道就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人成神。他就会被天道舍弃。没有了燕无争,这个世界还会有第二个成仙的人,但不会再耗尽此界灵气。
因为至上剑骨,只有他这一个。天道供不出第二个燕无争。
燕无争答应了,但是他说:“我还没有完成文光的愿望。”
沈扶闻说:“燕国有你成仙,已经是占尽天时地利,他会因为你的连累而无法通达,命运多舛,甚至短折而死。而且,他恨你。”
燕无争知道沈扶闻是什么意思。再进入下一世,他便沾染了杀孽因果,没有了回头路,于是现在还可以回头。
但他还是摇头,说:“我答应过他们会回去。”
事到临头,他居然还笑了一下:“恐怕不只有文光会恨我了。”
他握着将倾,覆住了自己的眼睛。从掌心看过去,只看到淡淡的血色。
那里从前是繁盛的万剑门,是长长的登仙阶,是三十五座峰各不相同的四季景色,是后进弟子熙熙攘攘笑谈课业,是灵桦树在李山水摇晃下树叶飒飒作响,是杜无悔拿着弓弩战胜大比,是程云提着酒路过他洞府,是盛梳晃着龟壳说,我算得最准了。
他想。
还是我算得更准一些。
若是有人跟着来,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将人安慰好。
他生性不通人情,想来笨嘴拙舌,无论如何是也无法叫他们任何一人,叫她,忘记宗门血流成河那一幕的。
可是他没有带人来。
于是他便只要自己记住就好了。
他会永远日日夜夜地记住宗门一遍遍被血洗,记住他的剑骨从何而来,记住他的道心为何粉碎,记住,他是如何地踩在宗门的血肉之上,成仙。
他知道沈扶闻的目的是杜绝自己成仙。
还好,他从来就没有想过。
燕无争最后一次挖出了自己的天生剑骨。
这次他和沈扶闻立下了天地契约,他的剑骨永远归于沈扶闻,不论生死,即便有秘境隔绝,他的神魂也会掌握在沈扶闻的手里。
而作为交换,沈扶闻可以帮他成魔。
他用无数的杀孽为燕无争塑造了无上的,可逆转时空回到一切发生起点的修为,让他无论哪一生哪一世,都沾染了无数因果,不可能再成仙。
沈扶闻感慨:“经历了如此多世,你的道心竟然还如此坚硬,剑气如此清亮。不枉此界天道将你选做最后飞升的人。”
燕无争手撑在血泊里,神色有些空茫,神魂因为剧烈的痛苦而震颤着,没有什么意识。
但他听到有人喊他师兄,还是慢慢地闭上眼睛,伸手想去按剑。
沈扶闻好心提醒:“你的剑骨在我手里,不能再修道了。”
燕无争嘴唇挪动。他很想说话,但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他说:“无悔师弟说,想借我玉牌。”
沈扶闻不懂,侧头:“嗯?”
燕无争口中呕血,笑得极为畅快,他的眼睛仍然深邃沉静,剑骨在锁魂咒的烙印下一寸寸刻印进他的血肉里,将他整个人连同剑骨也变成了沈扶闻的傀儡,他却仍然在说:“宗门门规森严,只有玉牌才能通行,溜下山去。”
沈扶闻懂了:“你循规蹈矩,想来没人敢带你一起做这种事。”
燕无争:“嗯。但是很多世以前。”他瞳孔微微涣散:“杜无悔喊我去了。”
沈扶闻难言地看他一眼。不知道这么多世才被真的信任,得到的也只是下山被带坏一趟,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燕无争说:“下一世再借一个就好了。”
沈扶闻:“你没有下一世了。”
燕无争闭上眼。是啊,没有了。
但是师弟师妹会有了。
燕无争被推出此方秘境。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回到了进入宗门那一天。在长长的登仙阶下,他望见了掌门,望见了关山长老,望见了郁郁葱葱的山门景色,望见了那一日把酒言欢的独步峰。
然后跪在了沈扶闻面前。
“弟子燕无争,愿拜仙君为师。”
掌门和关山都不知道仙君是何时给燕无争下的锁魂咒,可锁定神魂的锁魂咒,在那一刻便已彻底凝实。
此一世,燕无争成魔,换此界不陨落。
他们也终于明白,对其他人,燕云秘境颠倒的是自我。而对燕无争,燕云秘境颠倒的是时间。
无可挽回的时间。
恍惚间,不知是谁收回手,低眸:“你此世注定冷心冷情,不可多沾染凡俗。”
登仙阶下没有往上迈一步的少年就此垂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