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程悦不愧是女主。
在程云和应沧澜听见盛梳这句话,还试图在这秘境里探究更多的时候,与这机缘注定有缘的程悦已经窥见了百相琉璃镜的法门,迅速传音给幻境中的众人:
“百相琉璃镜在千机变中曾记载过,是一种可以随意组装变化记忆的法器,它会根据入镜之人的记忆,生成不同的幻境。”
这些幻境会将不同的修士分隔开,像程悦,现在就没和应沧澜与程云在一起。
“但只有一个人的记忆幻境是破局的关键所在。找到这段被改变的记忆中不变所在,然后击碎它,就可以出去了。”
“我刚找到了镜身,现在你们都不要动,我这就捏诀,找到关键之人记忆所在。”
只有提前知道了这是谁的记忆,哪一段的记忆,他们才有可能靠近那记忆的核心人物,然后出去。
众人自然是应声,程云和应沧澜也只得停止关注幻境内容。
程悦没花多少时间,但却迅速停住,直到覃清水提醒她,她才回过神:“记忆幻境的主人,是燕无争。”
程云和应沧澜对燕无争都不陌生。
况且掌门与关山长老都曾教导过燕无争,若是他一开始便带有前尘,的确说不通
正当众人理不清这百相琉璃镜变化的规则时,画面变了。
方恢的剑在震颤。
仙君缓步走上寒冰阶,在云海秘境中飘飘摇摇,身影分不清虚实:“再动别的心思,我会杀了你。”
脊背挺直的少年未有质疑:“师尊。”
仙君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走了。
而那位仙君只是淡淡回身。祂实在是生得过分神仙相貌,只是一双眼,都仿佛蕴含此世间最广阔的大道。
程云和应沧澜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应沧澜说:“我们适才拜见仙君时,他的确像是怀有记忆的样子。”
他们对燕无争,其实都是有一些复杂情绪在的。
他直起身,那个少年的身形不知不觉在众人眼中,竟变成了那个对谁都只有淡淡一瞥,不甚在意的燕无争:“师尊倒也不必提前押宝在应沧澜身上。”
但也只是一刹那,他很快就在剑骨被剥离的瞬间想起了什么,那双沉稳安静的瞳孔霎时间有血光划过。
而后手一抬,嶙峋的剑骨就狰狞地显现在他面前,在那少年体内宛若蛟龙般不甘翻转。
沈扶闻仿佛听见他想说什么:“能逆转时空的,唯我一人而已,你倒也不用担心你的那些师长发现端倪。”
大雨中燕无争的剑法一步步熟悉,他质问先进入幻境的程云与应沧澜:“他不是带有前世记忆吗?为何剑法还是如此稚嫩?”
沈扶闻:“你的修为已是筑基,但剑骨还是不能炼化。”
如今他在这最高的毓秀峰上,迟钝地被唤起记忆,本能地捂住自己眼睛跪倒在地上时,只能听到祂收回手。
燕无争自然是极为痛苦,可是还是只是将痛哼声压在喉间,蹙眉茫然:“师尊?”
“师尊杀了我,还有别的天生剑骨吗?”
燕无争笑。
“我的剑骨绝无仅有,这一点,师尊不是早就知道吗?”
这一声,让幻境中众人想起在连绵大火里,跪在亭台前望着父皇母后尸首,听着那位仙人说“我要你仙骨”时的表情。
可是在燕云秘境的那一番见闻却完全颠覆了他们之前的猜测,不论是程云,还是方恢,亦或是完全不熟悉燕无争的程悦。
沈扶闻的面容看不清了,仙音却依然渺渺:“自身难保,倒还有闲情逸致,将多余的责任心也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祂侧眸:“你让我抹去你的记忆又有何用?不过是白费功夫。”
燕无争却轻声:“筑基修为不能抽骨,便等到金丹,金丹修为不能,便等到化神,终有一日,师尊会得偿所愿。”
燕无争入门一年,引气入体,紫云出观,宗门震动于他的绝佳资质,连那位仙君也遥遥一指,让燕无争去见他。
燕无争:“他们不是不相干的人。”
所以他们都很清楚宗门责问的那些冷心冷情,孤傲孑然并不算是污蔑。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上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燕无争。
他倒并非真的是恃才傲物,只是什么都不在意,因而也不把所有人都放在眼里罢了。
他蹙眉,也不知这是何缘由。
他们仍然很珍重他的天赋,尽心教导他,而燕无争如同一个真正的稚童,眼神安静地在师长指导下挥剑,身法飞转。
一个是同一位仙君座下的小师弟,因为资质略有些逊色,多年来修炼不辍,自然也是少不了被其他人与这位师兄比较的。
看着倒像是尽数忘却了前尘。
燕云秘境里燕无争捂住自己的眼。那里曾是万剑门连绵不断的四季景色,熙熙攘攘的后进同门。
他们也知道燕无争在世人面前的样子,便是在他们面前的样子,随意散漫,天纵奇才但也极为不在意世人眼光。
关山与掌门怀素真人并不知道燕无争重活过一世的事。
可是百相琉璃镜里的记忆明白得像是被浸湿后露出柳絮般一戳就破内里的宣纸,很快便将这记忆浏览完。
一个是与他喝过一回酒,在心底默默记着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一样窥见剑道巅峰的外门弟子,没有进内门时便把他当榜样。
燕无争说不出话。他浑身剧痛。只能咳血。
应沧澜手指一紧,猛然望向那位他名义上的师尊。
若是这样的人,为着当年仙君不复辟燕国,还利用他父母的仇,想要颠覆仙君庇护下的万剑门,其实并不是说不通的。
而后少年燕无争低头擦去身上的血污。
他的手还那么小,手中的剑也只是寻常的木剑,擦去血迹的动作更是慢,仿佛不容许任何污秽留在这身弟子服上。
灵气运转却极为顺畅。
可是之后,他就对准自己的喉间至腰腹的几个穴位,毫不留情地下手。
同一时间,众人也震惊地看着他的修为在渡劫与筑基之间摆动,最后慢慢地停留在了筑基期上。
应沧澜瞳孔微缩,忍不住想上前,但是程云比他更快,他甚至拿出了剑想打断燕无争的动作。
但是就如同天道都无法让燕无争屈服一样。
已经有了仙骨的人,没有受任何影响,只是漠然地看着自己的修为掉到筑基。
“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仙人的声音听不出催促,在众人耳中却宛若催命符:“天道一遍遍逼迫你成仙,你还将时间拿去教他们如何庇佑自身?”
“别忘了他们的劫难就是你。”
燕无争原本想就此离开洞府,听到最后一句,脚步慢慢停住。
时光飞转。
选拔少宗主的时候不少人将目光投注在没入门多少年,修为却已经到了一等弟子中翘楚的燕无争身上。
他还是个性很孤傲,不常与其他弟子来往,对人也经常不搭理,但关山长老和掌门都觉得他心性颇佳,即便仙君断言他冷心冷情,不能过分接触俗世也没什么要紧。
他们本来也不要求少宗主一定是人心所向,庇佑每一个同门,只是希望他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就如同他的本金剑“将倾”显示出的道心。
没人怀疑他本命剑的道心。
也没人怀疑他会不庇佑宗门。他只是懒得与寻常弟子交游而已。
少宗主确认之后,一些与他一道历练过,自觉比较熟悉的师弟师妹来送礼,他还是只是冷淡侧眸。
一点都不像那个在秘境里会无奈说是他们容忍我做这个大师兄的人。
但历练途中弟子遭难时,还是选择了向燕无争求救。
许是他刚刚历练完心情好,许是他也想要那灵兽的内丹,于是一剑霜寒,众人只觉眼前清亮,举世无双的剑道已经惊艳了所有人。
而高空之上的人收剑,转身就要离开,方恢在下面拱手说想要道谢。
他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师弟还是好好修炼罢。”
关山长老更看重燕无争这个师尊首徒,而非自己的弟子,全宗皆知,方恢只能僵硬地立在原地。
一直到宗门大比,他被燕无争打下台,才咬牙,抬头问:“敢问师兄,寻常弟子没有师兄这样的资质,便不配修炼吗?”
有方恢这样经历的弟子不止一个,然而只有他敢这样问:“缘何师兄对后进弟子一直不假辞色,不肯有半点耐心?我们原本不是.”
他原本想说同门,但望着燕无争毫无波澜,宛若在看跳梁小丑时,喝酒的动作,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越发愤懑。
“师兄天资再高,不也没有窥见大道,飞升成仙吗?!”他又凭什么看不起他们?!
他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他也知道天才不与凡人为伍并无什么不对,可是宗门弟子那样信重尊崇他,到头来他还是孤傲的魁首一个,方恢为那些弟子不值。
李山水师妹原本不修剑道,但被他说过一次后剑道上也有了精益,他仍然是这幅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他们难道是指望超越他还是什么?!
不过是也希望有其他宗门的后进弟子那样,有一个值得亲近的大师兄可以庇佑。
再说,他明明有能力却不肯指教
那一日该是有很多弟子心里怀着那样的情绪,望向那位大师兄吧。
但他只是拎着酒,转了转,便笑,只回了三个字:“凭什么?”
满门皆静。
就是这三个字,之后哪怕万剑门能习得太上剑法,天资卓著的人并不多,但奋发修炼的弟子也不少。因为他们自己的师兄都看不上他们。
但此时此刻在百相琉璃镜里再看见这一幕的时候,方恢竟然说不出话来。
没有进入燕云秘境之前,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不满和怨恨是错的。
背叛宗门夺剑而走的是燕无争不是他,他们为什么不能怨恨?
可是再经过那诸多世,连方恢都不知道,他是真的冷心冷情,还是经历了那么多世,心才冷了。
夜间。
燕无争在独步峰上和程云说完话,待程云醉倒之后,放下酒,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望向峰顶月色。
有人在晃龟壳,嘴里念念有词:“千魂草千魂草.”
眼看就要靠近,那人拔剑出鞘,将倾飞出去,轻而易举便将独步峰下的三株千魂草完整地掷出去。
那女修也豁然蹲下捡起来,一双眸子熠熠发亮,抬首:“敢问道友是何人?为表感谢,我给你算一卦吧?不准不要钱!”
“道友?”
任凭她在峰下如何问,他也只是按着剑喝酒,等她走了,他才动作顿住。
可没过多久,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诶,我的龟壳!”
他垂眸,将倾应声而出,将龟壳挑起,送至她面前。
“不会是刚刚那个道友吧?喂,大晚上的你坐那喝酒干嘛?下来我给你算一卦啊!或者帮我找找灵桦树也行啊.就差这一味原料了”女修嘀嘀咕咕。
燕无争没再沉默,拿起酒欲走:“你与灵桦树有缘,会找到的。”
盛梳狐疑地望着峰顶:“你也是卦修?”她还是没忍住:“你叫什么名字?是万剑门的吗?”
燕无争掌心微亮。
程云认得那光,是让他和众人失忆的那团白光。
但他只是侧头听了一会儿女修絮絮叨叨,等盛梳仿佛失去耐心,念叨着不会是个哑巴吧,表面上体贴,实则在暗地里骂他,才摇头。
他没笑,可万剑门众人却觉得,也是第一次知道,他们这位师兄原来这么喜欢笑,和盛梳认识的时候,他本该是笑着的。
可他却将两个人记忆抹去了。
程云终于知道那天晚上他忘了什么。
燕无争取出他的命牌,抹去了他们之上的命缘,然后一举突破至金丹。
这一次他没有再怕师长同门发现端倪,而让那位仙君抹去自己的记忆。
他一直记着宗门的大劫,孑然独行,一直到继任大典终于又快来了,那位仙君才终于道:“剑骨抽不出来,或许可用其他之法。”
燕无争没答话,于是第二日在继任大典上先那天道一步,自己袭击了宗门,夺走了可开启大阵的破阵剑,然后引走了万剑门的全部弟子。
沈扶闻说的方法明显不是这个,所以他说:“逆转天机,你会魂灭而死。”
燕无争似乎是偏头,他在那一瞬间望向独步峰上的众人。
有杜无悔,当然也有急忙赶来的程云。他已分不清这是秘境还是现实,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做到。
不过,天地契约会帮他记得。
于是燕无争听那位仙君说他想试试执法峰的执法阵,毁了他的修为之后,能不能炼化他的剑骨,他也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
祂说圆佛宗的无量尊者或许有方法炼化他的剑骨时,燕无争也只是在交织的灵力里咳血,然后上了飞舟。
祂说算到盛梳和他命里有缘——燕无争睁开了眼。
燕无争不允许祂动盛梳:“我会杀了你。”
沈扶闻:“她会炼丹。”
燕无争神思恍惚了一下。
沈扶闻:“说不准可以炼化你的天生剑骨。”
燕无争竟然到这个时候,笑了。
他已经知道自己差点将文光的愿望说出去,让文光发现。
不过还好,他下手的及时,没有暴露,他们到如今也不会知道,这很好,要把盛梳扯进来,他也不愿意,可是。
他咳得断断续续,声音嘶哑,满含笑意:“你在嫉妒我?”
沈扶闻:“嗯?”
燕无争轻声:“你为何要嫉妒我呢?”
他一直在笑,好像这样身上的血就不会流,也不会疼:“现在这一切,我都不会有了。”
仙君看着血泊里的人,看着这个曾经命里什么都有,甚至天道都愿意以此界成全他仙途的人,说:“是你自己不想要。”
燕无争喉间微滚,说:“不要告诉她。”
他闭眼,不敢再看自己一眼:“不要告诉她我变成了现在这样。”
师弟师妹说他孤傲冷淡,其实就连燕无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他什么时候变得面目全非,连想起那一声声师兄的时候,本能也是回避。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沈扶闻把燕无争交给了盛梳。
他倒的的确确没有被逼着吃断肠草。
只是盛梳成天鼓捣那些丹药,并不记得那位仙君迷惑了她什么,燕无争怕她被沈扶闻缠上,自然也是会偷偷吃的,吃得多伤得就重。
他还想要瞒着不让她知道,有一次终于是被她发现了,她眼睛都圆了,一直在埋怨他怎么什么都偷吃。
燕无争把头靠在她身上,掌心全是血,越咳越多。
但他偏了偏头,不让血滴在她衣裳上,而后用了白光。在那白光里,燕无争安静地望着她的侧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盛梳清醒过来:“你是谁来着?”
燕无争:“不是谁。”
他与此世剥离,是希望不管是谁,都不记得他是谁。
哪怕是师兄这样的称呼,也不要再记得了吧。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师兄。忘了才好。
李山水在典当处发现他们赠与那位师兄的灵器被随手放在山下一个摊子出售的时候,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
那些灵器本不是什么凡品,为何能一直摆到她出现。
东西被发现的时候,李山水还一直在找理由解释,想让师兄不被师兄师姐怨怼。
但他们各自把东西拿回去的时候,应该都还是怨的。
那就怨好了。
反正他已被怨过不止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