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应沧澜等人也曾担心过力有不逮,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将为祸这世间的最大蠹祸斩于剑下。
可他们没想到沈扶闻终于身陨的时候,说的话会是这样的。
仙人的白发在长空之中飘扬,而后随着祂不够稳固的仙格与仙身,慢慢地变化,褪落,成满头的青丝。
满目乌黑碎玉,就这样披散开来。
竟叫这仙人从遥不可闻的神祗,蜕变成了那个十六岁便入道的青年。
疏离冷淡的眉眼,也一瞬间恢复了凡间模样似的,仍然精致,但不再冰冷。他就在这洗尽铅华的怔然中,慢慢地笑了一下。
众人这才想起,沈扶闻甫一登仙的时候,乌发是还未尽白的。
登仙后的那百余年,祂不知经历了什么,才会青丝化作白发,连精致清绝的面容,都变得遥不可及,变成神龛上的塑模了。
祂说:“可惜。”
而沈扶闻白发散落,坐在毓秀峰的流瀑之下,水花溅落,夜色空明。
火光摇曳中,十六岁的仙者握着鸡子似的鹅卵石。手指修长,神情恬静。
祂轻轻低头,发丝掠过鹅卵石光滑的表面,在模糊的声音中,望向说话的人,弯眸浅浅地笑了一下。
谁知道,身世秘境一揭露,最后那个镜头的黑发沈扶闻,直接让盛梳梦回捏BJD娃娃,不是,捏马甲时候的蠢蠢欲动。
沈扶闻:“.”
盛梳:“然后我们在篝火烤鱼?”
道心秘境是因为盛梳用卦心去看了沈扶闻的道心才打开,也是因祂的道心仍不够圆融,秘境里的沈扶闻才会被击碎。
天空灰蓝却不显沉暮,那是一种类似于玉石剔除瑕疵,佛像沐浴华光,而显露出来的温润如玉似的完满。
盛梳就这样一边挽着长发一边回忆:“说起来,当时没有捏白发还是因为拿不准黑发好看还是白发好看来着。”
要说仙君,自然是白发才有感觉。
应沧澜和程悦是无法辨别自己看到了什么,只能沉默不语。
祂只是想回到那一夜,对让祂快点过来的人说一声:很快就好而已。
反正仙君前期出场很少,都是背景板来着,这么干也不影响。
而盛梳则是在看到仙君马甲还记得那次烤鱼的时候,心底也忍不住跟挠了一下似的,握住马甲的手。
仙君马甲安静了,垂下眼睫委屈地无声注视着本体,一看就知道在说:不能。
已经没有我们了。
秘境结束了,镜内镜外的人却都是欲言又止。
祂在自己的道心秘境里,早已看过自己千百次失败的这个结局,也早已看穿了自己道心不稳,无法飞升的事实。
盛梳开始头疼。
但她很快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刚刚那是我们的道心秘境?”
没想到百相琉璃镜中不变的存在被击碎了,记忆幻境还是一刻不停地将之后的记忆如数奉送完。
竟然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光是铺垫,还没完全洗白,能干脆下班吗?
但是黑发美人也很好看啊,尤其是那冷清精致的眉眼,如绸缎一般泛着荧光的乌黑发丝,灵气缭绕的仙境里他轻轻地睁开眼
所以最后几个马甲脑海内博弈了一下,一致决定,先黑发,等玩够了再换白发。
盛梳猛地坐起来:“那岂不是还要加班赶一个秘境出来解释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心?”
仍然是仙肌玉骨,与那鹅卵石相接的掌心,却氤氲出微粉的,不似仙人,反似凡夫俗子的色泽。
不是得道,不是大罗金仙,更不是什么悖逆天道。
沈扶闻:“嗯?”
盛梳心满意足:没错,这就是马甲多的好处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按心情来装扮。
但还是想烤鱼。
这竟然才是祂的道心。
并非九霄天宫,也并非天道在握。
知道要加班但还是想烤鱼。不能只烤今天这一次。
因着这是道心秘境,他们竟然窥见了沈扶闻道心圆融后的景象。
盛梳转头,燕无争马甲开口:“烤鱼吗?”
仙君马甲含糊地“唔”了一声,等分到了最喜欢的部分,才矜持地转头等本体捞起自己垂地的长发。
百相琉璃镜中的应沧澜等人也从道心秘境中出来,他们以为沈扶闻身死后,应该就能离开百相琉璃镜了。
然而动手的却不是被卷进百相琉璃镜中的应沧澜众人,而是沈扶闻自己。
有些事就是你不想就不会蠢蠢欲动,但你一旦想起来了,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燕无争马甲也抱过来:“我也可以COS白毛。”
白发已经有了,突然好想看马甲COS一下黑发怎么办?
仙君马甲眼睛都不眨,拿着烤鱼就扑盛梳怀里了,方便她揉头发的时候还乖巧贴脸:“COS。”
继任大典之上,燕无争翻掌将面前长老与掌门推开,拂袖转身。
他仍然未伤分毫,见死不救,踏破虚空坠入万鬼道之后,却是神魂都仿佛被强行拉拽出体内,有无数鬼魂阴灵在他耳边嚎哭。
他意识涣散地抬眸,看着将倾坠入了轮回,神魂变换之中,沈扶闻的脸与他的脸重叠。
是锁魂咒的功效。
燕无争踉跄着低下头,睫羽都被染成铁锈一般的红色。
他咳着血,声音模糊得几乎听不清,沈扶闻还要侧头,才能听清嘴唇挪动的人在说什么:
“她在哪?”
沈扶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你明知道你无法出手,为什么还想要忤逆我?”
祂在百相琉璃镜中,会那样恶劣地引导人心,诱导燕无争想让他走上歧途,有的时候又像是单纯的疑惑不解:
“你下山之前已经解决了一部分魔族,不论何人,都不会在遇袭中丧命不是吗?”
可他居然还想要出手。
燕无争只是伸手去按剑。
他神魂掌握在沈扶闻手里,可是道心不是。
他的剑气还在,剑意还在,可是燕无争却没摸到剑。
将倾察觉到燕无争的道心动摇,嗡鸣震颤,早已在不知何时,便已离他而去。
此刻的将倾或许是在剑冢,或许是在搜寻他的踪迹恨不能一剑杀之,但怎么都不会在他手边。
于是燕无争无力抵抗,瞳孔猩红,肩颈微扬,便仰面倒在万鬼窟中,顷刻被冤魂淹没。
看到这一幕的修士只觉得心都跟着战栗起来了。
寻常修士踏破虚空,即便不确定去处,也会随机到一处安宁祥和之所。
只有被天道厌弃,神佛不佑的人,才会好端端地,就走到了这三界不容之地,坠入万鬼窟。
鬼魂一阵阵嘶吼,但知道他的神魂不属于自己,到底只是撕咬,并没有吞没他的神魂。
燕无争的双眼失去光亮了。
他就在那充斥耳膜的嘶吼声中听到仙人渺渺道:“说起来,我也曾在万鬼窟见过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程悦抬眸望去。
那位仙君在尸山血海之上,是暗红天地间唯一的一抹白。
祂垂下眼睫:“魂灵到今日,算算也应该安息了。”
燕无争却不能。
因为他已经不属于这六道,入不了轮回了。
华光大作。秘境结尾。
众人的法器在这刺目光亮中都变得逊色。
而穹宇上方镶满珠玉的宝镜,仍然在不断地旋转着,最后将程悦身上的一抹黑气容纳入镜中。
有一女子的婉约声音入耳,像是器灵:“将你中毒的记忆收在镜中,日后,你便可随时随地解开你的毒了。”
程悦:“只有中了毒再把记忆收入镜中才可以解毒吗?”
她就不能一开始不中毒吗?
真盛梳假百相琉璃镜的器灵:“当然,不然我存什么?”她和马甲看什么?
程悦:“.”
所以到底是谁在那天的八宝饭里加了那么一根龙腾草啊!
让她中了一次毒就算了,这毒居然是叠加的,其他人和兔子精梅花精接触就没事,她就会被附身似的以为自己也是兔子精梅花精!
而且这中毒症状还充满了刻板印象。
程悦愤愤:“我都问过了兔子是不吃胡萝卜的!”
话音刚落,程悦才发现众人都奇怪地看着她。
程悦茫然:“怎么了吗?”
程云握剑的手指在颤唞:“他又想抹去我们的记忆。”他扭头,死死地望着应沧澜,眼睛已经红得不像话:“他一直在抹去我们的记忆!”
应沧澜沉默。
程悦也在应沧澜帮助下恢复了记忆。
原本她不做法术抵挡,其他人躲在结界中,等待百相琉璃镜的结契法阵完成,就是程悦提出来,看看这抹去记忆法术的效果的。
这会儿知道百相琉璃镜果然也被燕无争动了手脚,叫他们真的完完整整,哪怕从哪里出去都不记得在秘境和幻境中的记忆,也是沉默片刻,才道:
“燕无争已经被祂带走,想必会驱使这百相琉璃镜再做保险安排的,不过是他的一缕神魂罢了。”
到底能有多么强的执念,他才能独自走到今天,又为什么走到今天,还能孑然走下去呢。
只是发觉他们没忘,保险又试了下法术的盛梳:?
你们就非得记吗?
覃清水也喉间滚烫,捏紧手中水龙吟:“师妹的神魂也在祂手上.从此界出去后,说不定就会对师妹动手。”
如果祂真想登大罗金仙,神算子也是祂在筹谋的大能神魂碎片之一。
也就是说,再不救人,小师妹的神魂也极有可能就要被祂炼化了!
应沧澜:“事不宜迟,我们这就离开这里。”
转头时却发现杜无悔伸出手,将那本该毁了的纸鸢从不知何处召回了。
这纸鸢还是他为了查探燕国皇陵有什么异动而放出来的,没想到半道失去了消息,他还以为是燕无争动了手脚。
可是解决阴兵之后,他再看到这只纸鸢,能看到的只有少年燕无争提笔落款时,写下的称呼。
文光。
杜无悔捏紧手指。
从来都不是没有燕文光。
只是在他能够救下所有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所有人,都排除在这一幕悲剧外了。
盛梳他们出皇陵的时候已经是在流云镇的乌篷船上了。
这里莲叶遮天,小舟穿行其中,宛若世外桃源。
他们都有灵力,想凭空捏一团火烤鱼倒不难,只是就算一个是剑修一个是仙君,还是不免重演了之前炼丹的悲剧。
燕无争和沈扶闻,他们两个人轮流倒胡椒粉,总是把鱼的味道弄得十分辛辣。
仙君蹙了蹙眉,燕无争马甲更是默默地把鱼挪到沈扶闻那边让他去吃。
沈扶闻:。
盛梳本来是打算自己欣赏美景,然后从马甲那里感受一下吃鱼的快乐的,结果发现两个马甲竟然连烤鱼都烤不好,遂捋起袖子过去,让两个马甲一个负责扇火,一个负责观景。
她老烤。
沈扶闻拿着蒲扇思考了一会儿,忽而抬头:“可是这是灵力形成的火,不用扇。”
盛梳从善如流:“给你找点事做,省得你因为洗白不了的事心烦。”
其实是三个人心烦。
想到这,三个人都是悠悠地叹了口气。
燕无争已经没什么问题了,魔族少主身份的那个马甲也被他们拎出来提了一下。
但是沈扶闻,只有那一句话也不是事啊。
最重要的是,下一个主角团该去的秘境,就是沈扶闻身陨的般若秘境了。
虽然在进入般若秘境之前,主角团按理还会经历不少挫折和成长,但他们也确实没什么时间给他们塞沈扶闻的洗白剧情了。
而且因为最后那个别具一格的圆满道心,他们现在也没想出来沈扶闻应该往哪个方向洗白。
仙君马甲开始回忆:“所以我那时为什么要说那一句话?”
祂指的是那一句,若是你们还在,想必也会是现在这样的吧。
盛梳微怔,而后拿着串烤鱼,望着腾起的灵气火焰,沉思。
仙君马甲向来是分担到的思考任务最少的那一个。
在燕无争和盛梳在双开头脑风暴的时候,他直接放弃,就伸手想直接撕一片鱼肉下来,不出意外地被两个人都打了一下。
盛梳:“没熟!”
燕无争:“不烫吗?”
沈扶闻老实地收回手,过了片刻,默不作声地默契埋进本体的怀抱里,还不忘往燕无争那边要鱼。
盛梳:我说什么来着,就是惯的!
因为马甲多了,她有的时候总是不免把相似的情绪往一个马甲那里存放多一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马甲也有点偏好的特性。
比如燕无争,多的就是,累,不想说话。
自己这个本体,当然承担了大部分活跃的,敢于质疑的情绪和工作。
而沈扶闻就是比较被按捺着,时常蠢蠢欲动的情绪那部分。
这样分摊下来虽然轻松,但的确也时有分歧。
这样处下来,时常让她也有一种自己作的,怎么办呢,自家孩子,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的感觉。
沈扶闻安静地吃鱼,忽然听到本体问:“编织道心秘境的时候,你问的是自己最想要的吗?”
沈扶闻蹭着盛梳,嗯了一声。
他要编织幻境也必须得想好依据和情节的,因而卦心和道心相问,也是修仙界存在的,再正常不过的一种探问修士内心的办法。
他那时不过是顺应本心,仔细地剖析了一下自己最想要的。谁知道,会在最后被显露出来——
在幻境里,如水月色下,他和本体,还有其他马甲聚在一起,放松自由地吃烤鱼。
并且本体还招手,喊他过去贴贴。
想到这里的沈扶闻矜持地贴盛梳面颊,感觉不够还伸手,被想正事的马甲推开了。
盛梳努力忽略马甲的蠢蠢欲动:“我知道该怎么编,不是,怎么洗了。”
知道沈扶闻没在想这方面的事,她也没强求他思考,只是握住他的手指:“这个世上,只有主角团,才有可能消灭反派。”
无量尊者提到引劫雷,那也是靠应沧澜这个男主,当时立地突破,疯狂晋升然后指引雷劫往这边来,才发现还有沈扶闻这个没渡完飞升劫雷这个漏网之鱼,才有戏的。
但如果,即便是主角团都下不了手呢?
沈扶闻努力不去摸本体乱动的手指:“.可是黑锅很多。”
盛梳:“就怕黑锅不多。”
说完,他们就暂时离开了这一方桃源。
连片的碧绿莲叶在轻轻晃动中,又把小舟带来的涟漪忘却了。
只有那一方有些灵智的鱼儿聚集的水面,彰显出这里曾有仙人出现的事实。
飞舟继续往万里海去,而且是全速前进,原因是现在连无量尊者都找不到沈扶闻在哪。
而应沧澜等人回来后,也开门见山,说必须要拦下沈扶闻,否则燕无争和盛梳性命不保。
这几日应沧澜他们在秘境里经历了什么,万剑门众人都是在水镜外看得一清二楚的,自然明白,他们如此急切是为了什么。
这期间他们还摘下了万年灵桦树的果实,喂给李山水,果然发现她清醒之后,连升三级,连境界都稳固了很多。
况且,在万鬼窟那一问,众人其实也看了出来,那日燕无争不是没有出手。
相反,他出了手,甚至还因此被沈扶闻伤了眼睛。
但他悖逆了天道,舍弃了天命,能被怎么好好对待,之后便不过是被他们忘恩负义地报复,问审,直至最后修为尽毁,也逃不脱炼化的命运。
万剑门中也有不少弟子是在修习卦修的,日夜不停地占卜沈扶闻到底在哪,近日都有些心浮气躁:祂到底在哪,还想做什么!!
无量尊者也不是没有卜算,不过他不精于卦门,因此也只能摇摇头。
望着飞舟即将抵达的凡人地域,叹:“此事难为啊。”
横断城位于燕国北面,因为有崇山峻岭在此被截断,形成万仞千壁之貌,而闻名。
此地多居凡人,传闻这地貌是仙人途经,醉酒劈山所致,因此此地求仙问道气息也十分浓厚,来往修士也很多。
此地鱼龙混杂自然也是隐匿身形的好去处,但众人都不觉得沈扶闻会在此停留。
加之急着救人,没有心情寻欢作乐,也不过是在酒楼问了问消息,便预备离去了。
未曾想,却听到有人说囚车经过。
应沧澜等人停住脚步。
系统原本是跟不上宿主,一直被结界拦在外面,才想办法跟在主角团身边想找时机救出宿主的。
结果看到自己的提示,瞪圆了眼睛,想提醒主角团众人走进了秘境里,已经来不及了。
它被拦在了秘境外。
而秘境内。
“囚车?”
这秘境以城池为依托,即便是应沧澜都毫无察觉:“此地是凡人王朝统治治下?”
旁人听了他们疑问便道:“此地凡修混居,且修士多经过,自然并非如此,不过被押解的这个人,听说犯了大罪,即便逃到了横断城,也没有被那位陛下宽恕,因而正准备从此地一路押解回去呢。”
程悦奇道:“押解回去?那么远的路程?不会很麻烦吗?”
“这,我也不知。不过听说那人是个瞎子,想来想跑也是跑不了的。”
正说着,其他人都去看了热闹,众人商量一二,左右要等囚车经过,不如也去看看,或许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没想到却在那囚车中看见了一个满头青丝的少年,还是个修士。
约摸也就十几岁的年纪,但可能是修佛修,或者是心学的,虽看不穿修为,但气韵十分温闻,即便被押解,也只是垂眸敛目打坐。
似乎是察觉到有修士,他远远地望过来一眼,众人这才发现那人说的瞎子也不尽然。
他的瞳孔并未失焦,只是被什么符咒锁住了,有点像是金刚经一类的惩戒符文。
因而他虽然是修士,却被凡人的囚笼所禁锢,用不出法诀,也就逃不出来。
“被凡人关押,眼中却有惩戒咒,他这是,被仙门与凡间一道惩治了?”
应沧澜收回法诀,摇头:“不像,他身上并未有杀孽。”
他迟疑了一会儿。应该说,他身上太干净了,没有灵力的波动,也没有与天地亲和道气交融留下的痕迹。
如果不是知道那符咒只对修士起作用,他都要怀疑此人到底是不是修士。
覃清水下了结论:“有点奇怪,要不我们”
话还未说完,那个一直都很话痨,一直都喜欢凑上去找人聊天,还猝不及防就把人家底给问出来的刀修晋起已经走过去。
他面庞冷硬,看上去十分沉默可靠,然而刚从燕云秘境出来,不必被迫装聋作哑,符合对刀修冷淡的刻板印象,已经解放天性。
顶着十分正直锋利的五官,便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多大了?被判了什么刑?”
单看他的脸,绝对想不到这人是个话痨,还能用这么平静缓慢的语速一本正经的话痨。
那少年低眸望了他一会儿,半晌。他才收回视线,似乎是反应有点慢:“好吵。”
覃清水看着这一幕,忽然乐了:“晋起,我觉得他和你还挺像的,你们一起,肯定很有话题。”
囚车停下来了,负责押解的人似乎是忌惮他们是修士,又或许是单纯累了,骂骂咧咧地甩了一鞭子,才进了酒楼。
期间还腰间挂刀警告四周的人不要私放罪犯,倒是没警告到应沧澜等人的头上,便不见了。
应沧澜见状也看向那少年。
他并未被打到,只是掌心握着那鞭子,似乎在看什么。
晋起再问:“你为什么被抓?”
又看到那鞭子:“他们为什么打你?”
少年闻言,缓慢地转头看向晋起。因着那眼睛的问题,倒也算不上看,不过他五感应该很好,可以准确捕捉到晋起所在的方向。
他终于摇头,声音也很平缓:“不知道。”
晋起很有耐心:“那被抓呢?是为什么?”
少年再想了想:“不知道。”
程悦刚中了蒲公英精的毒,因为中毒时辰还不够,百相琉璃镜拒绝帮她存入,她只能一边抓着覃清水的袖子怕自己走着走着就飞起来,一边尽可能地抓住空气中的柳絮,给所有蓬松的小可爱一个家。
闻言:“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想了想,仍旧是那个速度:“为什么要什么都知道?”
晋起终于退回来,一脸正经地问应沧澜:“他会不会是因为性子太慢跟不上功课才被师门惩罚的?”
应沧澜蹙眉,显然也发现了这少年所着服饰本有形制,只是看不出是何宗门。
他也只能道:“看你状况,应是被冤枉了,你若是想离开,我等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若是不想,我等也可帮你申诉一二。”
他们在凡间历练行走,本就讲究守望相助,再说了,不知为何,这少年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不知这是不是又是何人阴谋,很难不多思考一二,带在身边,还可以观察一二。
少年慢慢地想了一会儿,结果等到衙役都吃完酒菜出来了,他才慢慢摇了摇头。
黑发垂落在囚牢之中,像是淤泥中蔓延横生的花:“不用了。”
众人:“.”
甚至觉得问他为什么都浪费时间了。
覃清水回头和他们打了个商量:“要不直接劫吧?”
她掏出买的龟壳算的卦,指着上面卦象:“龟壳说这个人和师妹与燕无争有关。”
覃清水是出了百相琉璃镜之后才认真学的卦,对于这卦象众人都很有怀疑,但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应沧澜他们都没说什么。
正准备出手,不,甚至还没出手,那衙役就脸色大变,将人丢下跑了。
百姓倒是并不害怕,围在囚车身边,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要救这个人。
应沧澜还没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心头略有些奇怪。
没想到抬头发现覃清水打开了囚牢门,他还是坐在囚牢里,望着他们,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要不要下来。
“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少年想想一会儿,被覃清水拍了一张加速符,略顿了顿:“不记得了。”然后再对覃清水的方向说:“对我没用。”
覃清水:“这不是会快点说话了吗。”她手一挥:“管用就行。”
“噢。”少年慢吞吞地把符摘下来,覃清水又贴了一张。他再摘,她再贴。
“我刚刚好像说了贴了没用。”少年似乎是终于茫然了,没说,表情却很分明。
你为什么还要贴?
没有不满,就是单纯疑惑。
覃清水把符拍牢:“哦,前面几张都是加速的,这张是防止你动手的,行走江湖,要多点手段。”
少年常年行走修仙界,这次是第一次到凡间,没听说过什么江湖,自然也无从得知覃清水就是随意套了武侠话本子里的壳子,虚心请教之后,很有礼貌地把加速符贴回去了。
覃清水看了几眼,很是惊奇。
少年回答:“行走江湖,要多点手段。”
覃清水:“.”这怕不是个学无余力,被师门赶出来的后进弟子吧。
不管怎样,衙役不真心押解,他们也就把少年带出了囚牢,但不知如何安置。
应沧澜便代表他们问:“我等还要乘飞舟去往圆佛宗盛会,不知你有何目的地?”
如果没有,一起上船倒也不是不行。
程悦吹了一朵柳絮,提醒他:“要钱!”
应沧澜默默地解下储物袋。他有。
少年似乎没听清,问了几遍,他们要坐什么法器,去哪里,但最后还是一知半解。
就连晋起这个话痨都懒得回答了,抱着臂:“就是出门打架,你要不要去?”
少年看看他们一行人,这时也不知是该说他懂还是不懂:“打架不好。”
覃清水揉揉额头。
应沧澜只能问:“你是哪里人?”
少年想了想:“不记得了。”
得,什么都不记得,天又黑了,他们商量一下,看没找到飞舟,也不好丢下少年一行人御剑,便在城外宿下。
修仙者吸收天地精华,并不讲究幕天席地,不过他们看着少年安静地坐在黑夜之中,总觉得这样在野外睡是在欺负人家好好教养出来的小弟子。
最后还是默默地覃清水回城去买铺盖,他们试图做个简陋的行李架。
晋起烧火。用法诀烧。
少年很感兴趣,看个不停,等晋起烧完,点燃柴堆,他才矜持地问:“怎么做到的?”
一行人大为惊奇:“你不是修士吗?这也不会?”
少年摇头。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师尊说不用会。”
“那你是什么修为?”该不会还没引气入体吧?这样就被惩戒了,真是罪过。
少年想了想,没答上来,等到晋起将被褥铺好,准备给他单独造个结界的时候,他才轻声问:“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修为,你能教我吗?”
这反应,也太慢了。
晋起很有些服气,第一次看见比自己还慢热的人,蹲下来看了他一会儿。
发现他面容稚气未脱,不过瞧着的确不像是凡人,毕竟这修士气度摆在这里的样子,极有可能是什么大宗门宗主或是长老的私生子。
凡人生下,不适合修仙,偏偏又在修仙宗门长大。应该很少人和他说话才养成这个性子吧。
晋起于是点头道:“可以。”
他直起身,被少年拉住。
他又开始矜持发问:“明早有豆浆吗?”
晋起:“.”
四处话痨探听这么些年,他就没见过有人比自己还能自来熟和得寸进尺,但看他身形清瘦,想了想也道:“我去买。”
“噢。”少年放下手:“晚安。”
晋起揉揉额头,抱着刀睡下了,心想这是什么事儿。
第二天应沧澜等人发现晋起尽职尽责地买了豆浆还有其他早食,十分惊奇。
因为他们都辟谷了,只有少年是新加入的,自然也能想到是为少年准备。
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从未正经修行过,竟然还在乎凡俗这些吃喝,看着他喝完准备启程。
他放下:“没有城北的好喝。”
众人:“.”覃清水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捡回来一个麻烦。
程悦拽着师姐的袖子说悄悄话:“肯定是家里这般待他,他才如此坦然的,像是那等.”
想起什么,又不说了。
覃清水知道程悦父母收养了一个孩童,结果那人忘恩负义,将魔族引入她家导致父母亲人横死的事,安慰地拍拍他的手。
晋起似乎很感兴趣:“你想要?我去买。”
覃清水都没想到晋起这么好说话。
然后,在晋起跑了三趟,又买了城南的蓝布,城西的花雕酒,还有城中央的拐杖之后,覃清水叹为观止,表示: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爱好分布得如此位置平均却又毫不相关的。
晋起却已经得出结论,把东西放下望着那少年:“你在学他们吗?”
他又整理了一下措辞,摇头:“不,你是听到他们讲话,所以想学他们对我们提出这些要求。”
少年安静地望着他,那瞳仁浅淡到看不出神色,但莫名让人觉得他在认真听。
“第一个是一对母子,小孩闹着要喝城北的豆浆,是在我靠近你之后听到的。
第二个是一对友人,相约去买城南的蓝布。
第三个是在衙役喝酒的酒楼,有一个醉鬼醉醺醺地高喊城西的花雕酒天下第一,所以你想要。
第四个是蹒跚的老人,儿子要接他回家,他说你想要接我回去不如先给我买副拐杖,不然就让我入土。所以下一个,我猜是要让我送你下葬了。”
这话颇有些诡异,少年却认真纠正:“是入土。”
晋起:“.”他罕见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还是应沧澜说,没有区别,少年才点头,表示知道了。
应沧澜又蹲下来,在这少年面前认真道:“你没有出来历练过?或者说,你不懂如何和人相处,之前的十几年,你都在闭关中度过吗?”
这其实只是一种委婉说法,实际上这少年如果真是什么修士与凡人的子女,但又不幸恰好没有那个资质,不被认可,被关起来十几年不让他出入是可能的。
修者不知凡几,这样的子嗣大能也去不缺,大宗门不会让他们丢了他们的脸。
甚至他身上没有杀孽,却被如此押解,也可能只是因为,宗门要举办什么盛会,不肯让他出现才如此作为罢了。
怪不得,他听到万剑门和圆佛宗,都如此陌生。
少年低下头。如此情形倒让众人觉得,本不是他的错,也不必如此苛责。
没想到他却道:“我不知道。”
他继续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就不能学吗?”
他抬头望着几人:“我不能跟着你们吗?”
行吧。
左右飞舟就在城外,他们走几步路就到了,倒也不必必须御剑飞行。
但是又走了一天,还是没到。
到了晚上的时候覃清水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傻了:“不能御剑,就不能用传送法阵送他过去吗?带个凡人用仙法瞬移不是很简单的事?”
众人:“.”
也是。
于是当晚决定和少年说,他们即刻就往飞舟赶去,没想到却遇到了袭击。
是入魔鬼,一种正道修士入魔之后就会产生的心魔,这种心魔是不会依附入魔的修士而存在的,相反会在凡修交界地带游荡,引诱修士并使他们到更深的魔界地带去,算得上是一种会使修士主动入魔的阴毒存在。
而他们这次碰到的尤其多,几乎令应沧澜众人都难以应对。
他们只能将水龙吟飞出笼罩住那少年,让他乖乖地别动。
少年倒也听话,只是到了后半段,程悦不慎受伤的时候,他忽然望了一眼,然后抬手,却不是袭击那些入魔鬼。
而是无师自通地解开了水龙吟的屏障,然后将那些咆哮怨毒的入魔鬼,全都吸入了掌心!
众人都是历练过不知多少次的修士,自然知道入魔鬼的厉害,再说他们也不能随意解决入魔鬼,他却能将入魔鬼以身体镇压。
“你到底”
应沧澜按住他手腕,仍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他皱眉。
覃清水的问话也进行不下去了,别开视线。
少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等应沧澜站起来,抬头望了一眼。
应沧澜这才发现他身量是真的不高,寻常十几岁的少年,应该也比他更挺拔些,他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眼里还有惩戒咒的少年罢了。
应沧澜皱眉:“下次不要这么做。”
他又顿了顿:“待到了圆佛宗,我会请无量尊者为你寻看。”或许可以解开惩戒咒,和刨除他体内的入魔鬼。
少年这次没问他听不清的词是什么,也没噢,入夜裹着被褥的时候才低声:“我惹祸了。”
晋起没睡着,靠着树睁开眼睛:“你又学谁了?”
才道:“你没有惹祸,只是不要随便地用你这个能力,这样不好。”
晋起一开始不知道少年在学谁,但听少年下一句明白了,这不是明晃晃的那个要糖葫芦结果被揍了的小孩吗?
“我会改的。”少年:“我保证。”
晋起:“.”他有些无奈,抱着刀闭眼想,谁要你改,你连你错在哪了恐怕都不知道呢。
他们继续赶路,但不知是不是飞舟遇到了袭击,他们竟然用传送法阵传送了好几次,都没寻到飞舟的位置。
应沧澜御剑出城,也没发现飞舟在哪。
晋起见少年在看飞剑,想问:“你想学吗?”
少年:“师尊说我不用学。”
晋起惊奇:“你师尊原来会教你?”
众人都看过来,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听少年提起他的师尊,但是第一次发现这师尊竟然还做了个人。
至少少年这模样不像是被精心教导过的样子。
少年像是第一次被这么多道视线注视,不知道该看谁好,想了想,颇有些矜持望着最想学点火的晋起那里道:“嗯,我师尊很厉害。”
厉害这个词,他居然也会说。少年有些惊奇。
“那他为什么在你眼里下了惩戒咒?”晋起指指他的眼睛。
少年没懂,听他们解释完惩戒咒的作用,才摸了摸瞳孔下方,轻声:“这不是我师尊下的,这是我自己。”
“为什么?”
“不记得了。”
果然,众人叹息。
既然飞舟找不到,少年也不能长途跋涉,他们索性继续在山林中休息,这一次是靠近那横断城外著名的截断万壁。
从远处看,那山高千仞便如同巨剑一般,近距离观摩,更能感觉到此处磅礴险峻,直下三千里。
晋起兴之所至,舞了下刀,少年低着头张开手指,在按照晋起说的,找到摸索灵气凭空点火的办法。
晋起回来,坐在他身边:“不是说了,惩戒咒不解开,你用不了灵气。而且,你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修为。”
少年:“修为很厉害吗?”
他习惯学会了一个词就频繁地用,这些天晋起都习惯了。
话痨但冷硬的刀修想想,也学着他说:“应该很厉害吧?仙人能改天换日。”
少年说:“我师尊好像不能。”
晋起:“那自然,修士也分修为高低,修为高的,应该能吧?”
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定,刀修一道很少得道飞升的,他也不过是喜欢罢了。即便是得道飞升,也没有见他们用过什么手段。
只有一个沈扶闻,也是蛇蝎心肠。他是修士,虽然不如应沧澜是万剑门中人,体会那么深,但也是同仇敌忾的。
少年不知道想什么去了,一直到晚上,才忽然想起来:“我好像知道怎么解。”
“嗯?”
“惩戒咒。”
惩戒咒实质上是佛门,也就是佛修用来警告弟子不要犯贪懒嗔痴欲等戒条,而有的惩戒法诀,本身维持时间也不会太长。
用了也是为告诫修士修炼那么久才有如此修为,不过一个惩戒咒便可禁了你的修为,可见修士也不是修为高了便能为所欲为。
当然,这种惩戒咒也必须是高修为对低修为修士下的,否则根本禁锢不住。
修仙界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他们都不会解,倒不是因为修为不够高,而是惩戒咒下在眼睛里,担心随意解了会伤了他的眼睛。
这些日子虽然谁都没说,但也看得出来,少年虽然不通人情,但也是养得十分好,不娇气,但也不该平白无故这么伤了一双眼。
加之他很可能本身就不精于修为一道,只是体质特殊(凭空消灭了入魔鬼),不解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解了还不知道会因修士气息引来什么魔鬼蛇神。
因而他说要解,众人都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应沧澜道:“那你便解吧,我们为你护法。”
阻拦一二倒也不至于被什么人盯上。他们实力还是不俗的。
没想到就是这一护法,出问题了。
他们遇上了魔气东行。
入魔鬼,好歹还有实体,而且是修为够高道心够稳就不会被缠上,实在打不过,离开这地界也就罢了,入魔鬼也有心智,不敢随意靠近修士群居的地带。
而魔气,却是修为高深的魔族孕育滋养出来的,如灵力一般,会主动侵入人五脏六腑,让你中了魔毒后,除非不使用灵力,否则必然走火入魔。
说白了,魔气这种东西,就是一旦有了,和灵气交融,就糟了。
所以修仙界为什么那么忌惮魔族魔修魔兽,这一系列与魔有关的东西,还有走火入魔的修士,这都是因为,魔气很难被解决。
更别说魔气东行,这意味着这魔气很足,而且如灵兽潮般,不是轻易能被抵挡得住的。
应沧澜也没想到只是去寻飞舟会遇上这等险境,第一反应便是传音给覃清水让她用水龙吟将那少年送出秘境,没有想到,扭头却发现,少年已经不见了。
应沧澜:“晋起!”
他还要去通知其他城镇立刻打开防护法阵,或可阻拦这魔气一二,晋起与那少年最熟悉,应该可以找到他。
晋起的家乡就是毁在魔气中,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但想到那少年,还是咬牙,折返回去了。
一眼便望见,身后魔气翻滚,而那少年还在低头研究怎么点火,一瞬间怒从心起:“什么时候了,还在学什么用法诀?!”
一路上他教他那么多遍点火咒,他不还是没学会!
或许是知道他生气,少年很安静地没有说话,被他带着飞奔地跑,动作也有点不稳。
但他还是过了片刻,低声说了句什么。
晋起暗骂了一声,将刀变大:“带着他去找应沧澜。”
玄铁刀立刻就要走,万万没想到,却没能动,因为少年按住了它。
那顺滑乌发散开,露出一双解开了惩戒咒的眼。晋起没怎么见过这张脸,但对于这双眼睛,实在是太熟悉不过,当即咬牙切齿:“沈扶闻!!”
少年安静地望着他,似乎不知道他在说谁。
等他不再对付魔气,而是转而对付起他来,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嘴里轻声念着什么,还是看不清。
紧接着他就被掀翻了。
刀是晋起的,不可能放过这个居心叵测待在他们身边的人,但少年只是撑着流血的掌心爬起来,望着晋起,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出手:“烤鱼。”
“你说什么?”
少年念叨:“点火,烤鱼。”
但晋起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魔气就在身后,面前的横断城终于打开了防护法阵。
应沧澜等人已经入阵,还在传音让晋起进去,晋起消息传不出去,知道或许就是沈扶闻想要杀了他,故意拦截,便也管不了背后的魔气了,握住玄铁刀,猛地向下劈下——
就是这一瞬间。
刀剑的锋锐之气划破了少年毫不设防的双眼。他下意识捂住流血的眼睛,感觉不到疼似的,轻轻地望着指缝间流下的粘稠的鲜血。
而后再抬头。
万千魔气倏地停住,在靠近晋起那一瞬。时间定格。
晋起浑身僵硬,不知道沈扶闻为什么不挡,为什么要化作十几岁的少年潜伏在他们身边,为什么途中有那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杀了他。
细想起,其实他们被卷进秘境几次,沈扶闻都可以轻易杀了他们。但他明知道他们洞穿了他的阴谋,还是没有动手。
晋起不知道他心中的“祂”已经换成了他。
少年只是茫然地张张嘴,他很想做出一个符合正常人的反应,像是撒娇说要吃糖葫芦,或者耍赖不走,或者嚎啕大哭?
但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什么都忘了,还是他生来什么都不会,所以想了想,还是犹豫地伸手去拽晋起的衣袖。
晋起本能地想甩开,忽然看见眼前出现一簇火花。
双眼流血的少年笑:“你看,点火。”
他似乎又疑惑了:“火呢?”
他将指尖倒转来倒转去,想起什么,还想去找鱼。
晋起心里挣扎数息,还是在少年低头去地面上找鱼的时候,在地面上越来越多的粘稠血液中,挥了刀,这一次少年还是没有躲。
但停滞的魔气却疯狂地朝少年涌去。
就像是——当初他吸收了那些入魔鬼一样。
他眼睛染血地坐在那,还在燃着指尖的火,还在找那条鱼,可是再抬头的时候,晋起已经不见了。
他们出了这个秘境。
应沧澜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发现自己置身八卦阵中,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以城池为依托的秘境,是大能经过,也须得走上一遭的大型秘境。
包含的道法千万,他们没在里面失忆已经是他们道心足够坚定,但显然,沈扶闻的道心是不够坚定的。
可笑的是,秘境外沈扶闻是那个高高在上,十六岁入道,所有人都需得仰望的仙君,秘境内,他却还是那个少年的样子,乌发垂地,双目流血,跪在地上神情模糊地在找鱼。
晋起本来很担心自己被沈扶闻骗了,连累应沧澜等人,等看到他还在秘境中,找那什么该死的鱼,就是咬牙,从未如此气恼自己被轻易愚弄错信过。
可是下一秒,沈扶闻就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像是终于留意到自己的伤。
他的指尖也染上血,他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伤了,只是怔松了很久。
“没有鱼。”
他低低地说了一声,下一秒,就对自己下了惩戒咒,流血的双眼就此失明了。而秘境也结束。
他们还没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发觉,曾经收入了沈扶闻道心秘境的百相琉璃镜疯狂地震动起来。
而后下一瞬间,就发现,原来沈扶闻的道心秘境根本就没有结束。只是那时他们还没读懂沈扶闻道心,没办法窥见全貌罢了。
百相琉璃镜响起来:“燕云秘境颠倒的不止是燕无争的时间?”
众人很快明白,为什么百相琉璃镜会这么说,为什么已有仙人之能的沈扶闻又会跌进这样一个秘境里了。
他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沈扶闻。
他仍然出身在那个商贾之家,仍然天生冷心冷情,仍然在十岁生辰那日看到漫天的大火。
但是溺毙金鱼的滚烫池塘上,有一个人囫囵爬起来,捂住了他的眼睛,然后轻轻地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沈扶闻的面色有些怔松。
他的手和她比起来小小的,因为刚在火中炙烤中显示出流离的粉色,而女修的发丝垂落下来,拂过他的面颊。
有点痒。沈扶闻想。
盛梳抱住了他,轻声安慰:“别害怕,别害怕。”
接着就是一阵清亮的剑气,燕无争踏足这里,看到一片废墟之中的小公子,和捂住他眼睛的女修,蹲下来,肃清了他们身边的灰烬,火焰,扫平了一切,然后伸出手:“我们先离开这里。”
应沧澜真的不想去深究这个故事,但他想他能很快便明白这个故事代表的含义。
这代表着,在沈扶闻成为清河仙君,在他再次出现在这片废墟,被万剑门剑尊带走之前,他曾经见过燕无争和盛梳。
没有经历过百世轮回的燕无争,和没有被他收入门下的盛梳。
他神色微怔。想到沈扶闻最后说的,若你们还在,心忽然战栗般收紧
沈扶闻没能被他们带走,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最后沈扶闻最后还是进了万剑门,但这个故事里的沈扶闻很显然比他们在道心秘境里看得要完整得多。
他会模仿别人的言行举止,会试图去理解别人的笑叹根源。
他会安静地在冥想的时候看着一朵花,也会在翻看典籍的时候慢慢地垂下头发睡着了。
但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两个人让他觉得他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应沧澜看着在独步峰上教沈扶闻练剑的燕无争。
是因为他被罚的时候有人跑到毓秀峰上给他偷偷送吃的。
因为他看不懂心法的时候在旁边用将倾教他。
因为他打瞌睡的时候,有人会轻轻地帮他把逶迤的黑发给掩藏起来,不被藏书阁的长老看到。
那位藏书阁长老是一个严苛冷面无情的卦修,看到他们偷偷摸摸地让沈扶闻在藏书阁里睡觉,冷哼一声,倒也没管。
等少年醒了,盛梳就假装她已经把后面的都看完了。
沈扶闻就会低头看一会儿,然后试图晚上加班。
加班是不可能加班的,燕无争和盛梳虽然找不到回去的办法,但也会下山历练,路见不平仍然会出手。
沈扶闻虽然总是学不会法诀,但也会被他们拉着出去,在旁边观察和记录灵兽和剑法的特征。
沈扶闻登仙前,曾有人疑问沈扶闻以心入道,又不用剑,又不用卦,那他是怎么参悟的。
即便是纯粹看破了大道,也要有相关的经历,才有可能登仙吧。
这自然也被用作之后质疑沈扶闻根本没有登仙的一个点。
但是在那些万剑门,剑尊都以为沈扶闻只是一个人默默修行的日子里,是燕无争和盛梳一直在带他历练。
盛梳还感慨:“你连个火都不会生,以后出去历练谁管你。”
沈扶闻看了看手,又看了看篝火。面容精致的少年尝试以法诀驱动,结果燕无争鱼都烤完了,他推出去的掌心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反倒是他散落的长发,差点被篝火点着了。
飞瀑之下,点点流萤环绕之中,盛梳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把他的头发给撩起来,一边随口感叹放在凡间,你都快加冠了,成年了,一边把烤鱼递给他:
“你说你,什么都不会,以后该怎么办呢?”
沈扶闻默不作声地看着逗他的盛梳。直到燕无争回来,他才伸出去另一串鱼。
燕无争顿住:“你抓的?”
少年点头,刚安置好的长发又滑下来,他默默地低头继续研究点火,不管盛梳拨弄他的长发。
燕无争看了眼巴掌大的鱼,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走到旁边去烤了。
盛梳就教他点火的法诀,比晋起教他那个,还简单一点,但沈扶闻可能真的没什么天分,学了好久还是没学会。
他有耐心,盛梳也不催。
等到夜色真的完全笼罩下来的时候,盛梳才伸了个懒腰:“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你烤的鱼。”
以后不管历练到哪里,天涯海角,秘境内外,盛梳看到鱼总要这么感叹一句,弄得少年总是在吃饭的时候看心法典籍,然后又默不作声地放回去。
不出例外,一个都没学会。
燕无争:“你可能不适合学法诀。”
少年:“学剑。”
盛梳无奈:“你就不能选个你会的吗?”
她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燕无争:“我,卦修,念法诀的,师兄,练剑的,你学一个我们都不会的,这样才互补啊。”
少年不高兴了,安静地看她一会儿,自己修炼,再进秘境的时候,居然修炼到了化神。也会使用灵力了。
但接下来的秘境却不是化神就可以解决的。
他们在这方秘境里遇到了漫天的魔气。
若是秘境开放,此界必然被魔气淹没,而封印秘境,需要一个渡劫期修为。
燕无争去了,但是魔气还在翻滚,于是盛梳也去了。
他们在这方秘境里遇到了很多人向燕无争求助,向盛梳哭嚎。
但最后燕无争和盛梳舍弃修为封印秘境的时候,他们还是没忍住破口大骂。
因为秘境被封印了,秘境里面的他们就出不去了,他们会和魔气一起陪葬。
沈扶闻的一头青丝褪成雪白,他拼了命地晋升修为,但追不上那两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秘境入口关闭,伤及五脏六腑,几乎呕出血来。
但最后秘境即将消失的时候,他还是看到了盛梳。
她让他不要害怕。这场大火他们察觉得可能晚了,即便秘境关闭,也会烧到秘境外。
沈扶闻瞳孔猩红:“让他们都死。”少年的白发缠在她的手指上,想拉住她:“别管他们。”他喃喃:“别管他们。”
可是他拉不住。
盛梳说:“可是我不能不管他们呀。”她轻声:“这就是我的道。”
沈扶闻知道,这也是燕无争的道。但是他讨厌这样的道,于是他说:“都死好了。”
如果他们都舍弃了修为也拦不住,那就让此界破败好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尾猩红,几乎入魔。
盛梳还没见过他情绪这么崩溃的模样,揉着他的白发,低声笑说:“但是,应该还有一个办法。”
她快死了,但还是很温和地笑,像是那天在沈家庭院遇到他一样。
“我和师兄的修为,加起来不能庇佑此界,但换一个你,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少年几乎挣扎开,但是被盛梳抱住,她轻轻地说:“听我说,我和师兄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们从来都没有问过你的名字,没有告诉过你我们的生平,是不是?”
沈扶闻落下泪来:“骗子。”
盛梳:“不骗你。只要你活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我们。”
他眼尾沁出血泪,摇头:“找不到。”
沈扶闻哑声颤唞:“我找不到怎么办?”
盛梳:“我答应你,不会找不到。你要是找,就找一个叫燕无争的人,找一个算卦时准时不准的卦修,盛梳”
沈扶闻的白发也被她抱住:“等你找到了,我们就会回来。”
于是盛梳消失的时候,沈扶闻面前的这个世界也毁灭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茫茫不知处,走了不知道多少年。
他的修为再无法精益,白发无法再回归青丝,但他一直在大雪里走着,跌倒了数次,一直到走回到万剑门。
走回到宛若新生的第一个世界,他想,我要找到他们。
于是他开始努力修炼,或许是因为燕无争和盛梳在最后把全部修为给了他,他修为精益得格外快,很快便登仙。
但是登仙没有让他窥破大道,没有让他遍寻世间也找到那个叫做燕无争和盛梳的人,所以他踏遍了九州,一直在寻找。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和燕无争命格完全一致的剑修。
掌门问应沧澜天生剑骨有多少种用法,其实应沧澜知道的没有多少种,最大作用便是塑造仙骨,帮助他人羽化登仙。
但他不知道沈扶闻要的原来是燕无争的神魂。
他想以燕无争的神魂,和前世燕无争的命格,换回前世的那个人。
所以他想要盛梳的神魂,也只是想要回前世的那个盛梳。
“可是,他怎么就不懂呢?”
覃清水看得眼泪都出来了,气得眼眶猩红:“救了他的就是师妹和燕无争啊!是回到过去的师妹和燕无争!”
虽然她不知道师妹和燕无争为什么会忘了这件事,但他为什么能忘了呢?
为什么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还能下那样的狠手。
他千方百计修炼,道心几乎圆满,不就是想悖逆天道,回到过去,回到小师妹和燕无争身边吗?
“大概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就和小师妹与燕无争同在此界。”
小师妹和燕无争当时也不知他们是回到了过去,可能只以为他们进入了秘境之中,浮生一梦,而沈扶闻却牢牢地记住了那句并非此世之人。
所以那几百年,他一直都在想着去找他们。一直到最后,已经放弃了希望,决定用他们的神魂来炼化一个过去的盛梳和燕无争,换他们回来。
应沧澜更是闭眼。
他听说大罗金仙有逆转时空之能。他费尽心机,竟然也只是想要回去。
他想要和他们一起。
“除了燕无争和小师妹,也再没有人告诉过他,他还可以等。”
应沧澜看向秘境中那个一遍遍陷入秘境里,想要学会点火烤鱼,想要给卷入秘境里的修士烤鱼的少年。
他不知道那些人早已不是燕无争和盛梳,只是把他们当做他们,一遍遍地想要等他们回来。
可是这个世界的沈扶闻是等不到的。
他感觉自己心脏被掐住:“如果他不将燕云秘境的轮回摆在师兄面前,此界就会崩塌。”
所有人都是浑身冰凉。
到那时。到那时,他就再次眼睁睁看着师兄,师妹,和这个世界毁灭在自己眼前,就再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