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神第一次被燕无争拦下后其实并未沉睡很久。
    在天地未倒转前,祂就在人间找到了魔君。只不过时机晚了些,魔君已不是轻易便可被抹杀的少年,已是魔族敬畏的君主。
    但祂还是要杀。
    神就这样走入了魔界。
    祂要杀的魔君是上一任魔君被封印后,重整魔界,试图侵扰修仙界的上古魔族的一支。
    祂活了太多年,不知道世人对长生有什么渴求的,不知道生死之间有何不同。
    也不觉得若是谁人的命运出现了一点点偏差,身上的因果少了那么一点点,就不该为此界延续而丧命了。
    直到祂见到那个少年。
    魔界无光,血月四季当头,魔界的氛围自然是无法不阴森得了的。
    神恍然。是了,八鞘一族只有一只。回到海里去不过是他的本能。
    魔君体温越来越低,很难想象习惯了冰冷海水的躯体会被这样的冷逼得颜色全褪,冠冕上也结了冰,神在思考那些黑色的珠子怎么不碰撞起来,为这个魔君小小地解个闷,或是提醒他该给菩提浇水了,虽然他怕水,但是魔君的触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菩提。
    他不想掀起战火,他只想保护魔界那些同样不好战的人,一直到,他再也无力保护魔界这些人,有暴戾魔族动了坏心思,他用了大力气将他们镇压,神从没见过这只八鞘这么疲惫,疲惫到所有触手都虚化了,无法化作实体,他头顶的冠冕也不再晃了的样子。祂从他出生起便在等着他为祸三界然后杀了他的那一天。
    可眼看着那只八鞘从手掌大小,安安静静地盘踞在角落,长成现在这模样,竟有一丝舍不得。
    等魔君再回来时,触手明显萎靡了许多。
    然而他所谓的罚也只是少浇点水。根本威慑不到神魂们任何。
    他意识朦胧,强撑着一口气:“我本来该回到海里去。”
    能掌控万千魔军,为祸三界的魔界君主,也本该是个恶贯满盈,狡诈阴险的东西。
    神终于低眸,轻轻地拾起那片叶子,看到深蓝色的触手逐渐失去漂亮的颜色,随他的瞳孔一点点地黯淡下来,轻声说:“你怕水。”
    他终于有了片刻回光返照,视线清晰,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影,他不知道是谁,不知道祂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也许是来杀他。
    魔君莞尔,小声地说:“但是我怕死,所以一直不敢回水里去。”
    他竟在魔界这噬人心魄的地方,种了一株菩提。
    也有稍微有些心性的时候,他就会不顾自己魔君繁复的黑袍,冠冕还在头顶摇晃,轻轻地装相说:“再看就不给你晒太阳。”
    等发现他的懒洋洋不是因为性格如此,而是近来受的伤越来越多,伴心跳动也有所不济之后,便留意起他神魂的状态。
    有神魂探出头来担心,他神情不动,和少年时候一样可靠:“无妨,他自己会好的。”
    有神魂没被人间灿烂的烈阳照到,他就会压低声音,半点没有威慑力地懒洋洋说:“小心魔君罚你。”
    等寒冰自他胸口碎裂,她才看清,这魔君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手伤人。他的触手也在冰冷寒意中蜷曲着,护住了那棵小小的菩提树。
    菩提绿叶婆娑,摇曳着不算明净的光影,而魔君头戴冠冕,单手撑着头,徐徐睁开眼,几条触手就缓慢探出来,轻轻地拍了拍菩提树下的绿叶。
    深蓝色的表面留下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痕,触碰到伤口的触手会猛地蜷缩起来,然而魔族偷偷摸摸地送上伤药,他也不用,触手一卷,给了其他那些来不及回护的魔族,自己就坐在大殿之中,轻轻地晃着触手,等它自己痊愈,十分随意。
    八鞘作为魔君的心腹之一,能承担起魔界的重任,自然也是强的。
    魔君不知道这是谁,但是到了生死关头,他也无力去辨别是不是该说了,本能让这个统共才活了二十多年的魔君低哑断续地“嗯”了一声。
    修仙界容不下无转世之机的神魂,魔界更容不下,他要种下这棵菩提要耗费的不止看顾它长大的心血,还需时时刻刻提防,回护使得这些神魂都不消散,才有可能使他们再世为人。
    神有点好奇。
    不知是谁的神魂蜷缩在那个角落,被提醒后翻滚下来,躲在菩提叶下,轮转的血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他——
    女修将剑拔出来,看到魔君并不暴怒,眼睫也只是颤了颤,就已预感到什么。
    仙人的目光轻逸中带着静默,扫一眼过去。
    可他保护魔界从不是生杀予夺,使得两界水火不容,天怒人怨,很多时候,魔族来喊他,他也只是轻轻一扫,将魔界与修仙界之间的封印加固,便回了。
    那些神魂全都睡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睁开眼他们就能重塑身体。
    祂想祂有一点被说服,看到菩提上聚集的万千神魂,又觉得这一点大概可以更多,不过祂不通人情,具体如何做决定,还需仔细斟酌,但回到洞府的时候,发现剑修没有在往日在的地方练剑。祂将菩提放下,想将八鞘放回海底,起身的时候发现了剑修的残魂。
    有魔族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也不生气,也不怒斥他们,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触手轻拍扶手,意思是,我应允了。
    但祂踏碎虚空时,只能见到阴冷红光下,枝叶颤颤巍巍,明明不可能长得好,却舒展开琉璃枝叶的菩提。
    神听不清,祂靠近,听到那只八鞘伸缩了下唯一的那只触手,感觉到冰粒在地表摩挲,那些修士开始手足无措,有人在争辩杀他如何了,即便他没伤人他也是魔,是魔君。“回去,就可以让下一只八鞘出生。”
    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要培育灵植自然需要阳光雨露,即便是菩提这样的神物,但他从不懈怠,自己卷起黑袍罩在头顶,也要怕烫似的伸出触手,小心翼翼地让菩提转个圈。
    魔族便将他的话当做了保命符,迅速地通传至魔界上下,魔族高枕无忧。
    他带不出下一只八鞘了,但是,他想在那个干净的地方安眠,那里没有光,永远都是一片蔚蓝。
    他也原本不用死——魔界的叛乱镇压只是让他受伤,可他还养着菩提,不会轻易魂灭,但他命中注定的浩劫来了,他的伴心耗尽了气力抵挡不得,他的触手也不可能化作分魂为他续命了,救了那么多人的魔君,到头来只是死在正道宗门的一剑之下。
    魔族如蒙大赦,吞了吞口水:“不,不知道魔君打算何时动身。”
    临渊:“你可以带我回海里去吗?”
    魔君的声音犹似少年时,清朗低缓,不习惯居于高位的生疏被抹去,却也没有带出更多的盛气凌人,他只是静默平缓地低头碰碰菩提,便说:“待会儿便去。”
    原来他还会带菩提出去晒太阳。
    神带上八鞘的遗骸去找剑修。
    那不是魂,只是,散去的一点残念。
    神偏头,想了想,带上了临渊,往残念来的地方去,越靠近,便越能感觉到那残念里是一个怎样的人,和祂所识差别不多,仍然是那个端方,温和,有礼,公允的剑修。他不愿意成仙路上沾染任何人的性命,便自绝于此,但也并非无端自戕。他的悟性太好,未成仙便已在冥冥中感觉到自己的来路如何,于是他困在心魔中了。
    剑修死在代替他的剑修剑下,一剑穿心,侠肝义胆,只消片刻,湮灭无痕。温热的血在修仙界甚至不算值钱。因他们都认定剑修是欺世盗名之辈,不屑为他立碑,也不可能在意他的尸骨,于是神需收敛尸骨的人又多了一位。
    神魂消散,肉身零散,致命的一剑没有摧折剑修的剑骨,但他尸身被抛掷于独步峰下,跌摔冲撞之间,双眼血色淋漓,握剑右手只剩手腕断骨。
    一片狼藉,是最不体面的死法。神能感觉到他的一片丹心。
    但丹心护不住他的生平,也不能解决他的身后事,神想世人都在追求大道,可不认可大道,即便是仙在成仙之前,也是可能受这般那般折辱的,可惜剑修没有成仙,可惜剑修成不了仙了。
    夕阳西下,神收敛了第三人的尸骨,并非祂主动去,而是有人传唤,祂原本觉得不解,燕无争不愿登仙,是因求仙之路血腥无比,可这第三人可以与祂沟通,缘何放弃这通天坦途?等到了才发觉,音修还没有坐化,她请祂来只是为看一看这世间。
    “看看这天理纲常是否失衡。”
    神知道她要殉道:“你为何殉道?”
    音修抚琴:“皆因道不平。”
    神想说话,在祂原本拟定的纲常里,她也是要死的,身为名门正派,流淌着魔族血脉,受这恶孽因由摆布作祟,伤同门毁音宗,还自立合欢宗,传播阴邪心法,戕害普通百姓,种种因果,罄竹难书,纵这因果受了些影响产生了变化,道也因为天道介入,发生了些许偏离,也改变不了她作恶多端的事实。
    但音修不是来让祂求生,她是想赴死。
    “我找不到我的道。”清风吹起音修斗笠下的纱幔,吹起花海波澜,无限涟漪,可吹不动音修的一颗无情道心,神这才发现她的道心生得这样好,按理早应该圆满,飞升。但女童捧着一束花进来,被音修伸手接过,轻轻地放在琴弦边上,这天地也没有要渡她飞升的迹象。
    神问:“你改变了她们的命途?”祂又想起自己带着的菩提树。这个世界还真是多怪人。
    音修轻轻地揉揉女童的头,生死面前,将相胆怯,但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世人畏惧的修为,面对这一日竟然也能面不改色,实在是仙更像得道仙:“功课如何。”女童摇头晃脑,胆子比从前大得很:“师叔祖教我们习字,还有教我们心法,我学得最好。”
    她懵懵懂懂:“要我念给你听吗?”
    合欢宗如今上下和谐,只有立宗的音修不被称师祖,但她也不在意:“好。”女修念得很好,隐隐有愿力,可见她天赋之高,这心法原本也与那等教人合修的淫邪心法无什么关系,女修听了,只觉得耳清目明,莞尔,重又低头:“做得不错。”
    女童支支吾吾:“姐姐,阿奴想拜你为师。”
    她不是第一个,音修隐约记得还有一个叫做采云的孩子,她们都这样小,这样胆大,这样富有生机,她不后悔以一宗之气供养她们的生平,改变她们的命数。若有反噬,她就是这反噬。“时机该到了。”
    神轻轻,看懂了她在做什么:“她们在恨你。”
    合欢宗不会是个正道宗门,如此篡改天机的行径,不披在为非作歹的皮子下,就有一万个理由被发现,禁止;因果也不允许一个人无休止地挥霍他们的宽和,一旦暴露就必然有人承担这样的怒火,无情道要飞升,也只差这一点功德了,但这点功德也可以换她在不连累旁人的情况下陨落。
    她可以偿还这因果。
    仙人衣袖精止,恍惚中觉得有谁也这样做过。他成功了。
    所以音修也必然成功。“我道大成,不在世人认可。”她目送女童离开,看见封印地禁制缓缓闭合,眉眼间仍浅淡:“我也无需他们记得。”于是神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应了她的请求,抹去了那些女童身上缠绕的因果,祂也可以抹去她身上的。但直到道消,音修也没有这样说过。
    被斫的琴到断裂之时,琴音仍然是纯澈清亮的,不为任何折她音色。
    直到暮色。神收敛了最后一人的尸骨。她本可以不用死的。前两人魔君和音修,都是祂算出来必然会使此界因果失衡的魔头,祂尚且都停顿思考了,面前的女修只是一个天资过分出色的卦修。
    祂还记得。
    神慢慢地走上高台。
    这洞府是她亲手雕琢的,十岁那年她被宗族弃在荒山之外,浑身上下摸遍了,想起自己宝贝得不行的罗盘带上了,紧紧地抱着,度过了那个风雪夜。然后第一次听到了祂的声音。
    神在女子安静闭目的尸身旁边坐下来,用久经岁月的神思回忆。大约只是无聊了,或者是淡淡一瞥,女童本该因这其中蕴含的天地灵气而觉悟无穷,可她偏偏尚且满心稚气,抱着罗盘,缓声问:“你是谁呀?”
    又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神学着他们的模样闭上眼。已经有些不想再回忆了。
    但水往前流着。
    女童的成长与魔君不大一样,神关注魔君,担心他成长为祸患,只每固定时间去看一眼,可看出他变化,长高了还是变坏了,声音冷了还是仍然喜欢低着头种种那棵绿植,女童,神静了静,有点喧闹。祂不觉得吵,只是心平气和地认为这频率有些高。祂毕竟也是第一次遇到可以每次算卦,都有百分之五十几率碰到自己神识的修士,问的还是一些祂也不知为何会有人问的小问题。
    女修身旁的灵气因为神的到来而凝滞了,罗盘也寂静,虚空中却仿佛有个女童吃力地搬着龟甲,碎碎叨叨,反复权衡。
    捂着眼睛,放下双手,眨了眨之后若有所思:“这卦象结果是可以吃的意思吧?”
    神没忍住:“你已辟谷。”女修的身世有些奇怪,似遭人篡改,宗族积孽深重,这会报应在她身上,因而抵消了她救人的功德。女童的轮回次数不多,每一次都因救人而死,按理说应该投胎到大福之家,一生圆满,说不定还有情投的道侣,可以立地飞升,不过杀孽太重了,为了让她活着。
    她需为此付出代价,不过不用死。
    女童七八岁,脆生生地:“可是我馋呀。”神于是又说:“给你罗盘不是算这些。”
    谁会与一个神问这些?祂看了眼过去的算卦,觉得下次被她问到大可不必让她算得这么准,让她勤加修炼些,少与自己接触——女修已算了第二个卦,灼灼地翻看卦象,碎碎念:“老爷爷吃什么呀。”
    神还以为在说祂。结果才发现是捡到她的老爷爷。命数将近。哦,她又想救人,可惜抵消不了她的因果。
    神保持不说话,看着她将馒头掰碎下来,喂进去,正欲离开,罗盘上摆了一小块馒头。女童双手合十:“天灵灵地灵灵,不对不对,不管啦,教我算卦的老爷爷,你也吃呀。”
    “今天会下雨吗?”“不会,你要占卜天象?”
    十几岁的女修眨眨眼:“哦,我要钓鱼。”
    “今天有没有修士路过?”“无。”
    “多说一点嘛。”“你要求仙?”
    女修摇头晃脑:“求仙有什么好的,我有卦卦算准的本事,直接摆个摊就可以了啊。——我要救人。”她这时候总会正经些:“吴水县突发洪水。”
    神想说这会弄乱你的因果,但看到她模样,还是没说。十几年的光阴太短,对神只是弹指一挥间,但祂说要走,卦修却磨磨蹭蹭地不肯算最后一卦好久,才问:“以后我算卦还能每一卦都这样准吗?”
    “也不算太准。”神预备送她最后一卦,对于凡人修士来说,神明的眷顾不是好事,她的因果也不会令她有好报。但,是个好命格。
    女修想了很久,想说出自己最后一卦算什么的时候,神用自己的神息看到了她的因果,她的孤星命格导致遇到的人全都横死,她的累世因果导致她为同门厌恶,她的屡屡应验卦算,让她被天涯海角追杀,的确算不上善果,但至少可以寿终正寝。神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
    但女修的卦算得那样好。她能沟通到神,皆因她想沟通到。
    她看到了,但看的不是自己的,是那卦象中其他人的。她的脸色变了。
    神要游走天地,神要平衡因果,神要收走那么多恶徒的性命,祂无法将全部视线倾注于一个凡人之上,祂也无法在她不卦算的时候,接触到她。于是神安静地消失了,祂在旅途间隙思考女修今日又在算什么,缘何运气这样不好,自分离后再也没有叫回过自己一次。
    祂来看了。女修死了。
    这样的安宁,神不必窥探过往,都知她是如何死的。窥探天机,消耗太大,何况是连累数人性命。她承受不住。也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靠吸纳他人神魂来维持性命。那样皎洁剔透的一颗心承受不住了。祂没去看的日子,她自己碎了。连回家看一眼都不肯,她轻易地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一卦也没有算。
    神安静地坐在她为自己开凿的洞府之中,安静地思考凡人的性命缘何结束得这样快。这洞府里的一桌一椅,一碗一筷,都是祂看着她算了卦,挑了自己喜欢的花色采买而来。祂知那法器是她在历练中九死一生得来的宝贝,这法器是她过生辰时素不相识的摊主送她的贺礼。过去不过十余年。
    只是弹指一挥间。
    神开始思考,祂是不是一定要让所有人都死。祂是不是一定要让魔君死去,不管他的菩提,让女修死去,不管合欢宗下的那些女童,让剑修死去,即便知道他无意与自己相争登仙。祂是不是,看不到女修算最后一卦,即便祂料定,这一卦一定是祂来襄助她?明明生死如朝露,神明轻易不插涉。可祂竟留恋起几个凡人的生死了。
    祂本来是要为此界安和杀了这些人的,但竟产生了一丝动摇,就是这动摇:让天道趁虚而入了。
    神陷入了第二次沉睡。
    祂竭尽全力,保留了神智,留下了心魔在下界代为执掌话柄,神本身则在沉睡中养精蓄锐,顺便思考这数百年算出来的结果,有无更改的可能。但祂错了。就是在这次沉睡当中,祂的心魔被天道卷入无尽的漩涡,玩弄于股掌之间,祂和祂要杀的人有了宿命般的牵扯。
    祂的心魔不再只是冰冷的心魔。
    祂的心魔结识了剑修,知道了剑修是燕无争,女修是盛梳。祂于半梦半醒之间见到了那个祂没有多看几眼的少年魔君临渊,看到他在阳光底下蜷缩着想遮住裸露的触手,嘴唇干涸,却还是轻轻地遮住了一株萎靡的灵植。祂于意识到自己职责之前,明白了雁禾的道心,看穿了所谓合欢宗与它背后竭力支撑它的无情道,昆仑琴。
    祂于数百数千数万年的静默后,忽然认识了几个人。祂于神不清醒的沉睡里,改换了祂冰冷公允的道心,叫自己因为那几个人的存在生出了一颗凡心,知道了何为生何为死,何为,不可为。祂终于知道燕无争为何与自己争执那个不可为。
    剑修一字一顿:“若你是凡人之一,便知生死,善恶,轮回,是山一样重的鸿毛,压在一人身上便可叫他生不如死。”
    可祂已经无法回头了。心魔被天道主宰,陷入这样可怖的轮回,间接抹消了祂的神格,祂唯一能做的便是赶在自己彻底陨落前,和燕无争一起,让他们从天道的胁迫下摆脱出去。
    祂指点了多年大道,头一回知道,命运不是这样非黑即白的事,头一回晓得,若是命运定下了,要救几个人这样的难。
    祂救了那几个人,因而损了自己的神身,甚至连累了一个燕无争。可是不要紧,神生了万年第一次这样轻松自如,这样快活地觉得,菩提很好,合欢宗很好,她要算的卦也很好。谁人是正谁人是反,谁人是善谁人是恶,本来就不是由高居天地之上的神来判断的事。
    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该被惩戒,自有他的生平来言说。
    神该湮灭。因为祂做错了,祂不想再做错。
    第一世的时候燕无争只是借天道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要杀无辜的人,临渊只是想保护魔界与修仙界不起战火,雁禾只是想改写那些女童的命途,却因祂的意志被抹杀,祂意识到他们无辜时,已经晚了,菩提树和合欢宗尚有留存,但祂眼见无辜之人的下场,动摇了道心;
    第二世的时候祂再醒来时,本体沉睡,清醒的是心魔。
    心魔投入沈家的轮回,十六岁登仙,做了清河仙君,受了天道蛊惑,结识了真正的剑修,卦修,音修和魔种,为了寻燕无争和盛梳倒转了时间轮回;
    第三世时祂与剑修卦修见面不识,心魔被卷进了天道的阴谋漩涡里,只能与天道博弈,却被天道轻易愚弄,造成如今这秘境中燕无争陨落,临渊横死的局面;
    第四世时祂妄图与燕无争蒙蔽天道,却仍然没能救下临渊。
    一直到一切显露端倪,心魔才恍然回忆起什么,终于破局。祂本是神,不可能和真正的凡人一般无力挣扎,只能做天道操控下的棋子,但祂也没有气力再做更多了。这四世祂都不能算是做对了,自然也该承受做错的后果。
    而且,选定一个比天道更加可信的继承人。
    神的视线投向一直处在封印中,同样是以心入道的雁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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