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合欢宗之外,发现合欢宗修士动向的清音宗也匆忙来禀报宗主。
为首的女修少宗主林霁手持软鞭,焦急对宗主韶光道:“师姐,我们的人来不及,让合欢宗将他们掳走了,到现在陆裳那里还没有消息,是不是.”
韶光才用神识探查过,只是往日那合欢宗处于荒芜之地之中,有陆裳灵力痕迹,她总能轻易探寻,虽不能窥到内里,但也能感觉出来一二分谷中是否平和,需要清音宗出手相助,但今日却是一反常态,花枝繁茂,仿若从未被合欢宗邪宗之气荼毒过也就罢了,陆裳的灵力痕迹竟也被什么包裹。
她久不与雁禾接触,不知那是与沈扶闻同源的灵力,轻松地压下了陆裳制造的幻境,但心里依旧满是不祥预感,蹙眉片刻,下决断道:“联系合欢宗内的弟子,记住,不要冲动,保全自身最为要紧,确认那些孩子与陆裳她们的安全之后,再做计议。”
林霁称是,要走时却被韶光喊住,她凝眸:“你的伤还没好.”
林霁捂住手臂,惨然一笑:“宗主放心。”她神情坚定些:“从前不辨是非,是我受了她蒙蔽,日后我绝不会再这么愚蠢,轻信她人,几乎丢了自己性命。”
想起那一日雁禾被封印,自己被她勾去拦下那一招,她声音犹有些哑:“留着这伤,叫我长长记性也好。”
莫要以为什么人都不会变,也莫要以为,话说得好听便证明雁禾这个大师姐做得称职了,除却将自己与师姐从苦海中救出来一回,日后的每一遭,她都做得极为不称职。不是韶光师姐和自己容不下她,而是雁禾容不下如今不受自己控制的清音宗罢了。
林霁去了,韶光灵力消耗有些严重,撑着桌案起身,才要去调息,便感觉弥海一片震荡。
雁禾侧眸看了她一眼:“你去吧。”
女修悄然按住腰间法器。如此一来,他们运转灵力时便不会被那心法操控,也不会想要转投其他道而入道无门,只能囿于邪修这个身份一辈子无法挣脱。更要紧的是,没有了“无情道法”,如今的合欢宗便是散的,是她梦寐以求的,不必清音宗费尽功夫说服其他宗门一同来围剿,这邪宗门派便可自行瓦解的残瓦碎砾,日后再拯救那些女童时,也没有硕大一个邪宗阻拦在前了
雁禾却往前几步,裙裾在她脚底轻移。“恢复灵力后,你需令他们按门规行事。”
刀修的面色苍白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去,不肯相信那人已经身死魂灭到需第二人来主持大道的这一步,可这一切又是如此自然:沈扶闻真身是神,既陨落了趁虚而入的天道,自己又无法存活于世,势必要选择一个可信之人,此人不能意气用事,否则就与心魔一般囿于世间爱恨而不可逃,又不能过于无情,否则便会犯与祂一样的错。
合欢宗内无风无月,从前像是被白纱罩在底下的绝缘山垣一般,陆裳等人出现后总算有了一点点挣脱出去的希望,她们虽然知道合欢宗不好,但是一处修仙之所,对于一些无家可归命运多舛的女童总是个好地方,她们也能拿到灵石糊口,因而陆裳等人即便某些地方做得不够隐蔽,也有一些修士不敢背叛也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脸色一变,过了半晌,还是挥袖去了弥海海底。
就是被封印者本人神魂在缓慢地湮灭,这湮灭甚至是无声的。
小师妹如今还无知无觉,挣扎着无法记起来这一切,沈扶闻却是信任雁禾,和燕无争一样,将自己遗留的残魂交到了她手里。
但陆裳晃晃脑袋,觉得雁禾怎么会突然陨落呢,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合欢宗的弟子都能摆脱“无情道法”的影响,是一件好事。
祂甚至放下了自己的灵力,放下了自己的传承。
雁禾的纱幔垂下来,像是满月也躲在了云层之后,声音如烟似雾:“把他们带下去吧。”
雁禾放下手起身,陆裳下意识靠近搀扶,等发觉雁禾周身似乎有魔气逸散征兆之后才猛地一怔。旁人或许不知,但陆裳作为合欢宗元老,其实是见过沧海,也知道雁禾身世的。她更比任何人都清楚,雁禾身上没有魔气,是因为她的血脉被云浮道君以自身精血封印,云浮道君不死,封印万万没有松动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是封印会随着人生命的逝去松动的。
和文皓捂着胸口站起,哑声:“是剑骨。”
雁禾的剧情原本需要应沧澜这个男主参悟,以剑骨救人,但雁禾现在正愁着没办法将他们神魂融合和马甲重新上线的事找一个借口,如今自然是顺势而为,一眨眼之间,剑骨的修为就于满月光辉之下大亮。如今就如同沈扶闻的残魂与传承尽数在雁禾手中一般,他们搜不到的神魂,也落在雁禾手里。
祂说生死之事,谋定在天,并非故作玄虚,不过是祂已无法再指点昆仑,继承者诞生,生死对祂来说都是不必要的事。
陆裳回到了副宗主之位上,清音宗自然也就对合欢宗宗内的变故有所了解,只是林霁拧眉,还是不信雁禾就此宽恕了陆裳和其他弟子,她与陆裳想法相同,更倾向于这是雁禾以此为饵料,在筹谋更大的什么,但应沧澜等人被俘的消息代表仙门也无法置身事外,于是合欢宗荼害普通百姓的消息,第一次传遍了九州四海,邪宗门派,人人得而诛之。
女修放下手,裹挟的灵力化作流水,回到她袖中,雁禾眉眼像是笼着一池秋水的淡漠白雾,看不清神色,但灵力显然消耗了许多,寻常修士此刻已瘫软跪倒了,她仍稳稳站在那,话语平缓:“余下各自打坐,可恢复你们修为至原来三成。”
陆裳掩去眸中复杂神色:“宗主,清音宗前几日”
这已经是她尽力为之了,因为她一扫陆裳,陆裳下意识起身迎上去时,竟稳稳地搀扶住了女修冰冷的手指。
程悦也明白什么:“你传承了沈扶闻的灵力.”
追随陆裳的弟子对视几眼,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有人咬咬牙,按照她说的,将应沧澜等人带下去,回来时,只发现宗门大阵已重新关闭,里面数千个神魂,安安静静地沉睡着,在磅礴灵力的庇佑下,安然无恙地沉睡着,一如既往。
这里原来是清音宗的禁地,但自从沧海身陨后,师父云浮已经数年不曾涉足过了。
她还没有收取任何代价,也并非是因神算阁和清音宗等众人胁迫
满月慢慢地恢复至正常大小,漂亮清辉落下,天地间如同褪去了海潮一般,涌现出原本地貌,山谷高耸,圆月高悬。但笼罩这宗门的愁云惨雾,竟在此刻消散一空。留下的唯有空灵的月色,照耀着轻轻吹拂着灵植的夜风。
晋起喉咙滚动:“沈扶闻的心魔,在哪里。”
可下一秒,那满月将一切笼罩时,应沧澜又感觉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险些走火入魔:“师兄!”
如今雁禾将此揭发,表面上敢反抗她者寥寥,实际上暗暗捏紧法器的修士亦不在少数,眼见雁禾要动手时便暗地里提防。
只因为这影响是深入骨髓,千钧之力无法改易的。但如今雁禾做到了。
原来还是要维持这邪宗继续存在,不过不是再用无情道法,而是什么别的心法.陆裳心中讽刺,说不上是因对雁禾本有所期待,如今才越发失望,还是因她本就觉得合欢宗是不该继续存在的,但是面上,她还是装作没有任何意见的样子低头:“是。”
谁曾想云开雾散,久不在合欢宗这邪宗地界上现身的月亮以玉盘之姿高悬,紧接着就在他们面前扩大。
雁禾睁开眼,斗笠放置在一旁,没有了纱幔遮挡的眉眼更显清丽姝越,看着却只能叫人生出凛然不敢侵犯之感,她淡淡打断陆裳:“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雁禾淡淡侧过眸,眸色和沈扶闻一样淡漠清冷,但这样遥遥望过去,却与沈扶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仙君高居云端,为世人所敬畏,也有自己的私心,雁禾却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宛若本不属于这世间的独一份灵力,这灵力与天地亲和,与沈扶闻相似。
陆裳微怔,手指微紧,拱手:“蒙宗主庇佑,一切安好。”
陆裳多年来都在寻找着破除这功法影响的术法,对此研究最深,感受自然也最真实,她几乎是本能地运转灵力,震撼地去感受经脉,灵台以及五识中那些本该被邪恶心法引导得无法再转入大道通途,也显得斑驳腐朽的身体部位。于是更加清楚而直观地了解到,多年来“无情道法”对他们的影响缘何无法拔除。
他们仿佛置身于月海同辉的世界里,满月与山谷一样大,山谷下的海水逐渐上涨,直到盖过所有人脚踝。他们倏地低头去看,无措地想要退后,只有几人从中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猛地抬头,覃清水更是道:“这是那日道心秘境中沈扶闻也有的法相。”
陆裳心猛地一沉,听女修继续轻缓道:“合欢宗以无情道立宗,不可轻易废止。”
雁禾在洞府里小憩了片刻。她原先是清音宗的大师姐,清音宗富有,又是第一大宗门,所用器物自然是最好的,雁禾创立合欢宗之后,也极尽奢靡,但是陆裳来报清音宗动向的时候,洞府内的东西已全部收了下去,只余一个光秃秃的洞府,看上去倒真有几分清修的雅趣。
剑骨本就是仙骨的化身,可涤荡一切不平,与圆月交相辉映,霎时间,被“无情道法”所蛊惑的修士只觉得神识久违地走出一片混沌,清醒地感悟到何为天地,何为修士应该遵循的道法自然。之前邪恶心法在他们心上留下的影响,不过如同一张薄薄的纸一般,轻轻就撕碎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陆裳对洞府一拜,离开时望见那莹莹的白月沉在水面上,仿佛不蔓不枝孤生的花。
闹市上,有人在哭诉自己七岁的女儿三年前被掳走,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有人愤怒于女儿婚事将近,却被迫做了那邪宗修邪恶心法的邪修一员;还有人声泪俱下,说父亲都含恨而死了,女儿还没法归家。合欢宗所做的恶事何止这几桩,但在场的人都因这几个传言而沸腾震怒了。
应沧澜陡然色变。
最重要的是,这灵力如此磅礴内敛,却波澜壮阔,有一种识得乾坤大,又怜草木青的沉静,是天道与燕无争、沈扶闻一道归寂后,再无人可比拟的强大。
酒楼之上,女子摘下纱幔,还没喝口茶,面前之人就将法器压下,却是一把久未血刃,却带有化神锋芒的刀。
雁禾眉眼比之三月雪还要淡漠皎洁:“死了。”
晋起:“你撒谎。”
雁禾视线转向他,又看向他身后推门而入这些人:“你们也是来问沈扶闻神魂何处的?”应沧澜脸色难看。半月前,他们被合欢宗布置下的祸心秘境所捕获,被押入了合欢宗,还以为会被看守,没想到没过多久,合欢宗就将他们释放,对于外界宗门的质问和声讨,也不管不顾。
应沧澜即便相信雁禾,相信沈扶闻和师兄不会看错人,更相信她那日对于小师妹的维护都是真的,可却无法对如今局势坐视不理:“你到底想要什么?”
晋起将手拍在桌上:“沈扶闻已经以身殉道,师兄也与天同归,这世间再无人能阻你,你到底还在等什么?”祂已经将传承都给了她,她如今已算是此界主宰的继承者,万里无一不是吗?雁禾却轻轻移开茶杯,等盛梳推开门进来,才道:“你们觉得,我不肯将沈扶闻与燕无争的残魂交给你们,是因为我想为难你们?”
覃清水心一紧,下意识去看小师妹。
小师妹再清醒后一定要跟在雁禾身边,他们虽然不愿却毫无办法,如今见小师妹像是没听到这两个名字,心里竟是一酸。她又不记得了。
盛梳:默默地低头吃茶点并且选择性忽略自己有时候记得失忆人设,有时候不记得,导致主角团也觉得她记忆在挣扎中反复的事实。
雁禾:“我并非有通天之能。”
沈望还想说她那日轻易便抹去了“无情道法”在合欢宗修士上留下的印记,雁禾眉心之中就突然现出了一点蓝色的锋芒,状若鳞片,泛着银光,与她瞳眸一起,仿若潮汐突然掀起,但很快便退下。她坐在原地不动,一直到潮水声席卷而来,才轻声:“云浮。”
应沧澜心下微紧,猛地转身。他如今刚至渡劫期修为,按理说不该在这位清音宗原宗主面前露怯,可云浮道君虽然接近陨落,可却有不少上等法器,非寻常大能可比拟,在他们面前,仍然可以做到无声无息,瞬时便至。但是雁禾察觉到了。
而且她并未称母亲或师父,只是淡淡地坐在原地,等盛梳似乎想说什么,抬手将她隔绝在结界之外。
云浮并未多言,抬手便直取她眉心:“无情道法本是邪道,合欢宗也不该存在,你身为清音宗叛徒,本君有义务将你擒拿回地牢,交由仙门审判。”雁禾动也不动,这些熟悉的罪名落下来,她也看也不看对她怒目而视的林霁等人一眼,只是等陆裳也加入战局,才平静移开视线,似乎没发现陆裳与林霁他们站在一处:“我让你令他们休养生息,休息得如何?”
谁都知道无情道法的功效已被抹去,休养生息过后,合欢宗便要接受另一种心法的烙印,合欢宗大部分人不愿。于是这些日子,修仙界舆论发酵的同时,她们也在与清音宗的修士联合,架空雁禾这个被封印了许久,如今在宗门之中也无多少实权的宗主。
陆裳握剑:“雁禾,你作恶多端,死不悔改,如今无情道法已非合欢宗修士命脉,你更无能力借此操纵他人,上下一万余名弟子,皆可自由做主,主导自己的人生,你已经是独木难支,还要执迷不悔吗!”
林霁咬紧牙关:“和她废话什么,直接抓了她便是!”
雁禾视线移过来,竟是连韶光的法诀也可以径直忽略,将林霁凌乱的剑法挡下,清冷瞳眸似在落雪,垂下眼睫来,总叫林霁想起自己被抓去为她挡剑那一日。
在那之前林霁还是雁禾的追随者,她誓死不相信雁禾会背叛宗门,更不知雁禾早知自己身世,还以为她有鲛人血脉,是清音宗其他人陷害,因而那日云浮道君因为受伤闭关,没有关闭弥海的封印,是她借了玉牌的便利,打开了那通道,也是她为雁禾望风,直到弟子来搜查,她才知,沧海师叔已经陨落。
鲛人性命恒久,若非被暗算,绝无可能如此轻易便殒命。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雁禾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魔族血脉!
她不想被其他人视为低贱的魔种,便带头杀了自己的父亲,而后又矫饰是非,在韶光师姐渡劫时抢走心法,用合欢宗逼迫应沧澜与自己结契林霁知道真相之前有多崇拜雁禾,之后便有多恨。但这恨意远远比不上她残害年岁小的女童,叫她们根本无其他路可走要紧。
因为多年前,她便是这样一个女童,她便是这样被雁禾从魔窟中救出。
她便是这样念着这恩情,与韶光师姐一道,对这魔头毕恭毕敬,最后才发现,所谓心善不过是她的伪装,她多年前可以随手救下她们两人,多年后却可如此戕害其他的女童,便说明,她之前的随手施恩是假。
见到自己和韶光师姐天赋异禀,刻意营造这恩情妄图对她们实现掌控才是真!
林霁焉能不恨,她恨雁禾心机如此深沉,更恨这天道让雁禾这样的魔头长存,为了此间正义她也要将雁禾痕迹于此世抹杀!
语罢不等云浮的法诀余威散开,就再度使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而后才猛地甩出一记软鞭:雁禾与世隔绝太久,怎么会知道她早已不再用剑,而是用软鞭——
孰料雁禾坐于方圆之地未动,磅礴灵气就自门窗窄缝之中迸射而出,铁骑突出,将他们压得直不起身。
满堂萧瑟,竟是有云浮道君在场也敌不过雁禾一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雁禾眼睫也没有动一下,重又问:“他们休养得如何了?”
陆裳咬紧牙关,不愿出卖宗门内其他弟子,叫他们才摆脱无情道法这种邪法,又要背上新的枷锁,然而根本控制不住。雁禾是以心入道,法器虽是琴,法诀也多为清音宗所传授,但她本身是无情道集大成者,不可能无法令一个小小的金丹开口。于是陆裳只能满脸挣扎地听自己说:“宗门休整三日,上下无有不痊愈者。”
如此强悍的覆盖和治愈能力,若雁禾是正道修士,仙门何惧无法抵抗魔族?只是她偏偏内心狭隘,非要旁人顺从她不可。韶光不愿让出少宗主之位,她就要抢她的功法,打断她的经脉,应沧澜不愿与她结契,她就要迁怒与自己有婚约的门派,毁了沈望师兄的修为。
沈望如此恨她,不是没有原因。当初他师兄也是天之骄子,若不是雁禾毁了他的心性,他怎么会堕入魔道,如今又身死道消?!
雁禾却仿佛看出沈望在想什么:“堕入泥潭的不止你师兄一人,可堕魔后滥杀无辜,迁怒无辜的只有他。”她毁的本来也只是一个道貌岸然之辈的修为,因此过这段剧情的时候盛梳完全没有心理压力。
若是没有见过燕无争,沈望必然会暴起,但听雁禾这么说,一时之间竟然哑口无言,满心激愤无从宣泄,就听雁禾起身。衣裙摩攃之间,又似乎有流光逸散,灵气夹杂着的魔气叫所有人心头一震。
然而此刻的酒楼中,喧嚣声却全数静止了,雁禾目不斜视地经过无法动弹的云浮道君等人,摊开掌心。
那是一枚精巧的小鼎,合欢宗修士修习过双修功法的都是心头一阵,传闻双修之所以能采阳补阴采阴补阳,便是因为有些人丹田中,有着这样一口鼎,可以吸纳灵气,而天生炉鼎的修士,丹田中的鼎便是仙灵淬炼过的,这样体制的修士乃是天生炉鼎。
应沧澜脸色难看。当年他被雁禾纠缠,就有人传闻是雁禾看上了他的剑骨,意欲靠此鼎夺取。
雁禾却忽然开口,陆裳一开始不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说,等发觉只有自己能动弹才脸色微变,下意识想动手,又被冻住——
“万剑门有太上剑法,合欢宗也有无情道法,只是你们从前修习的道法,乃遭人恶意篡改,若要彻底抹去这邪恶心法的影响,并使他们可自由选择如何修行,除了抹去心法在他们丹田灵台上留下的痕迹外,还需对这心法引来的污浊之气加以吸收。”
云浮原本在袖里乾坤中酝酿着什么,一掌几乎就要推出,闻言却陡然想起什么,动作彻底僵住。
雁禾神色淡淡:“世人皆以为天生炉鼎体只可靠着其他修士淬炼自己的灵体,却不知,炉鼎修为不济,并非是为了有朝一日依附旁人。”
陆裳回神,只觉遍体冰寒,不自觉呐呐:“而是,为了以丹田中炉鼎吸纳这污浊之气?”
不,那吸纳了这些污浊之气的人岂不是
雁禾颔首:“他们可将这污浊之气转化为自身灵力。”
这下大部分人都明白过来了,震惊地看向雁禾,听着她淡淡道:“转化愈多,修为便愈高,只是这污浊之气到底并非灵力,以此修为飞升者,寿命不过尔尔。”
陆裳心底陡然战栗起来,她有一瞬间想扭过头阻止这魔头对自己洗脑,她也不想相信合欢宗存在的意义,一开始便是对的,只是他们的心法错了,雁禾更不是因为自私怕死,那一日被封印时才拉了那么多人给自己垫背。
程悦却嘴唇微动:“四截仙骨。”小师妹说的天命之人里,临渊有佛心,燕无争有剑骨,小师妹自己是神算子,那么雁禾呢?
从前沈扶闻真身以神身代行天道之职,祂既然想阻止此界崩塌,不会将炉鼎交给为祸天下之人。祂还留下了自己的遗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朝一日,雁禾能作为这最后的“鼎”,将那新生天道惹下的祸患,这天底下的一切污浊,全都洗涤一空。天道是解决了,但还需有人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但这人绝不应该是天生炉鼎的雁禾。
林霁第一个挣开,厉声:“不,不可能!”
雁禾视线淡淡移去,林霁本以为她是想对自己说声抱歉,还想讥讽,但她只是平静地移开目光,对陆裳接着道:“无情道法并非教人四处留情,与人双修。你若接手了合欢宗,一需仍继续收容无处可归的女童,二需改换心法,教他们易道而行,但不可更改他们是修无情道的事实。”
雁禾:“剑骨佛心皆可天生,即便是神算子,也可因其与天地亲和而继续传承,唯有炉鼎,毁了便不可重铸,所以合欢宗不能毁。”
她表情那样淡漠:“以你们修行,可驱散一时污浊之气,留待下一个炉鼎诞生。”
她不是为了号令此界而创立邪宗,合欢宗在不在她的掌控之下,也不要紧,她只是需要一个替代品,一个她清扫了天下之浊,仍可以在没有第二个炉鼎出世之前代行她职责的替代品。陆裳浑浑噩噩,灵台颤动,但是恍惚之间,居然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雁禾身上会有魔气,为什么她一出世便是天赋异禀,明明是天生炉鼎,却未与任何人双修,便可跃升至化神。
她的修为来得那样不讲道理,陆裳若不是跟随过她一段时间,恐怕也会以为雁禾是靠双修使修为暴涨。
“这天地间可能有第二个炉鼎,也可能不会有,你记住这两点,邪就不会压正。”因为永远有人以身镇之。
沈望还未逃离禁锢,但牙关紧咬:“那你为何要害我师兄和应道友”
和文皓浑浑噩噩,但他其实已看分明了,新生天道对于这方世界的打击是沉重的,哪怕是沈扶闻,也只能从各个角度周旋,祂与燕无争已陨落了大部分的天道,但残余影响却是扫不去的,一个神一个剑仙才能保下临渊的残魂,而雁禾也没有想过久留。她想保护的也只有盛梳和临渊两个人。“如此逆天而行,总不会没有代价。”
纱幔之下雁禾的眼睛寂静得像是没有涟漪的湖水,她说:“污浊之气会腐蚀我的心性。”
沈望几乎要怒斥,如此你便可推脱你所为吗,但云浮道君已颤唞着开口:“鲛人泪是你留下的?”她眼眶微红,形容整肃间仍有一宗之主的风范,但她还是一位母亲:“沧海身殁那日,鲛人泪是你留下的!”这便是云浮当年狠心对雁禾动手了的原因。
她搅得清音宗天翻地覆,云浮也没有动过杀心,但是沧海死了之后,弥海风起云涌,她去了只看见三颗鲛人泪化作的明珠。然而世上鲜少有人知晓,鲛人不会轻易落泪,只有去鳞之痛才能令他们的眼泪真的化作明珠。沧海那样的魔族鲛人,鳞片对于其他人是没用的,因为他们吸纳不了沧海的修为,但是雁禾可以。
云浮宽容了雁禾数十年,从未想过她会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哪怕她父亲久居沧海海底,根本于她无碍!只是为了修为。所以云浮才恨了数十年,她不会轻易放过雁禾,是为清理门户,也是为了为沧海报仇。
但雁禾说:“护心鳞被拔下之后,我的神魂便在三界之外四处游荡,一直到封印解除,才回到此界。”
陆裳眼眶滚烫,她也不知这是为何:“所以,这几年间一直是孤魂野鬼占据了你的身体?”
雁禾:“逆天而行,总要付出代价。”
林霁知道雁禾为何连歉意也无话可说,因为她已没有多余时间,也因为她从三界之外归来之后,就已不是雁禾了。如果不是沈扶闻需要一个炉鼎,如果不是此界还没有被完整肃清,如果不是,她的躯体侥幸没有被那孤魂野鬼给损坏,合欢宗也没有因她的乱来而分崩离析的话,雁禾的神魂早就散了。
她脱离自己的躯体数年,回来竟只是为了赴死。
这和当年便已身死道消有何区别?云浮道君是最知护心鳞重要性之人,如何又不能醒悟,如果不是雁禾的炉鼎之体对于此界有用,当时拔鳞之时,雁禾就已死了呢?她的神魂无处可去,整整六千个日夜,神农谷众人尚且有万谱图和盛梳庇佑,但她这样的孤魂野鬼,她这样无论如何也夺不回自己身体,即便夺回也活不了多久的炉鼎,出生不是为了得道的,而是为了卫道。
她不肯学清音宗的心法,固执地为自己选了无情道,不是记恨母亲的冷漠疏离,不是记恨师妹的卓越天赋,更不是为了为祸此界。
她只是为了除魔卫道,身死而已。
陆裳完全被这澎湃混乱的情绪给淹没了,她如溺水之人一般呼吸不过来,但是脑海之中,竟然慢慢地有女声,将无情道法的真谛讲给她听。若雁禾不是寿命将近,陆裳毫不怀疑,这无情道必会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宗门立宗之法。修无情,不是为了冷心冷情,而恰恰是为了有情。因为修仙界将因果判定诉诸天道,但若天道不公,修士便没有了自救之法,因而无情道是修士对自己的约束,是自己对自己的判定,是修士对天道的一把锁。
如今天道空置,这把锁也该起作用了。
所以,沈扶闻选定的继承人其实不是雁禾。他们自然知道天生炉鼎也会作为天命之人被牺牲。真正选定的人,是她。
是陆裳。是合欢宗。是天下千千万万个修士,千千万万个如应沧澜一般,生为禸体凡胎,有七情六欲,但特殊时候仍然可以以身证道的人。他们说过要破天道的道,要以身献祭,便是真的以身献祭,天命之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都要随着不公天道的陨落归去。
陆裳捂着脑袋,挣扎起来,她不想听,其他人也想帮忙,但虽因雁禾修为衰减,而逃脱了桎梏,可以动弹了,但却根本离不开这酒楼,也不知道雁禾去了哪里。
云浮袖里乾坤中的合掌之击还未退却,便猛然僵硬,感觉到一道清凉的神识侵入自己的识海。
很久以后云浮都在想,雁禾为什么要选这一天。她既然做好了准备,也知道陆裳与清音宗有联系,便知道今日她会亲自动手,也知道她若是身死,自己余生绝不可能原谅自己,可是怎么想,都只能想到,她的无情道只有一道缝隙。是沧海和自己。
所以她在多年前同一天,将她逐出清音宗,并将宗主之位交给韶光,不肯承认自己这个女儿的时候,雁禾与他们的亲缘线,也就断了。
清凉的神识仍然似月,轻轻地将两颗鲛人泪放在她掌心中。云浮道心几乎瓦解,看着那两颗鲛人泪,心如刀绞。这里面,一颗属于沧海,一颗属于雁禾。但鲛人生命线漫长,离开的时候,雁禾心里和沧海或许是一样的想法,那便是,走在前面,并无什么不好。
她与沧海都知道云浮志在清音宗。因此当年云浮的族人不许她与沧海结契,也不许她将雁禾的身世公之于众,云浮默许了,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既然有她的道,雁禾作为她的女儿,自然也有自己的道。有道便不能全孝了。所以那天祸心秘境中雁禾说,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一个令父亲与母亲骄傲的女儿。她不可能做到的。从出生起,她就注定被污浊之气替代,注定做数千个日夜的孤魂野鬼之后,再回来,不是为了认回父母,而是为了周全此道。
她等了许久,终于可以成全这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