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连忙摇头,但他头部难以动弹,只能作轻微的颤抖。
“哦?三个还不够吗?”小禾刻意曲解他摇头的含义。
“……”
林守溪感知着身后凛然的杀意,噤若寒蝉,不敢造次。
之后小禾倒是没有去棺材铺,而是带他去河边转了转。
河边人家很多。
人多的地方,总免不了有奇人异事。
正在河边闲逛着,忽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冲撞出来,跑上大街,抱着脑袋仰天大喊,很是痛苦。
小禾推着林守溪过去看。
这个书生是当地有名的究,写过不少赫赫有名的书,他不会修行,却对无数修行者的修心之路给出了根本性的指导,受人尊敬。
数年前,这位老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潜心研读古籍,修缮他的作品。
但数月前,老究却疯了。
众人连忙去拦,究的老母亲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跑了出来,拉着儿子的手哭。小禾发现,这位母亲她见过,几个月前,这个老奶奶曾来广宁寺讨过治疗疯癫的药,她见老奶奶良善,便给了个方子,不承想这老究的病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老奶奶见到了小禾,忙喊:“圣菩萨救命。”
小禾借来纸笔,写了张符,溶入水中,让老奶奶给她儿子服下,喝完符水后,老究渐渐归于清醒,他谢过了圣菩萨,失魂落魄地回屋。
小禾心中疑惑,跟了过去,询问他疯癫的原因。
老究告诉她,他疯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误解了自己,所以疯了。
“误解自己?”小禾倍感疑惑。
“嗯,我十年前写过一本讲述道境的书,但几个月前,我再次翻开,却没有读懂……与其没有读懂,不如是曲解了十年前的自己。”老究喟然长叹,:“十年前,我的想法好像是对的,但现在,我却再走不上那条对的路了。”
“是因为年事渐老,力有不逮吗?”小禾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老究:“或许只是因为十年前的我没有表达清楚……文字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达意,字在落到纸上的那刻起,人的本意或多或少会被文字所曲折,哪怕我是它的作者,回望审视之时,我也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小禾似有明悟,她轻轻点头,继续问:“那您又为何会疯呢?”
或许是思虑成疾,这一次老究没能给出回答,他坐在椅子上,形容越发苍老。
小禾推着林守溪告辞离去。
小禾知道,老究口中的误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误解,而是文字对人天然的束缚,这是必然的事。
但她与林守溪之间,却有许多世俗意义的误解。
是该将它们消解了。
时间又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里,小禾每日推着林守溪下山,走走看看,寻访风土人情。
七天后,林守溪的手脚依旧不能动,但咽喉倒是恢复了不少。这是小禾的强制要求,她希望林守溪能快话,所以让他着重疗养咽喉,于是这些天,他内鼎炼出的丹药,几乎都朝着喉咙倾斜了。
可以话后,林守溪当然无法避免小禾的拷问。
佛钟敲响。
夜深人静,门窗紧闭。
屋内。
小禾拿了根小木棍,将林守溪的脑袋当成木鱼敲了敲,严肃地:
“我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解释,不许再弄虚作假,若再骗我,我今晚就离开,并且绝不会原谅你了。”
三个月过去了,小禾的心情早已平复,这期间她想过很多,心中数度天人交战。此刻她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林守溪还有被原谅的机会。
不过这次机会须他亲手把握。
林守溪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准备话他的肺部还是碎的,吸气时宛若刀割。
终于,他开始坦白起了往事。声音依旧虚弱沙哑:
“我与楚映婵之间的事要从拜师后起……”
他刚完第一句话,就被小禾清叱着打断了。
“等等!”小禾神色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和谁?”
第220章从黑夜到白昼
晚春,天气转暖,这座寺院一角的厢房里却是骤然寒冷,新点的烛火不耐严寒,在摇晃了数下后熄灭。
屋子暗了下来,立在屋内的白袍少女成了一片深色的影。
面对小禾的疑问,林守溪也显得不知所措。
“我,我……和楚楚啊。”林守溪重新作了回答。
小禾立在暗处,话语一下变得严厉,带着克制的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骗我?”
“骗你?”林守溪满心困惑,“这……从何说起?”
“你心里不清楚么?”小禾清冷道:“慕师靖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要,你先是骗我,此刻又拿楚姐姐拉开作为开脱,楚姐姐温柔善良,作为你师父亦是尽心尽责,你却这般诋毁她,你还是不是人?”
小禾越说越激烈,她娇小的身躯在黑夜中不住颤抖,这是愤怒也是悲伤,甚至远胜过她看到文稿的时候。
小禾话语里刺一样的悲伤扎进林守溪的心头,他本该感到深深的疼痛,可现在,这惊雷般的话语连番不断炸响,却让他有种意识被切断,头脑空白一片之感。
“慕……师靖?”
林守溪讷讷开口,他想起了神域里,小禾背对着他说‘我知道了’的场景,忽然意识到,他们‘知道’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东西。
“你还在装吗?!”小禾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说过,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
“我没有装。”
林守溪心绪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冷静,他知道,他如果再不解释清楚,小禾很可能就要摔门而出,再不回来了。
“小禾,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为何会觉得我与慕姑娘之间有奸情?”林守溪忙问。听到这个问题,小禾已气得咬牙切齿了,她娇嫩的身躯紧紧绷着,愤懑道:“林守溪,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吗?慕师靖私藏的那份文稿我都看到了,你在三界村里对她做了这样的事,还想尽数抵赖,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不成?”
“三界村……文稿?”林守溪神情呆滞,他想和小禾解释清楚,但如今他却面临着不知从何解释的困局。
见他还在装傻,小禾怒极反笑,“怎么?还需要我帮你将当初的事复述一遍吗?”
……
三花猫帮自己舔过了毛,钻入暖和的琉璃心脏里,蜷缩了起来。
入睡之后,它开始做梦。
三花猫醒来的时候是在战斗,睡着之后依旧在战斗,梦里,它与雪山洞窟里的怪兽们战斗着,强大的怪物围攻了它,而它抱着绝世高手的冷静,在其中闪转腾挪,时而用爪击,时而用脚蹬,时而飞身扑咬,时而长尾飕扫,比它大上千万倍的怪物们一个个倒飞出去,肢体折断,倒地不起。
三花猫立在残肢断臂里,以一种绝世高手独有的冷静目光仰望天空,它怀着对天空的希冀与向往,向大地更深处的炼狱走去。
每每做到这样的梦,三花猫都会浑身颤抖,喵喵叫个不停,一点也不愿醒来,它喜欢这种心向光明,身入炼狱的孤独感,三花猫理想中的英雄莫过如是了。
一般来说,地狱的深处还会有只邪恶的巨猫在等待它,它会与巨猫决一死战,这场战斗里,它们上天入地破实入虚,打得猫道崩塌猫性寂灭,大战之后,猫族先圣布满长空,十方大猫位列宇宙,而三花猫作为最后的胜利者,在诸界之巅宣告旧秩序的崩塌,并与众猫订立新约……
自从没有纸笔写作以后,三花猫只能把满腔热血托付梦里。
但今天,三花猫没能做完这个梦。
它今日心神不宁的,梦到一半时,它甚至听见身后传来狞笑,回头一看,竟是圣子殿下当面,圣子毫不客气地拎着它的后颈把它抓了起来,笑眯眯地注视它,三花猫瑟瑟发抖,从梦中悚然惊醒。
睁开眼,眼前又是苍茫茫的雪。
三花猫用爪子揉了揉心口,总有种自己闯了祸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荒诞的。
很显然,它距离人类生活之处不知千里万里,哪还能再闯什么祸?
三花猫醒来后就睡不着了,孤单与无聊里,它一如既往地怀念往事,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它想起了自己写的那份幻想纪实文稿……也不知道被发现了没有,如果被圣子殿下发现了,自己应该会被揍得很惨吧。
三花猫认真地反思着,最后,它反思的结果是:写得不够刺激,有失水准。
等以后有时间了,自己一定要写篇更好的,把当初揍我的那个又强又坏的大神女也编进去……三花猫默默地想着。
在温暖的心脏里趴了许久,三花猫感到了饥饿。
百般犹豫之后,它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翘着尾巴,朝雪山洞窟走去。
它的梦境并非空穴来风,雪山的各大洞窟也是如此,越往深处的怪物越厉害,最底层不知藏着什么千年老妖怪。
三花猫进入了洞窟,事与梦违,半个时辰后,它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出来。里面弱小的怪物已被它杀完了,厉害的它又打不过。
不过三花猫也不至于忍饥挨饿。
因为最近,苍碧之王的骨架上开始长出了肉,那些肉对于苍碧之王很纤细,但对于三花猫却是大餐,只是比较难嚼。
冰天雪地里,三花猫以‘自己’作为粮食,真正地实现了自给自足。
吃饱喝足之后,它继续睡觉,三界村的神桑树在梦里沙沙作响。
……
小禾强忍着心中的怨怒,将文稿上的内容大致讲了一遍,她看得也仓促,只讲述了一个大概,但哪怕是这个大概,就足够令正义之士所不齿了。“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小禾轻声问。
在讲述的过程里,小禾竟获得了一种平静,一种寒彻骨髓的平静。
林守溪从震惊到疑惑再到现在终于了然。
如果小禾不说,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份文稿的存在,更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竟有这样的弥天误会,想到这里,他悚然地发现,他自以为的谎言,在缺乏沟通的情况下,竟不知不觉地引向了另一个谎。
最可怕的是,在小禾的视角里,这些谎言之间互相证明彼此,达成了一种真实的错觉,所以,在她的视角中,它们竟还是逻辑自洽的……
林守溪还想起了当初与三花猫的对话……他低估了三花猫的创作欲。
“小禾,你还记得那份文稿的字迹吗?”林守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