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的黑暗与寒冷像是被隔绝在了世外,他能听到浩浩荡荡的风声,却感受不到任何一点,拥抱他的是滚烫。
许久,宫语才抬起头,眸光迷离似醉。
“师父,还要吗?”宫语淡笑着问。
林守溪的胸膛依旧在剧烈地起伏着,他不知如何回答,这一切如梦似幻,他仿佛只要开口,就会将梦惊醒。
这个银月为灯的世界的确美得像梦。
苍碧之王蹁跹如蝶。
“小语……会这样么?”林守溪还在迷茫。
“师父不满意吗?”宫语幽幽叹气,道:“是了,师父常常说,要好好教导小语,切莫成为像我这样的人……小语似乎完全愧对了师父的期望呢。”
“没,没有,师祖很好,小语也很好,只是……只是……”
林守溪没有时间清晰地组织好他的想法,他看着眼前魅惑众生的仙子,回忆着种种往事,越发感到荒诞离奇。
宫语能明白他复杂的心情,在她第一次于三界村见到他时,在她第一次从楚妙口中得知真相时,她心中的悸动可谓天翻地覆。
“看着我。”宫语说。
林守溪再次盯住了她的眼睛。
苍碧之王载着他继续飞入了宫语的往事里。
宫语经常回忆自己幼年的记忆,长大后的事她很少回想,那段记忆仿佛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一个幸存下来的一心复仇的灵魂。
……
宗门比试,同门排挤,孤独练剑……
这些生活千篇一律,了无意趣,在宫语看来不值得回忆。
她也曾像陆余神一样,深入荒外,与妖邪祟物争斗,没有人为她的胜利喝彩,也没有人为她的伤痛怜悯,她始终孤身一人,只有剑陪她一同杀戮,夜深人静的荒凉原野上,她反反复复地抚摸着剑鞘上的‘吾道不狐’四字,仿佛这样就不会再孤单。
这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她经常会对着剑说话,对着它又哭又笑,仿佛剑的那一头,有人在默默倾听,只是暂时无法给出回应。
当然,她不会总抱着幻想度日,它们只会在夜深人静的孤寂夜晚生长出来,清晨的阳光会将它们修剪得一干二净,活在光里的她骄傲而冷静,是名动天下横压一代神女的仙子,是能以血肉之躯与龙厮杀的人形兵器。
那场与玄紫之龙死战的画面无比残忍,那时的她伤得比现在更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仅凭最后一念孤志递出长剑,险之又险地摧毁了它的心脏,林守溪哪怕只是看一些闪烁过的画面,都感到心在狂跳。
之后,宫语回到云空山。
开宗立派后那段短暂而宁静的岁月里,她才有了些笑颜,大师兄的愚蠢和二师姐的机灵总会摩擦出许多火花般的闹剧,宫语会心一笑,被这种吵闹的宁静短暂疗愈。
他与她同悲,与她同笑,他经历了她的一生,哪怕它们被凝结成了几个刹那的画面。
记忆由远及近。
宫语的手却又穿过了他的长发,将他的后脑勺捧起,俯首再将他吻住,林守溪短促地嗯了一声,画面支离破碎,贴着他的,又是宫语咫尺间的清丽面颜。
他像是一片湖泊,承受着宫语多年以来无处宣泄的潮水。
唇枪舌战,潮水汹涌。
宫语再玉首再抬时,月光在唇间照出了一条晶莹的水丝。“师父是觉得徒儿这欺师灭祖学的不好吗?”宫语问。
不等林守溪说什么,宫语率先摇头,继续道:“也对,徒儿这等小小的伎俩哪能与师父比呢,师父可是将楚楚这冷傲又柔弱的小仙子都吃干抹净了呢,啧啧,一夜修成玄紫鼎火,真是令徒儿刮目相看呢。”
林守溪少有地感到了害羞,他不敢再盯着她的眼睛看,于是他视线下移,可宫语褒博凌乱的衣襟无法安放他的目光,他又转向了侧面,目光又被挡住……白袍开裂,玉臂半露。
他只能望向另一边,另一边,宫语长发低垂如幕。
最后,他只能看她的眼睛,看她含笑的眼睛。
“师父将徒儿看一遍做什么?”宫语半点没放过他的意思。
“我……”
林守溪觉得,于情于理,他都该说些什么了,可最后,他却只是轻声地问:“小语是不是出事了?”
“嗯?”
短暂的诧异后,宫语明白了他的想法:他以为小语在这次灾难中丧生了,她这个做师祖的不希望他悲伤,所以为他编织了这样一个荒唐而美好的谎言。
“你真聪明,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呢。”宫语收敛了笑意,说。
“什么?!”林守溪大惊,他被宫语肃然的神情吓住,霍然起身,抓住了她的肩膀,问:“小语……小语怎么了?”
“小语被吃掉了。”宫语淡淡道。
“你……你说什么……”林守溪如遭电击。
“小语被吃掉了。”宫语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她幽幽道:“小语被我吃掉了,她,连同她全部的过去都被我吃掉了,你……满意了吗?”
林守溪看见了她眸底闪过的狡黠之光,这才意识到,他又被戏弄了。
“你,你到底……”
林守溪感到了一阵惫意,他轻叹,问:“到底什么真的?”
苍碧之王在高空中飞出了一个首尾相衔的圆。
下一刻,它陡然俯冲,又一头扎入了黑色的云海深处。
陡然的俯冲迫使他们抱紧。
待苍碧之王再度飞出云海,由月光照亮时,林守溪赫然发现,师祖不见了,此时此刻趴在他怀中的,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少女穿着与她个子极不相称的衣服,像是裹着一条残损的红色被子。
“小,小语?”
“小语听到师父想小语,就钻出来见师父了……小语乖吗?”小语歪着头,眨着眼,古灵精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守溪彻底迷茫了。
眼前的小语如此俏皮,他挑不出任何一丝问题。
“什么怎么回事?刚刚大姐姐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师父不相信,于是只能让小语出马,亲口给师父讲咯。”小语一板一眼地说着,又调皮地问:“师父知道小语现在穿着几件衣服吗?”
小语被血袍裹得严严实实,哪里知道这个?
“大姐姐平日里一般穿两件衣裳,一件内衬一件外裳,所以呢……”少女理直气壮地说:“所以,小语现在穿着三件衣服!”
“三件……”“是的,三件,师父来猜猜看,第三件是什么。”
话已至此,林守溪终于明悟,他脱口而出道:“偶衣?!”
“师父真聪明。”小语夸奖。
话已至此,林守溪那还不懂,他最后的执迷不悟也被击碎,只剩满心的迷惘。
“师父这么聪明,徒儿奖励师父一下吧。”小语再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林守溪忙将她推开。
“嗯哼,为什么姐姐就可以,小语就不行呢?”小语问:“师父还是更喜欢大的吗?可是你明明既喜欢楚楚师娘又喜欢小禾师娘呀……所以,师父其实是偏心吗?”
林守溪感到一阵晕眩,他说:“我,我想静静。”
“师父想静多久都可以。”小语宠溺地说。
林守溪闭上了眼。
点点滴滴的往事在记忆中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面貌,身份的面纱被揭去之后,原本清晰的记忆反而不再清晰,而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纱,原本的欢声笑语里,似乎夹杂着最私密的耳语。过去的他无法听懂。
他还没做好准备面对这一切。
龙在如轮的月下环绕。
一圈又一圈。
皇帝与黑龙的战争还未罢休,他们也不确定,这两位神祇是否察觉到了苍碧之王的到来。
人间已经大乱。
他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乐园里,汲取着近乎违和的宁静。
三花猫始终没有说话。
它来之前,也没有想过,它竟会看到这么精彩纷呈的故事,命运的纠葛,师徒的情愫,光阴的玩笑,一切凑巧得像是一部戏,直到此刻,他们才开始褪下了丽藻华绫的戏衣。
小语坐在苍碧之王的骸骨上,轻轻晃动着纤白的双腿。
她的这副身子完好无损,肌肤细嫩,吹弹可破,与褒博宽大的血袍格格不入。
“你真的是小语吗?”林守溪做最后的确认。
“不然?”
小语干脆利落地点头,不逗弄他了,不仅如此,她还将湛宫剑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这场缘分由剑而起,跨越三百年,始终未被光阴消解。
“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林守溪问。
……
宫语也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但她给不出答案。过去,他们之间总有间隙与芥蒂,各怀心事,彼此隐瞒,种种误会与巧合将他们的相逢推远,哪怕宫语洞悉到了真相,也没有立刻揭穿,她想弥补童年的缺憾,小心翼翼地扮演起了自己。
“如果,如果早点知道,如果在三界村的时候你就直接问我,如果在道门的时候你就坦诚布公,如果在那个世界的路上,我多与你提一句我有个名叫小语的徒弟,如果……如果我知道你的名字……”林守溪越说越慢,声音不断发颤。
“如果早点知道,那我们就止于师徒了。”宫语打断了他,平静地说。
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对于师父更多的是亲情,是依恋,是怀念,南逃的路上,她境界尽失,少年的不离不弃与无微不至才真正撬动了她的心。
如果早点知道,那这场相逢只是相逢而已,她会惊诧会喜悦会感动,会将过往的一切举重若轻地放下,唯独不会爱。
虽然,她自己都还未做好面对这份爱的准备。
“那……”
林守溪问出了困扰已久的疑惑:“那吾道不狐究竟何解,这狐字可有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