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方天定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几乎整夜未眠。
翌日清晨,他略带恍惚的起床洗漱,快速拾掇完毕,就又去到妹妹金芝的房门前。
抬起手臂,轻轻叩了两下门,方天定贴着门小声唤道:“妹妹,你起了吗?”
等了一会儿,未见回应。
他正纳闷,身后传来母亲邵氏的声音。
“定哥儿,你在这里敲门作甚?你妹妹金芝早就起了,这会儿在正堂和你爹爹说话呢。”
邵氏一如既往,辰时不到就起床给一家子准备早饭。
她端着一锅热腾腾的鱼粥走到儿子身边,见他脸色不佳,立马关切的询问:“怎么这么没精神,看你眼下的乌青,昨日熬夜念书了?”
方天定避开母亲的眼神,挠了挠头,“夏夜蝉鸣聒噪,三更才堪堪入睡。”
邵氏笑了笑,“你这孩子,明明自小就在堰村长大,怎的到现在还习惯不了乡野生活?城里倒是蝉鸣声小,依娘看啊,就该在县城给你置办一所大宅子,用四五个人伺候着,你怕是才能睡得安稳!”
说完,她又揶揄的看了儿子一眼,满目慈爱。
原本这只是一句调侃,应当一笑了之的。
可方天定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困扰了一夜,心境已经悄然有了变化。
此刻再听到这些,他眼皮微微颤了下,便从中品出一些其他的意味来。
“娘也觉得,孩儿命里该有一场富贵?”
他冷不丁发问,因缺觉而惺忪的眼皮,像是突然又有了力气一样,使劲向上抬起。
“一场富贵?”
邵氏稍愣,不懂儿子为何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她怔了怔,思考片刻,神色认真答道:“这天底下当娘的,哪个不盼着自己儿子有出息?”
邵氏望着儿子,目光温柔又掺杂了几丝无奈,“可是定哥儿啊,娘觉得,如今这个世道,与其费尽心力考试做官,和那些贪官污吏、奸诈小人为伍,还不如守着咱们的漆园好好经营,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邵氏说着喟叹一声,“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林公子弑父案,不就是前车之鉴?林府是青溪县首富,这些年可没少给官府那些人进贡呐。别看娘平日里足不出户,可我也听邻居李大娘说过,去年朱家老爷做寿的时候,可是从林府拉去了好几大车的贺礼!林朱两家平时看上去情谊深厚,可现在林公子出了事,他们还不是立马落井下石?”
“那是林公子作茧自缚。”方天定淡声道。
邵氏撇撇嘴,摇了摇头,“娘可不信他真的会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林员外就这一根独苗,家产早晚都是林公子的,他弑父是图啥?”
“娘,这背后门道多着呢,不是您一介女流之辈能够看透的。”
和邵氏话不投机,方天定便不想多聊。
他表情黯淡一瞬,又很快换上惯常维持着的清俊笑容,伸手接过母亲手中的托盘,“您去忙,这鱼粥我端进去吧。”
说罢,便转身往正堂走。
邵氏丝毫没察觉出他的异样,见儿子如此懂事,她只觉得心底一阵熨帖,什么也没多想,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又钻进灶房忙活去了。
这厢,方天定端着满满一锅鱼粥跨进正堂,却不见里面有人。
正觉得疑惑,忽然听到父亲书房有说话的声音,他将鱼粥放在饭桌上,循声快步走了过去。
掀开门帘,果然见妹妹金芝和父亲方腊两个人,正并肩站在书案旁,对着案上平铺着的几张图纸指指点点,聊得不亦乐乎。
“哥哥,你起啦!”
方金芝抬头和方天定问好,语气轻快,带着几分浅浅的欣喜。一双眸子也清亮亮的,眼底荡漾着的水波,比村子里最干净的溪水还要清澈。
可这份欣喜和方天定却没有丝毫关系。
她之所以一大清早就如此情绪高涨,全都是因为面前的这几张地图。
今早起床后,方金芝便来给方腊复查腿伤,闲聊间意外发现,方腊这人,虽然不喜欢“之乎者也”那些咬文嚼字的陈腔滥调,却对兵法谋略极有兴趣。他不仅熟读兵书,讨论起历史上那些有名的战役来,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自从方金芝穿越到这个世界,她看到的就是方腊软弱的一面。
据此她曾推断,方腊此人应当并无大才,他之所以能在三年内聚集十万之众,占领江南八州二十五县,和大名鼎鼎的梁山对战也不落下风,也许是归功于他的威望和用人的独到眼光。
今天这一番交谈下来,方金芝才知晓,原来他还是有一些本事在身上的。
虽不是什么大将之才,可在方金芝眼里,自己这个爹爹,比梁山的历任头领,那些什么晁盖啊宋江啊,要强得多。
起码他在起事之后,杀伐果决,目的明确,不像晁盖那般鲁莽,更不似宋江是个庸才。
方金芝试探着询问方腊有没有宋朝疆域图,谁知他竟呼啦啦拿出了一堆纸张,大宋朝的疆域地图、江南地区地形图、漆园的布局图......
摆在桌案上,令人眼花缭乱。
方金芝伏于案上,一张张仔细看过,表情顿时豁然开朗。
妙哉,妙哉,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哥哥,你快来看。”
她招手让方天定过来,待他走到身边,便指着漆园的地形图缓缓说道:“你看,咱家的漆园占地广阔,且四面环山,整体略高于边地,就像是一座拱起的小山,却又环绕了一层天然的保护屏障。虽然不及梁山地势复杂,还有水泊作为设防,但只要我们在合适的位置修建几处高点,方便眺望到远处情况,及时做好应对措施,便可以像铁桶一般易守难攻了。”
“而且为了保管木材,里面已经修有许多结实的仓房,囤积粮草等物资也极其方便,不用耗费任何额外的精力。”
除此以外,漆园还有其他得天独厚的地方。
一来,方家漆园规模不小,除了常在这里帮忙的十几人以外,方腊还时不时会另外招揽一些临时工进来帮忙。村民们早已习惯有陌生人在这里进进出出,因而即使日后在院子里练兵,也不会引人生疑。
二来,漆园虽则密闭,但并不偏僻,距离村子和县城都不算遥远。睦州物阜人丰,漆园便相当于坐落在一个巨大的粮仓之中,完全不必担心钱粮供应,运输成本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又省去了一大笔开支。
方金芝托着下巴,垂眼满意的看着地图。
她实在是找不出比这里更适合作为起义最初据点的场所了。
要想在战争中赢得胜利,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
“天时”可以演算,“人和”可以谋划,唯独“地利”这一条无法轻易改变。
现在“地利”他们已经占据,无异于解决了最大难题。
方金芝又从案上拾起另一张图,将漆园布局图盖住,指着说道:“我们地处江南,和东京汴梁、水泊梁山之间隔着一条汹涌的扬子大江,这是一道天险,北方军队若想进攻,单单是几万大军渡江,就要耗费好大一番功夫,这便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过去方金芝跟随女帝,断断续续打了二十多年仗,从一个隐居山中与世无争的闲人,变成了无数场战争的始作俑者,后来又深陷无尽的权力纷争。
她随随便便一开口,动辄就关乎几万条性命的存活。
很多东西,早已在潜移默化中渗透进她的血液,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妹妹所言极是,咱们的漆园稍加修缮,便和书中的兵家必争之地无异了。”
方天定凝着妹妹的脸,将她眼中正在闪烁的微弱光芒尽收眼底。
他能看出妹妹的兴奋,可这种兴奋并未包含野心和欲望,而是一种十分单纯的情绪。
仿佛他们正在讨论的,不是要在天上捅出一个窟窿,稍有不慎就会抄家灭族的造反大事,而只是天真的孩童在精心策划着一场恶作剧。
这么想着,方天定感觉脊背处爬上一股寒意。
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现在这个妹妹的可怕,如此冒险的谋划,在她眼里好像只是有趣,仿佛丝毫谈不上难度。
“哥哥,兵家必争之地可不是这样用的。”
方金芝提醒一句,有些失望道:“你还是要再多读些书才好。”
说完,她又翻了几下图纸,才直起身子,将视线从书案上移开。
邵氏的声音从正堂传了进来,“当家的,定哥儿,金芝,出来吃饭了!昨天帮工刘五送来一条他在溪里捞上来的鲫鱼,活蹦乱跳新鲜的紧!我给做成了鲫鱼粥,还有几碟小菜,都是你们爱吃的。”
闻言,方金芝捡了几张地图卷起来,想拿到自己屋中方便随时查看。
一抬头,却对上方腊震愕又复杂的眼神,她不由一愣,下意识眨巴两下眼睛。
“天定,金芝,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你们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吗?”
方腊拄着拐,向前两步立在两人面前,深深皱着眉头,肃声说道:“你们两个年纪尚小,许是一时被人蛊惑迷了心窍,才会生出如此大胆的念头。可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日后切不可再有,更不能和其他人提起。否则咱们一家四口,连同漆园帮工和他们的家眷一共几十口人,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