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黑压压一片。
院门口挂着的灯笼聊胜于无,幸好丽娘屋子里的烛光透了出来,照亮了门前这一块地。
借着昏暗的光线,众人瞧见一个庞然大物从屋里倒了出来,“砰”一声落地。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尖叫。
紧接着,奴仆们便如同躲避瘟疫似的,纷纷作鸟兽散。
有几个胆大的没有闪身,他们冷静下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地上这个光溜溜的肉球,竟然就是他们的主子爷朱二!
“哎呦,二爷,这是二爷!”站在最前头的家院一声呼喝。
众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须臾,壮着胆子走上前。
力气大的家院将朱二翻了个身,让他面朝上躺在地上,小婢女端来烛台,在他脸上这么一照,立刻有人喊道:“真的是二爷,二爷晕倒了!”
府内旋即骚乱起来。
半炷香功夫不到,便处处亮起灯火,烁烁恍若白日。
几个贴身小厮将朱二从地上抬起来,搬来一把四方交椅,暂且将他安置在院子里;有人急忙跑去叫醒老管家和大夫人,请他们过来定夺;平时伺候丽娘的一个老妈子将已经吓得半疯的丽娘搀扶下床,为她披上一件外衣,扶她去偏房休息。
丽娘一张小脸变得惨白,刚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
她两只眼睛红彤彤的瞪得老大,身子抖若筛糠,缓缓抬起手,指向地面一个小物什,害怕得声音颤抖,“这是...这是......”
丽娘哆嗦着说:“这是鬼魂留下的东西,是鬼魂留下的东西!它要来索命了,它会来索命的!”
她因惊惧过度而精神虚弱,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量,越说声音越大。
守在朱二身边的几个小厮站在院子里头,就把丽娘的话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这么说,刚才二爷和丽娘是撞见鬼了?”其中一人面色铁青说道。
其余几个听了这话,背上像是压了千斤鼎,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
在朱府做事的人,谁没听说过二爷在香积寺冲撞佛祖,惹怒神灵的事?
最近这些天,青溪县大街小巷都在传说朱二作恶多端,为害一方,天上菩萨看不下去,所以派了神女下界,要整治恶人,为那些在朱二手下冤死的亡魂讨回公道,还老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朱二做过的那些腌臜事,这几个贴身小厮比谁都清楚。
他们为虎作伥,良心虽然早已泯灭得差不多了,但“因果报应”的道理还是懂得的。
如果二爷遭了报应,那如何还能跑得了他们?
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要不然......”一个年轻点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开口。
其余几人正内心惶惶,见他好似有主意的样子,立马将视线投了过去,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那小厮搓了搓手,一本正经说道:“我听说黑狗血能驱邪避灾,要不咱们去抓几条黑狗回来,在府里放血试试?”
“去去去!还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
其他几人顿时泄了气,“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神女!那是天上王母娘娘派下来的,你这放狗血的法子,对付一般的孤魂野鬼兴许能成,对付神女,要是能有用就怪了!”
“那咱们现在该咋办?”
“你问俺,俺问谁去?”
“......早知道当初就少跟二爷干点儿缺德事了。我在青溪县住了二十多年,从没听说过谁家闹鬼的,如今想来,当日在香积寺,那小妮子所言果真没错,坏事做多真要遭报应!”
几人围着不省人事的朱二,都是一副丧家之犬的萎靡样子。
不知情的看了,估计要误会朱二已经魂归西天。
“喂,你们几个,傻站着作甚?”
老妈子扶着丽娘站在走廊下,伸出一只手,对小厮们道:“这个物件你们先拿着,丽娘说是那鬼魂留下的。等二爷醒了,你们问过了他再做处置吧。”
“诶诶,好嘞。”一个小厮应了声,忙不迭跑上前来。
从老妈子手里接过那个物件,他垂眼一瞧,当即发出一声惨叫,连连后退几步。忘记身后是台阶,他脚下踩空,四脚朝天摔在院子里,后脑勺“咚”一声撞在地上,只听声音都觉得疼。
可那小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好像不知道疼似的,满眼惊恐,嘴里不住地喃喃:
“佛头、佛头...真是那个佛头......”
*
天光将亮。
堰村上方几片云朵渐渐由灰转白,晨曦只是微露,村子里的公鸡便争先恐后地打起鸣,将村民们从睡梦中唤醒,投入到新一天的劳作中去。
一大清早,方家就热闹起来。
几个帮工在院子里说话,声音激动,似乎有什么好事。
方天定敲响了妹妹的房门,“金芝,金芝!”
话音刚落,屋门“吱扭”一下被推开。
睡眼惺忪的方金芝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她连夜去县城朱府办了事,四更天左右到家,这才刚睡下不久呢。
方天定见妹妹一脸疲惫模样,有些狐疑道:“金芝,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累?眼睛都有些泛红。”
“昨天学着做衣裳,夜里又熬夜看话本,所以才会如此。”
“哦,原是如此,以后你要是再夜里看书,记得多点几盏灯。”
方天定笑道:“今天咱家可有两件好事!一大早天还没亮,朱二府上就来了人,将那日在寺中从我身上抢走的银子全都还了回来。”
“那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嘛......”
方天定浅浅一笑,温声道:“你猜猜是谁要来咱家了?”
说完,他才想起现在的妹妹已经不同于过去,尴尬地扯了下唇角,不等方金芝回答,接着说道:“是方杰,咱们的堂哥!他两年前拜了个师父学武功,后来一直在外游历,闯荡江湖,现在终于能回家看看了。”
“哦,原来是方杰堂哥呀。”
方金芝看出了哥哥眼里的欣喜,又注意到院子里那些因为方杰归乡而激动不已的帮工们,不由对这位堂哥产生了好奇,在心里默默将有关他的事情回忆了一遍。
方杰是方腊的侄子,天生身强体壮,四肢修长,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小时候他经常在方腊漆园里玩,几乎可以说是在漆园长大,所以和帮工们打成了一片,感情甚笃。
后来,方杰的父亲见他武艺上极有天赋,便想让他去参加武举,可方杰死活不去,说什么也不愿意为昏庸无能的赵官家卖命,十六七岁时认了个世外高人作师父,就此离家漂泊。
方家人原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谁也没想到,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书信,正是方杰所写,说自己不日便要归乡。
方金芝踱步走入院中,见父亲方腊正拄着拐杖挂着笑,对帮工们说:“大伙都先回去吧,该干活干活,该回家回家。你们放心,等方杰回来,我一定备好酒菜,召大家都来家中相聚。”
“堂哥今天就要回来吗?”方金芝缓缓走近,好奇道。
方腊回头看到小女儿,面上笑意更深了,“他信上没提,但左不过就是这两日。”
帮工们千恩万谢着离开,方金芝看一眼晴朗的天色,对爹爹道:“堂哥归乡,女儿没什么可做的,想去村口小溪里抓两条鱼来给堂哥炖鱼汤喝,求爹爹应允。”
方腊笑容顿了一瞬,有些犹豫。
女儿病愈之后总是冒冒失失的,万一又闹出什么岔子......
“爹爹,女儿真的去抓了鱼就回来,就在村子里,绝对不去往他处,您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让哥哥与我同去。”
方金芝拽着方腊的袖子晃啊晃,嗓音软软地撒娇,“爹爹,您就同意吧......”
毕竟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从小到大金芝提出的要求,方腊就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他故作严肃地僵持了一会儿,便无可奈何败下阵来,“定哥儿,你跟着一起去,看紧你妹妹。只准在溪边玩儿,不许去别处乱跑,尤其是不能出村,晌午之前就得回来。”
方金芝美滋滋道:“谢谢爹爹!”
方天定双手抱拳,作了一揖,“请父亲放心。”
*
得了方腊应允,兄妹俩简单收拾过后,就背着篮筐,手拿鱼叉来到村口。
时值盛夏,小溪里流水潺潺,清澈见底,鱼儿更是活泼地在水面上蹦来蹦去。
方金芝在树下找了片荫凉,把鱼筐一撂坐了下来,取下随身的笠帽盖在脸上,就背靠树干打起了盹。
方天定觉得纳闷。
好端端的,捉鱼怎么变成睡觉了?
他走近几步,刚想询问,就听妹妹说道:“待会儿林阿贵要是来了,哥哥把我叫醒便是,我先在这儿小睡一会儿。”
“等等,林阿贵要来?”
方天定愣了一瞬,“你怎么知道他要来?”
方金芝勾了勾唇角,故弄玄虚道:“自然是夜观天象,推演出来的。”
她只是故意逗弄哥哥一下,谁知方天定听了,竟真的默不作声,在她身旁一块石头上安坐,静静守在那里。
夏日闷热,微风吹过的时候,溪边难得有几丝清凉。
方金芝觉得舒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放松进入梦乡。
小憩了不到半个时辰,头顶的树叶突然哗啦作响。
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嗖”一下从树枝跃下,正正好落在她面前。
方天定看清来人是谁,便急忙晃醒妹妹,小声在她耳边说道:“金芝,林阿贵来了。”
“嗯...来了啊。”
方金芝摘下笠帽,觉得天亮得有些晃眼,便眯缝着眼睛看去。
只见林阿贵依旧穿着一身紧衣,依旧缠着那条鸦青色发带,双手抱拳,正单膝跪倒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