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哪门子出家人,张口便是提钱?
方金芝眉心微皱,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老方丈的脸,释放出一股子威压。
“家兄又不曾卖身,何来的赎身之说?方丈此言,实在令小女子不解。”她幽幽道。
老方丈闻言稍愣。
听小娘子这话音,像是对今日兄长的遭遇尚不知情?
他还以为,她是特意赶来救人的。
老方丈不安的转着佛珠,心下思量该如何开口。
可不及他想好,一个穿着暗红色锦袍,脚踏长靴的簪花男子就穿过佛堂后门,慢悠悠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头戴幞帽,毕恭毕敬的小厮。
男子一身装扮风流倜傥,那张脸却生得像荷塘里呱呱乱叫的□□,肌肤坑坑洼洼,还有一层浮油,肥头大耳,令人望之生恶。
他摇着折扇,闲闲朝佛堂里扫了一眼。
见这里站着十几个帮工,个个手持凶器,看上去极为凶悍。
男子丝毫不露怯意,扯着唇角冷笑一声,歪头扬了扬下巴,立刻有小厮搬来一把竹椅。
“二爷,您请坐。”
小厮三下五除二用衣袖把竹椅擦得锃光发亮,然后挂着一脸奉承的笑,哈腰说道。
“嗯。”
被叫做二爷的男子一屁股坐下,悠闲的翘起二郎腿,冷声问道:“你们哪个是方家的人?”
方金芝站了出来,“小女子就是方天定的妹妹,不知家兄如今身在何处?”
二爷看清楚方金芝的容貌,浑浊的小眼睛突然放出光亮,“哎呦,这哥哥是个窝囊费,没想到妹妹竟出落得如此标致!”
他左右看了看身后的小厮,笑容狰狞,“县城里的美人儿爷见多了,今儿个才知道,原来堰村这乡野田间地头,还生长着如此娇滴滴的小娘子。”
“朱二,你莫要欺人太甚!”
一个帮工站了出来,指着朱二的鼻子骂道:“光天化日,神佛面前,你也敢说出如此狂妄之语,就不怕惹怒了佛祖菩萨?!”
朱二闻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群撮鸟,少拿菩萨的事来压我!我朱二在青溪县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天上的仙女儿来了,被你二爷爷我看上,那也是照收不误!”
“哈哈哈哈,二爷威武......”小厮们附和着大笑起来。
神圣庄严的寺庙,瞬间被搅和得乌烟瘴气。
方金芝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她问离自己最近的帮工二狗道:“这猪精是什么来头?”
二狗忿忿的回答:“金芝姑娘,这人是应奉局主事朱勔的亲侄子,如今也在应奉局做事,整日就是在青溪县内瞎晃悠,强取豪夺,欺压百姓。方大哥的腿,昨日就是被这个狗杂种给打的!”
“是吗......”方金芝喃喃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表情却瞬间突变。
丝丝寒意从她好看的杏眸中迸射出来,佛堂内的温度顷刻间骤降。
二狗惊讶的瞧着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地府里索命的厉鬼,渗人的感觉从躯干向四肢漫延开来,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张开的嘴巴也忘了合上。
俏丽可人的脸庞,婉转莺啼般清甜的嗓音。
明明眼前还是那个自小体弱的金芝姑娘,可是此刻,他为何突然觉得她如此陌生呢?
“金芝...金芝姑娘?”
二狗颤抖着声音劝道:“你别太生气,菩萨面前,他们不敢太猖狂的。当务之急...是得先找到定哥儿啊!”
方金芝默默闭上眼,匀了匀方才有些失调的气息。
朱二这几个渣滓,她动动手指就能解决。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须臾,她睁开眼,又恢复了毫无波澜的平淡眼神,“朱二,你要如何才能放了我兄长?”
朱二摩挲着自己的双下巴,猥琐笑道:“我家叔父的四姨娘怀孕,特意命我到寺里求一个平安符,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如此要紧的事,你那个不长眼的哥哥竟敢打搅,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老方丈听到这话,抓着佛珠的手腕颤了颤,不动声色的垂下头。
方金芝瞥他一眼,心中已经对事情经过有了猜测。
八成是哥哥来的时候,刚好撞上朱二和老方丈说话,老方丈分了神,朱二见状便发了怒。
说到底,这朱二就是认出了哥哥,故意找他麻烦罢了。
“要我说,你们方家一家都是刁民!”
朱二呸了一声,举起双手,拱手朝北边儿拜了拜,说道:“我家叔父奉圣上之命,在苏杭两地寻珍探宝,打造精致器具承奉于宫中,这造作局打造器物,最需要的便是漆料,能看得上你家院子里的漆,那是你们方家百世修来的福分!”
“可你们呢?”
朱二冷冷哼了一声,“一群刁民!不感激涕零叩谢皇上圣恩,反而抠抠搜搜,不知好歹,几次三番阻拦我们行事。这也就罢了,今日竟然还怀恨在心,故意阻拦我为四姨娘母子祈福,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方金芝忍着怒气,静等朱二把话说完。
只见他面上激愤的表情突然一松,眯了眯精明的小眼睛,不怀好意的盯着方金芝,“二爷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叔父,你哥哥今日必然要吃个五十大板,皮开肉绽,任谁说情都救不了他!不过嘛,我看在菩萨的面子上,不打算将他带回官府,原本想着只要你们拿出五百两赎金,我就放人。”
“可是,二爷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朱二从竹椅上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到方金芝面前,和她相隔一步时停下,眼神色眯眯的透着贪婪,毫不避讳的落在方金芝身上。
“小娘子,只要你肯嫁进我府中做姨娘,今日之事就算一笔勾销。不仅如此,有了我朱二的庇护,你们方家的日子也会好过些。怎么样,考虑考虑?”
“朱二,你这个无赖!”
站在方金芝身后的帮工们怒不可遏,骂骂咧咧起来。
“你家后院都快赶上窑子里的光景了,竟还在这里觊觎良家姑娘!”
“哼,金芝可是俺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姓朱的,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丝,俺今天就是把这锄头砸烂,也要跟你这撮鸟拼个你死我活!”
帮工们开始挥舞手中的武器。
朱二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气得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们,你们!”
“好啊,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给我打!”
他一声令下,身后几个小厮就撸起袖子走上前。
眼看着如果再不阻止,一场厮打就避免不了了。
方金芝站出来,高喝一声:“等一下!”
她深知如果此事闹大,对方家将是灭顶之灾。
方家如今无权无势,仅靠一些名望,对付朱勔无异于以卵击石。方腊此前宁愿忍辱负重,也不让帮工们和官府对抗,不是没有原因的。
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冷眼看向朱二,徐徐说道:“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朱二爷,你佛前妄语,乃是亵渎神灵,据《十善业道经》所说,大妄语者,自断善根慧命,果报常在恶道。因果不会饶人,你难道就不怕惹怒神佛,自食其果吗?”
朱二依旧是一脸坏笑,吊儿郎当的回答:“二爷我刚才就说过,我朱二在青溪县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菩萨此刻站在我面前,又能奈的我何?”
他满眼狂妄,声音嘹亮,仿佛故意要向佛祖挑衅似的,可谓猖狂至极。
可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异样的声响。
朱二张狂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咔哒哒——”
像是某种物品碎裂的声音响彻半空,打破了佛堂内的紧张气氛。
短暂的一瞬宁静过后,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
朱二身后的一尊金佛,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轰然倒塌。
“砰——”
佛像摔落在地,瞬间碎成无数个小块。表面鎏金脱落,露出里面结实的泥块,四散滚落了一地。
只剩那一颗佛头,还完整无损。
直直坠落在佛像原本的位置上,方向不偏不倚,刚好望着朱二。
这也便罢了。
更渗人的是,仔细一看后发现,原本被悉心保养,连一丝裂缝都没有的佛头,此时却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大口子。
从佛像唇部一直开裂到耳边。
那景象,看上去就像是嘴巴被人撕裂了一般。
“佛、佛祖显灵了!”
老方丈一直浑浑噩噩的眼神突然清明,他“扑通”一声双膝跪下,高呼一句,随即展开双臂匍匐在地。
门口的几个小沙弥见方丈如此,也连忙跑进佛堂,在老方丈身后齐刷刷跪成一排。
帮工们哪里见过这种景象?
吓得纷纷扔掉了手里的锄头,也低头跪下,不敢出声。
过了会儿,朱二的小厮们也跪了下来。
只剩下方金芝面色淡淡,看着脸色煞白的朱二。
“朱二爷,佛祖面前休妄言,否则...可是会被野鬼吐口水的哦。”
“佛...佛祖......”
朱二被吓得差点尿进□□,他嘴唇发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
近几年来,他仗着自己是朱勔的侄子,在青溪县逍遥惯了,从来就没怕过谁。
可他不怕人,却不能不怕神佛鬼祟。
刚才方金芝说的那些话,什么亵渎神灵,什么因果报应,就像是咒语一样不停在他脑海中重复。
没过多久,朱二就撑不住了。
他跪在那颗佛头面前,连连磕头,向佛祖认错道歉。
直把额头都给磕破了,鲜血顺着他的侧脸流下,朱二也顾不上这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朝小厮们叫喊道:“快,快把方公子带出来!”
小厮们不敢怠慢,失魂落魄的往寺庙后院跑去。
不多时,拉扯着衣衫不整的方天定走出来。
看到方天定,方金芝立马换上欣喜的神色,“哥哥!”
她呼哒哒跑上前去,从小厮手里接过方天定的手臂,扶着他往门口走。
“金芝,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在家休息的吗。”
方天定看到妹妹,惊喜之余,眼里还有深深的担忧。
还好有这些帮工们跟着,否则妹妹一人前来,不知要遭遇何种危险......
“我没事,哥哥外出一日未归,爹娘可担心你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方金芝将方天定上下打量一遍。
见他虽然脸上有几块淤青,但活动没有不便,应该没在朱二手里吃很大苦头,她这才稍稍安心。
最后望了一眼仍然跪在佛头前求饶的朱二,方金芝转身,带着方天定和一众帮工们离开。
*
回方家的路上,帮工们一边赶路,一边激动的讨论着刚才那神奇的一幕。
方天定和方金芝并肩坐在牛车上。
他从帮工嘴里将刚才佛堂上发生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不禁锁起了眉头。
“真的是佛祖显灵?”
方天定眼神狐疑的看向妹妹,“难道不是妹妹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