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门出来约莫一个时辰,我们的车子刚驶过龙泉驿的城区开始在山里的公路来回盘转。看到真的脸色变得惨白,我连忙念咒放慢些速度。也是,他不像我在山里长大,坐不惯这样的车。
好在这山不算高也不算深,拐了几道弯后,车在半路上停了下来。我转头看看真,他虚弱地说:“就是这里,接下来要步行了。”
车停的地方是山间一条游步道的入口。由此进山时,开始光线还明亮,路边的草木也修剪得煞是整齐。可越是往深处走,光线就越来越暗,草木都变得破败起来。这分明应该是一种幻术,可我怎么念咒都解不了,睁开眼来依然是这副景象。
而身边这位弟兄,反应就更是夸张了。本就因为晕车而惨白了脸,这会儿更是五官紧绷,双目失了神。
“有这么让你害怕吗?”怎么说也是个道士,这点程度就慌了神,以后怎么降妖伏魔?
“没……没有。”他的声音和他动作的幅度一样小。
“这很显然是幻术不是吗?”
“我……我知道。可是,这和那些鬼怪电影里的气氛不是一样吗?”
“就因为一样,所以才是假的啊。”
“可是还是害怕啊。父亲说了,害怕是人本身的情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只要顺天命而为之就可以了。”
就在我们说话间,一阵乌鸦的叫声从树林的更深处传了过来。
随后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猫叫,就在我们的面前。我把视线转到了声源之处,一直金黄色眼睛的黑猫正在路边撕咬着着一只老鼠的尸体。那老鼠的血肉正在它的口中拒绝着,白骨因此而露在外侧。它见到了我们后对我们嘶叫起来。
在它的带领下,众多松鼠在其身后聚集起来,叽叽叽叽地叫了起来。那些松鼠的毛发已被黑褐色的血渍打湿了,有些眼珠外露,有些没了下巴,有些手断有些腿折了。不过那拍起来的阵势,分明是警告我们不要再上前一步。
“怎么办?”真拉着我的手臂说。
能怎么办?不过是些唬人的法术罢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了八卦铜镜,因为在这阵里找不到阳光,只能另拿出袖珍打火机打着了火。火光在铜镜的反射下很快漫射开来,撒到那些小动物的身上。
“不好,是个道士。”“对啊对啊,是个道士。”“快跑快跑,是个道士。”“快跑快跑,告诉老君去。”
那些小动物用人语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然后作鸟兽散。
只是这法术竟没驱散这地方的邪气,周围依然是昏暗的一片。
“就是这里。”我们跟着那些小动物走了没几步,真对着一块石碑说道。
石碑上刻着“极乐之境”四个字,但真说那是障眼法,这是本地方术界都知道的秘密。他念了一个简单的还真咒后那四个字就变成了“此处升仙”,还贴心地给出了一个箭头。
箭头所指的那条小路有一个围栏,上面写着“军事重地,游客止步。”原来是用部队训练场地做的幌子。真自然没有理会这告示,只摸了下那锁就打开了铁闸门。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进门之后,环境就变得愈加混乱了,没烧尽的纸钱在路两旁散落着,而且气场也变得很不稳定,时不时有一阵风吹来把它们连带着枯叶卷向半空。
“这里被大家称作神仙养老院。”
“神仙养老院?”
“信徒们请回去的那些神像,因为信徒们连日的供拜而产生了灵魂,成为了物妖。这些妖怪对信奉者们来说便是它们的神仙。可信奉者毕竟是肉身,因为搬家,身故,家人反对,还有各种原因没法再继续供奉它们。它们便来到了这里。最早是石经寺的和尚把丢在山里的那些神像集中在了前面的洞里,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地方便有人自发地把神请回这里。”
有这么多的精神力在这片小小的地方作用,怪不得这地方的气场如此混乱。
“父亲说不用担心他们越来越多。只要不再吸收灵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妖怪的能量便会渐渐减弱,灵魂也会随之消失的,他们在这里只是为了度过最后的一段时光,就像人间的养老院一样。”真说,“不过最近,遗弃神像的人越来越多,这一点也和人间的养老院一样,变得越来越拥挤了。”
一边听真介绍,一边在这条狭窄的泥路上前行,只是现在眼前的景象比刚刚还要阴森上几分吧。“你不害怕了吗?”
真回答说:“这条路就是这样,我走过几次所以习惯了。刚刚的那段路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谁知道哪里会不会冒出个什么。”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倒是可爱多了。我心里本想的时候,已经到了那个洞口。
这与其说是洞,不如说是石头造出的天然屋檐。和想象的洞穴有些不一样,这是个小石窟窿。石窟窿里拥挤地摆着佛像与神像,似乎有人给他们打理过,虽然拥挤可却不显得混乱。
真一把抓过了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念了一串遁地咒,我们一并来到了一处阴界。
说是阴界,可比阳界热闹多了。人们嘈杂地挤在空地上。有些围着一个喝酒吹牛的人,更多的人则是围成了一桌桌麻将。如果这地方的光线能再好一些,那一定是一派极度温馨的景象。
“呦,勒个不是青羊宫的真公子噻?来找慈航撒?”
真介绍说,这慈航是一尊原本供奉在青羊宫的神像。倭国乱华时的空袭,炸弹把供奉慈航真人的大殿给炸毁了,慈航的神像也毁得无法修复。重修后的青羊宫修了新的神像,她便被请到了这里。
“真娃儿,来咯?”和我印象中的慈航形象不同,虽然也是个体态丰腴面容慈善的妇女,可喝着茶打着麻将的姿势却让感觉更像是邻居家的大婶。
“嬢嬢,向你打听件事儿。”真问她,“那个少了个指头的太上老君,他是不是回来了?”
“你晓得我就放心咯。二筒!”慈航说,“早上看到那个瓜娃子,还在焦心要不要得告诉道长。”
可是看她坐着打麻将的悠闲样倒是看不出什么焦心。
“昨夜九里堤封印妖怪的阵被破了,百鬼都从阵里逃脱出来。现在那家伙可能想帮助其他妖精入侵成都城。”
“莫得慌,百鬼被放出来的事我是晓得,可那家伙想有啥子能耐?三万!他要是会跟我们几个玩一伙当年也不会闯祸被捉咯去。”
说到这,我想起来那王家太上被封印是在我们出生前的事,除了传说我和真对他都没有其他的了解。
“百鬼可能打算入侵古城,而那老君好像是想要把自己做成打通结界的桥。”
“桥?这瓜娃子没得啥子本事,现在总算要把自己搞出去咯?”
她摸起牌后把手中的牌一摊说:“老子自摸吃三家,何仙姑?你先来给我代一哈噻。”
大婶终于从牌桌边站了起来,口中一念咒语,转眼间我们已经站回到了那块“此处升仙”的大石块前。
“我日他个仙人板板儿,还在老娘山头下结界,我们只能走着去咯。”
上山的路被那妖怪施了障眼法,原本宽阔的石头步道消失不见了。好在慈航认路,带着我们穿梭在一片竹林之间。这片布满了烟雾的竹林明显是假的,原本是竹子的地方你一单伸手那竹子便回变远。不过,如果你不熟悉这条路,自然也会被困在这里找不到方向。
行进了大约有一刻钟,这时一些影子出现在竹林深处,渐渐地离我们越来越近,而且行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毫无疑问,那是在围绕着我们转圈圈,不知道是为了监视我们还是在做攻击的准备。
“莫得前去,前路危险。莫得前去,前路危险。”
就在我握住佩剑的时候,那些影子低声呢喃起来。他们的数量好像不少,低声的呢喃在同一时刻发声合成了不小的响动。
“等老子抓住那瓜娃子,看老子不锤死他。”
慈航伸出两手分别抓住我们道:“抓紧些噻,前面可能会看不清路。”
我跟着被牵的那只手向前跑起来。的确就像慈航所说,周围的风变得异常混乱,烟雾却没有被吹散,反而越聚越浓,直到我的眼中只剩下一片灰暗。
就在眼睛开始酸涩的时候,视线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一个额头特别大白胡子挂到腰间的老头正指挥着一群小老鼠干活。
“快些噻,再快儿些。”
那群小老鼠挥着比它们身子大几倍的蒲扇扇着前面的那堆柴火,柴火发出的浓烟因此而进到不远处的那片竹林里。
“大王,哩是最快咯,再快不了咯。”
“辣两个可是青羊宫的道士,你们就冒这点烟哪个糊得住他们?”
“糊得住糊得住,不过是两个娃娃儿噻。”慈航答到。
“你哪个晓得,那哪是普通娃儿?那是张道长的养子哦!是青羊宫未来的道长!”那老头说到这儿才感觉不妙,转过头来惊讶地说,“慈航,你哪个在这儿?这不是那两个娃娃儿?”
“老家伙,你到底在这儿搞啥咧?”
那老头还没回答,身边的那些小妖精就乱做了一团,跳着喊着在树林的四周躲了起来。
“莫得慌!看老子的!”老头说完开始念起一串咒语。几个松树的针叶,渐渐变大成了一把把飞刀,向我们飞了过来。
慈航也站定念起了一串咒,一个金钟模样的气罩在我们周围布开来,把那些飞刀都挡了下来。她给了我一个眼神,我趁着这时机拔剑向他飞奔过去。
他虽然体态龙钟,可倒是也灵活,一个侧身就躲将开去。我重新拿剑向他刺去,他一挥手,宽大的胡袖又如盾牌那样挡将下来。
就在我顺势发出下个招时,他却一句引火咒在我面前爆出一片火花。我连忙后退侧挡。看到我对他的几招都不起作用,他脸上闪过了得意的微笑,然后又从袖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向我刺来。
我虽然用剑打飞了那把匕首,可没想到他另一只手还藏一利刃,向我刺来时我已来不及阻挡。好在这时真过来帮忙,把他一脚踹飞了去。
我借这机会举起剑来向他刺去,我的剑恰巧落在他的脖子边上,没伤着他也让他不敢再动弹半分。慈航催真找出封印鬼神的符咒,真在书包里掏了一会儿后把一张画好的黄纸扔到了半空之中。
“莫走莫走,此处停留,莫得留恋,莫得徨愁……”
封印的咒语很快就接近尾声,可就在那道符马上要附在这妖怪身上的时候,一个东西打到了我的胸口。没有准备的我仰倒在地,等重新定睛才发现那是一个透明的琉璃罩。
那妖怪趁这间隙打算逃跑,可还没迈到三步,那琉璃罩就变大来罩住了他。我转头看施法的人,一名僧人正站在这条小径的另一头嘴里念着咒。随着他的咒语,那琉璃罩越来越小,里面成了个一般人家供奉的小神像。
“光伤害他的灵魄不会有结果的,随着他的元身里一起封印才方可保证他不再作乱。”念完了咒后他向我们解释道。
只是,这人不就是鹿慧吗?“和尚,你怎么在这里?”
“贫僧自幼在此修行,不知道道长何意?”
“你不是去西安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原来道长认识我的哥哥,我是鹿明不是鹿慧,我们两个是孪生的兄弟。鹿慧他为了修行的确远行了。”
我和这对兄弟是结了什么姻缘吗?真是奇怪的缘分。不过,明明是一张脸,他的兄弟看起来可比他正经多了。
“小师父,这妖怪和他的元身,我们今天必须都破坏掉。”
真向他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可那和尚听后只是笑了笑。
我们正因他的反应所不解,他便解释到:“两位道长多虑了,妖怪和纯灵不同。虽然这些物妖也是沾染了人的气息才有了灵魂,可他们毕竟是本身修炼的产物,他们的灵魄就算一时离开了元身,可也不能永离。不然他们的灵和身都留不下来。”
那琉璃罩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他抬起了手掌给我们看。那尊太上老君的神像已经严重侵蚀了,身上的釉彩早已不见,五官已分辨不出,就算手脚也几乎要断了。这是因为这妖怪的魂灵被封印后许久回不到他的元身,元身便加快了损耗。
如果把人的灵魂视作阴的话,人的血肉之身便是阳,人的阴阳调和在这世间是最为完美的。除了人,妖也是阴阳之物,兽妖本有灵性,受人的教化后这灵性变回增长,成为有自我意识的妖怪。物妖则是沾染了人的灵气,这些气息在物体上聚合成灵,最终产生了自我的意识。所以无论是什么妖怪都像人一样离不开自己的身体,只是他们的阴阳并不如人那样协调。
也会有没有实体的灵,这些灵多是从人灵魂本体里独立出来的一部分。虽然也有善灵但一般憎恨哀伤之类的精神才有足够大的能量独立。恶灵一般没有实体,故是极阴之物,多半在次日日出时就被阳气所打散了。如有有侥幸存留下来的,多半是因为附着在了属阳之物上。
我知道你们大多数看不懂我所说的,如果这么轻易就能明白的话,谁还需要通过修炼来寻求得道?简单地说,妖怪虽能作为结界之间的桥但毕竟有肉身很不容易,而灵没有实体,在两界中穿行就容易多了。
“抱歉,我师父与这神像的主人曾定下些约定。我既降服了它便要快些带他回去才是,失陪了。南无观世音菩萨。”
鹿明像我们和慈航分别行了合十礼,然后转身走下了山。山中的烟火此刻已经散去,可太阳也已落西,余夕的红色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但很快就褪尽了。
我们本应在天黑前赶回城里去才是,可现在来看,能不能再三更前赶到都是问题。
就在我为此着急的时候,慈航念起了咒语。山林里的喜鹊在我们上方聚集起来,风吹来的落叶合成了一台古车,而喜鹊们衔着车绳在我们面前降落。
“嬢嬢只能送你们这个咯,快快回去吧,城里还需要你们。”慈航微笑着看我们,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最初的慈祥。
真赶紧拉着我的手坐到车上,喜鹊们开始挥动翅膀,带着我飞向满是星空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