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大约七八岁时候的经历。
我和小伙伴们去山口的溪水边玩耍,快到傍晚时分,小伙伴们就要回去补作业了。不上公学的我没有家庭作业,有些无聊地要回坤道院。住在坤道院不远处有一个非常疼爱我的奶奶,经常来我们庙里烧香修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量,那天阴差阳错地就促使我去她房里看一看。
那是天灯巷普通平房中的一间,住在平房里的人并不习惯房门。我从门口探进头去,奶奶正坐在竹藤椅上喘着气,边上是一个刚打好的大包袱。
“婆婆要出远门吗?”
听到我说话,奶奶转过头来。她的脸一见到我就变成了慈祥的笑容,她说:“嗯,婆婆要到龙王庙去。”
“龙王庙?我还不曾去过。离这边远吗?能把我也带去吗?”
“倒是不远,你想陪婆婆去吗?”
“嗯,婆婆带我去吧。”
奶奶笑了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让我去她房里拿了些零钱放在我自己身上,然后一手把包袱甩到了肩膀上,一手牵着我的手走出门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奶奶这么有力气。奶奶原本身子骨很弱,可一抡背上身的包袱足足有她一人这么大。所以我赶紧说:“婆婆,包袱我来帮你拿吧。”
“没事,婆婆拿得动,婆婆拿就好。”
虽然我很坚持,但婆婆的坚持比我更有韧劲,我只好放弃了帮她的想法。
“不过婆婆,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又不是很远的地方。”
“因为这一趟也不知道要呆上多久。”
婆婆像往常那样问了我一些庙里的日常,我最近修炼得用心吗?几位师傅身体还好吗?然后嘱咐我要好好修炼之类的,因为都是平时她会唠叨的话我并没有放进心里去。交谈之间,她带我坐上了公交车,我们坐的公交车沿着长江往南行驶,我一边吃着她让我买的糖果一边应着她的那些话。
没出七八里地,我们就到了目的地。穿过了铁路,是一座庙的入口。我曾听说过这座庙,家里是船夫的小伙伴没到龙王生日时便会来这里拜祭,听说庙里供奉的是长江的龙王,所以特别气派。
不过因为天将近要黑了,来庙里的人并不多。无论如何气派的装修,如何威严的神像,都难免有些清冷。
奶奶在龙王殿门前拜了拜,并没有进殿去。此时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人走过来向她鞠了个躬。
“我是来借宿的,要打扰你们一阵子了。”婆婆也向他鞠躬还礼说到。
“不用客气,已经为您准备好房间了。”
白色道士带着我向楼下走去。重庆的房子有时进门是楼顶,所以那并不奇怪,看来这里为信徒安排的宿舍就在底下。
不过我们越走越深,眼看着就要进入地下了。白色道士忽然在一扇门口停了脚步,拦住了我说:“生人只能送到这里了。”
可是奶奶已经进去了,这是要我和奶奶分开吗?毕竟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想到了这个难免有些心慌。
好在这时奶奶开口对他说:“这不是俗人,这是仁爱庙的小仙人,我在这世上没什么亲人,最后一段时间能让他陪陪我吗?”
听奶奶这么说,那道士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放了我进去。
“我传人去通知长明道姑,他只能在这儿呆到长明道姑来接他为止,且不要离开你的身边。”
白衣道士把我们引到一个房间先安顿下来,那房间的陈设与奶奶在天灯巷的房间一模一样,就连收音机摆放的位置都是同一个地方。
“有什么心愿吗?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尽管和我们说哦。”
“心愿?”奶奶想了想说,“我想看看大海。我父亲一辈子都在江上赶船,他一直都和我说这江的下游就是大海。大海啊,是一旦见过就不曾忘得了的,她的广阔能容纳像是能容纳世间的一切,站在大海前的你也会觉得自己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我,一直想看看那海,可重庆离海实在太远了,这辈子都没见过。”
“真是有很多人想要看海呢,我们三楼最里面的房间有一个仿真海滩,等等收拾好可以去那儿看看。”
奶奶带着我去了三楼,打开大门所见到的,真是大海。那大海真如奶奶所说的,我那时从未见过如此广阔之物。就连我们脚踩的沙滩,也有数十里绵延不绝。
就在我为此而吃惊时,一个球踢到了我的脚边。一个小朋友跑到我的身边捡球,顺便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奶奶对我点了点头,我就高兴地与他们玩了起来。
玩累了,我们在海滩边的小卖部里拿汽水喝,几个小朋友不见了踪影,可也没人去找他们,好像剩下的朋友也毫不在意他们的去向似的。
“拟,是时候回去了。”
就在我的汽水快要见底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是母亲,连忙扑到了她的怀里。刚刚在一边坐着看海的奶奶走了过来,她向母亲鞠了个躬,然后说:“长明,谢谢你。如果没你的话,我最后的这二十年,一定也会像前半生那样活得不像个人。”
“请走好。”母亲没有多说话,只是笑着也向她鞠躬道别。然后带着我离开了那里。
出了龙王庙,我们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公交沿着江边疾驰着,我一直都觉得长江是我见过最广阔的河道,可和刚刚的大海比起来却好像犹如一粟。
“婆婆什么时候从那儿回来?”我问母亲。
“婆婆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她不喜欢我们庙了吗?因为我们赶不上那儿好吗?我们也能建那样的房间也能有那样的海吗?这样婆婆就能回来了。”
“不是,婆婆只是离开我们了。”母亲说,“婆婆是船夫的女儿,等她要离开我们的时候就要去那儿过完她最后的日子。”
婆婆是辞世了,回去后我就翻阅了相关的书籍明白了这一事实。人辞世后肉身虽然死亡了,可灵魂的能量却还能维持数日。有的灵魂有相当大的执著或是怨念就能留在人间,其中大多数都是我们所说的厉鬼。有的灵魂还不知道自己去世了,还会在人间流连,茫然地游荡。不过大多数的灵魂都会在死的时候将自己的一生看开,没有怎么大的执念,在凡人间多驻留又会吓着人,所以才在各地建了各种式样的土地庙,让这些还没能消散的灵魂有一个歇脚的场所。当然,土地庙还有一个作用,如果判官认为你死后的灵魂还会对世界作恶,便会将你关到底层被严加看管的区域,传着传着判官便成了阎王,那黑色的区域就变成了地狱。因为这传言使人活着也变得不敢作恶,所以也就任它发展了。
当然至于投胎转世之类的,则不过是人美好的念想罢了。因为灵魂在庙里消逝,没有人会从那美好的地方回来,所以才会有人想象这些灵魂投胎转世了,以相信他们所爱的人还留在人间。
关于这一点想要看开真的很难,不过这世界没有永恒之物。因为一旦有永恒就不会有新生,有死亡才会有新生,而死亡和新生的互相抑制才能让族群更加稳定地延续。虽然能理解这意思,不过人毕竟是充满了感情的动物,谁会因此而停下对死去那个人的爱呢?
我从梦中睁开了眼睛,不知为何最近总是关于母亲的往事。我揉了揉因为坐姿而酸疼的脖子,然后看到窗户外已经升起了太阳。手术室门口那“手术中”的红灯终于暗了下来。杨泽先走出来,随后道长也被推了出来。
道长昨日因为用异性咒被扭曲的空间压断了腿脚,而后又勉强搬起如此重的水桶,使得他伤上加上,据杨泽说好多段骨头几乎已经粉碎了。
好在白泽那儿有稀有的生骨藻,炖药服下后元气恢复不少。看到道长身体稍稍好转了一些,他身边又围着这么多可以服侍他的人,我想先去调查看看昨天的事件。毕竟昨日虽成功破了阵,但我们还没摸透到底是何人所为,又为何而为。
道长应了我的想法,然后给我写了一道符。说如果事态紧急,对着发到那道符便能见着他的人与他对话。我曾学过这道符,不过并没有发动成功过。
不过,我想用不着那符才是好事吧,毕竟不想再经历那样紧张的时刻了。
从汉医院出来坐上去双林的公共汽车,用在医院里借的地图摸索着找到了那栋公寓。好在那栋公寓前的空地上搭了棚子正在做法事,所以老远就能认出那栋公寓的不同之处。
为死者念完超度的诵文,那和尚敲了一下铜钵,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师傅,白天送去城隍庙真的没关系吗?”
“今天阳气不足,没什么关系。先者已经逝世多日,应尽快办的好。”
和尚向前来询问的家属行了个礼,然后向我走了过来。为死者做超度法事的人是鹿慧,哦不,是鹿鸣。
“见到死者的灵魂了吗?”
“虽然昨日的阵法没有完全发动,但那灵魂的能量已被阵给取走,等阵破解后灵魂也跟着消散了。”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些法事?”
“死这件事从来都不是逝者一个人的事。如果告诉生者逝者已不复存在,为此不为逝者做法师,生者必定抱着遗憾过日子。告诉生者他还在这儿,他还有最后的一点时间,你可以向他说你生前还没来得及说的那些话,你可以送他走最后一段路然后珍重地道个别,这样心里才能被遗憾所困扰,不是吗?”鹿鸣笑了笑回答说,“要跟我们一起去城隍庙吗?”
我自然应允,然后跟着亲人们组成的仪仗重新向都城隍庙走去。做木材生意的老板姓林,如此想来虽然八字木盛,想要避开木字明也不可能算是木字大盛了。林老板的父母年纪已经很大了,家人在老家瞒着他们没有来。给他送终的是林老板的夫人。
听说林老板在欠下一大笔债的时候已经和夫人离了婚,直到林老板去世夫人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夫人努力主持着丧失,条件有限无法风光地送他上路,但也尽量把持住每一个应尽的环节。送林老板走的路上,她那充满了哀伤的眼神里依然满是倔强的坚强。
“这事有眉目了吗?”趁着家人在城隍庙里打点时,鹿鸣问我。
“还没有。”
“道长呢?听说他昨夜受了重伤。”
“已经治疗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那真是万幸。”
林老板的家人为他在城隍庙里完成了法事出来,鹿鸣向我鞠了个躬道别,跟着家人一起往来的方向走去。
这条线索像是断了。照鹿鸣的说法,现在东西南北四个魂力都应该在昨日的阵中消耗了不少能量,很可能四个灵魂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在我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城隍庙门口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这男子很明显是个人类的灵魂,双手抓着城隍庙的门,想要看里面又一副胆小的模样。
“不进去吗?”我问。
他被我吓了一跳,哆嗦着问:“你……你看得见我?我……我不是死了吗?”
“我是道士。”这么说来,这个人的模样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道……道士?你……你是来收我的吗?”
“你又不是厉鬼,我收你做什么?”我说,“这儿就是城隍庙,你怎么不进去?”
“我……我……”他张望着别处说,“这里面真的有黑白无常吗?阎王真的会审判吗?我会下地狱吗?有人说我只要自杀谢罪就不会下地狱了,在阴间好好反省就不会被下油锅煎了,是吧?是吧?我已经好好反省了的。”
什么阴间什么下油锅的,都不过是人们传来传去的谣言罢了,这世间哪有那种东西。不过看他低下头来的模样,我终于想起来他就是天府银行的副行长。
“你真的是自杀吗?为什么要自杀?”
“我……我不记得了。”
“你不是说你有好好反省吗?不打算好好坦白吗?”
他听了这话有些微微的犹豫,不过好似正要开口时,城隍庙里来了个□□士。他们用飞快的速度施了法,然后将这灵魂收入到一个木葫芦中。
这□□士就是专门抓寻流连于人间的恶鬼之人,虽然偶有土地庙因用修炼的神像妖怪捉鬼而被坊间传成了黑白无常,但其实每个土地庙里都是实实在在的道士担任此责。
“等等,我还有事要问他。”我连忙问他。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看出我是修道之人,便点了点头招呼说:“不好意思小仙人,我们道长命我尽快带他前去。”
我只好跟着他去后殿,后殿是城隍庙道长调查当地鬼魂的地方,若认为这魂还具危害之力便会被隔离到城隍庙的底层。
“道长,我带回那鬼了。”
“等,等等!”道长是个年轻俊俏的年轻人,感觉年级大不了我几岁,不过比我白嫩上不止几分。
“这鬼复妆了吗?身上有血吗?身体哪里有残缺吗?”
“道长,这鬼穿着体面,没有什么可怕之处。”
“真的吗?可不能再骗我了。”
“是真的。”说着□□士就伸手拔开了葫芦的塞子。
一缕气从葫芦口冒出来,在堂上重新化作人形。道长似乎是被□□士的举动吓到了,躲到了案台底下,那胆小的模样和博旦差不到哪儿去。
不过被放出来的魂魄比他胆小多了,他张望完四周后仰天跌倒在地上,哆嗦着说:“这……这是阎王殿吗?是是要审我吗?我我坦白坦白,我和行长一起贪了银行的三百万公款,但我不是故意的,是行长逼着我的。高管们都拿了这钱,如果我不拿就会被排挤成异类,甚至还会抓住我过去的错误当把柄,把我送到牢里去。那些董事高管一个个在人间都有通天的势力,我,我真的是被他们逼着贪的啊,我原本只要活下去啊。我已经反省了,我都已经用一死来反省了!”
从案台内探出来的道长见那人的确没啥可怕的,小心地探出头来拿起惊堂木来敲了一下案台。
结果这一敲不得了,那副行长更慌张了。
“我日她个仙板板,那朝鲜族仙姑不是说老子用一死谢罪就能免于下地狱的吗?老子一死不仅能在阳间解脱,还能在阴间减罪,还能让老子早点投胎一户好人家重新开始。骗子,那瓜婆娘是个骗子。”
慌张是他的能量快速地消耗,他一边呢喃着这番话一边化作碎片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道长。这……”□□士问。
“唉,早点消散不就好了,偏偏要有这么大的执念。这些人还真以为有轮回转世普度众生呢。”他手里拿起了抹布开始擦面前的案台,然后又用拂尘扫刚刚副行长灵魂消逝处的地面。
“你们有查到这个人的什么事吗?”
“不清楚,只知道他作为副行长和前几天来的行长一起贪了银行的几百万公款,不过怎么贪的用什么贪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没有权力查太细逝者生前的事,我们只有权力判断他死后的灵魂能有多大的影响,像他这样没剩什么灵力的其实一般都是简单问下就放他进客房了。”
“那他提到的朝鲜族仙姑呢?你们有调查过吗?”
“都说了我们没权力查阳界的事。”□□士说,“不过说起来,行长灵魂消散之前也提到过这个人。”
我曾随道长去川大调查铁蛇时见过她如此称呼的牌匾,如此说来这事真的是和铁蛇有关咯?